第五十二章:我们是谁(下)
“焰,你还记得当年对我说过什么吗?”
自己的嗓音显得有些奇怪,由真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嗓音显得太低,也太过成熟,属于一个她已经好久不曾用过的年龄。
看来是在做梦。这个发现让她微微有些意外。她几乎从不睡觉,就算在眼下这个当口,自己精神的一部分依然保持着清醒,冷静地做出旁观。
“你问得太笼统了,” 焰的回答还是一如既往地直白。“那是什么时候的话?”
由真并没有马上继续话题,而是先四下一看。自己留意到的细节在世界中浮现:电梯间的锃亮钢板,全副武装的三名警卫,被毫无生气的复合护面遮住了脸。警卫的护甲上和电梯墙上都刻着同一个 logo,一个蓝色的抽象图形。符号化的盾牌之上,橄榄枝拱卫着从北极看到的地球投影,代表着防卫和守护。
到了这个地步,紧急防务评议会的 logo 里早该加上把剑了。或许再加上几条闪电吧,她想。
“多年以前,我们还小的时候,” 她说。“我失去亲人,需要安慰的那次。”
警卫们不为所动地站着岗。两名知道内情的可信外人,还有一位如假包换的行会会员,穿着她并不需要的铠甲。在编制上这三位都是她一个人的警卫员,正在保护着紧急防务专员,担任评议会政委的 “野中黒英”—— 当然,在朋友之间,她还是千歳由真。
“如果跟那个有关的话,还是先等一会儿吧,” 焰的做法十分正当。她的那几位亲人,也就是南方组的事情,是连警卫员都不知道的绝密。
所以众人陷入了沉默,各怀心事,直到电梯走到了井底。由真清醒的那一部分依然记得这个地方是一副什么样子:昏暗而阴森,合成的混凝土没有粉刷,只有监控摄像头和戴着面具的狱卒把所有人看了个遍。但在这个梦里,她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一处小地方,一个小小的牌子,上面写着:
要人监狱 001 区,最高安保等级
她们走过安检口,把警卫员留在身后,走过了漫长而狭窄的过道,照明只有天花板上的一排灯。这处安保区域是评议会最为黑暗的角落,是将背后操纵评议会的行会存在摆到明面上的仅有几处之一,连非常规的安防手段都布在了明处。
由真深吸了一口气,为接下来的发言做着心理准备。
“你曾经跟我提起过你信仰的某个超凡存在,什么掌管魔法少女的女神,俯瞰着所有人,给我们的生命带来意义,” 她说。
两人停下脚步,在走廊里四目相对。说话时她始终观察着焰的表情,几乎看不到什么变化,但毕竟还是有所反应,尽管她在努力控制。
“你是想要否认吗?” 过了一会,由真追问。
“当然不是,” 焰说。“那次之后我还提起过祂好几次呢。但现在为什么非要说这个?有什么意义吗?”
“在看到了我们所看到的一切之后,你还能继续相信吗?” 由真问。“经历了所有这些之后?什么女神会允许这种事情在眼皮底下发生?”
焰把头转向了一边。看着她的眼睛,由真知道自己已经击中了要害,尽管焰的表情只是略显惊讶。
“你很少会问这种问题,” 焰说。“你平时总是埋头工作。”
“我埋头工作是因为工作很重要,” 由真说。“但那并不意味着我就没有精力想别的。比如我们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我们想要创造的究竟的是怎样的世界。我应该没跟你提过,但我真的很在乎你当年告诉我的那些事情。你的话给我指点了思考的方向,尽管我并不相信。”
由真本觉得焰会找个 “女神并不需要有人相信” 之类的寒酸借口,或者装作漫不在乎,就像她一贯的做法。但焰却背过身去,一手拍上了空洞的灰墙。
“知道还有别人会认真思考这些问题让我很欣慰,” 她说。“说实话,我自己也很担心。我本以为祂绝不会让我们经受如此深重,如此漫长的磨难,但现状已然如此。我试过向祂求问,但已经多年没有得到过回应。而根据祂给我展示的一点点画面…… 我觉得祂是羞于见我。”
由真眨了眨眼,她完全没有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羞于见你?” 由真难以置信地问。“你觉得是有什么力量在阻挠祂吗?或者是因为祂还不够强大?”
把焰心中的女神当作确有其人一样地谈论让由真自己也觉得有些诡异,而且还要敬重地用 “祂”,但毕竟挑起话题的是自己。而且…… 嘛,轻视别人的宗教信仰既不礼貌也不理智。尤其对方还是焰这种身份地位。
焰转回身来,再次面向了她的方向。
“不是那样,” 焰说着,把手伸向脑后摆弄着缎带,明显是有些紧张。“完全不是那样。我觉得祂是在放纵事态的发展,无论表象如何,眼下的一切就是通往最好结果的道路。”
“最好结果?” 由真完全没有掩饰语气里的不屑。
“你我都为了更大的目标做过不少坏事,” 焰说着,继续往前走去。“祂又有什么不同呢?对于祂那样的存在,善与恶的规模肯定都是令人发指的,其中平衡的跨度恐怕会让我们难以想象。但我又不能骗自己说对这一切毫不在意,因为我一直都想要保护她……”
焰的声音渐行渐小,由真知道,这意味着她并不希望继续这个思路。行会里的一般群众都觉得暁美焰高深莫测,但在朋友之间绝不会有什么高深莫测。那是生活的真理。
“然后呢?” 由真说着,跟上了焰的脚步。“我们就只能单纯地接受?期待她的神秘手段能够解决一切?那我们又该做什么呢?”
“你以为我知道吗?” 焰的音色有些发冷。“我们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最大限度地做好手头的工作。不管代价如何,我们唯有尽力。这道理你应该最明白才对。”
由真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有些郁闷地摇了摇头。当然,焰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哲学。但是她的选择有些太过…… 激烈,还有她的自我牺牲,乃至让别人受不了。很多人都在怀疑她到底是怎么保持精神正常的,以及她是否真的正常。
由真并不觉得焰疯了,但再想到她的女神信仰,没疯其实才更可怕。
她扫视着两侧的强化牢门。这里关押着评议会最为重要的那些俘虏,有敌方的将军大佬,也有魔法少女。所以在她的侦测视野上,整条走廊都闪耀着强大的魔力。
“那就让我们继续工作吧,” 她说出了刻意斟酌的回答。两人在某一扇牢门前面停住脚步。两人都很清楚里面是谁,还有她们又是为什么前来此处。
牢门在嘶鸣中解封,声响夹带着梦境中特有的邪诡和恶意。
“原来是女王大驾亲临,” 牢门还没有完全打开,里面就传来了做作的大声。“在下真是不胜惶恐啊。”
周家的前任主母周芷仪看着两人走进牢房,慵懒的眼神里暗藏着酸楚的憎恶。她翘腿坐着,旁边有一张小桌子,还有一张监狱式的固定床铺。没有捆绑,也没有虐待,桌子上甚至还摆了一篮水果。虽然比这残酷百倍的环境在哪里都不难找到,但她这样的 VIP 总还能在相对舒适的环境中等待绝望。
为什么不呢?虐待重要俘虏可能会伤到她们,而总有无数种魔法或是非魔法的方式让人不必动刑就自己开口。更不会有什么逃跑的隐患 —— 经历了两个世纪的实验之后,行会已经掌握了将自己成员关牢的方法。只需要没收掉灵魂宝石,再找个灵魂法师随时监控。投入巨大,费用高昂,但还是可以维持一阵。这同时也能保证俘虏无法随便自杀。
“所以二位有何贵干?” 芷仪问着,连站都懒得站起来。“情报?交易?合作?或者只是告个别?”
“只是来看看,” 焰不为所动地说。“我们觉得应该和你好好谈谈。”
“你们就知道‘好好谈谈’,” 芷仪干巴巴地说。“那才是问题所在。你俩光知道盯着眼皮底下的那点小事,从来不愿意进行一点离经叛道的尝试,最多不过是玩玩舍小就大。要不然我们根本不需要打这么一仗。”
“我们不关心你觉得战争是谁挑起来的,” 焰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威胁。“关键是战争开始之后你站错了队。我们站在了正义的一方,而你却相反。在发生了许许多多之后,那才是关键所在。”
由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两位元老的口头厮杀。她们是曾经的盟友,一起倡议着激进的扩张,大规模的研发投入,还有囤积物资应对未来的世界动乱。但在后来的日子里,周小姐变得疏远起来,推动的都是领导层绝不会允许的科研项目:试验性的植入芯片、人类克隆与契约潜质的关联性,用于控制魔兽发生量的感情操纵。大家都以为她只是对过于严格的研究规制有些不满。谁都没想到战争一打响,她就叛变了。
而这正是焰在谈论的话题,简短而冷酷地列数着周主母的条条罪状。除了制造出臭名昭著的联盟精锐之外,她还把之前她们家族没有得到批准的那些研究工作全都推进了下去,十分深入,甚至深入到了其他人连想都不敢想的地步。
“我想知道的是你的理由,” 最后由真终于忍不住插了嘴。“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目的?我不觉得你只是想要解明真相。从来没有纯粹的科学,至少你身上不会有。”
芷仪抿紧了嘴,而焰站起身来,暂停了她的数落,留出回答的时间。
“那些心灵雷普魔没有告诉你吗?” 芷仪问。“我本以为她们早就找出来了。完事之后感觉就像被钝刀子削了一层皮。”
“我们不想让读心者在你这种人的精神里多呆哪怕一秒,” 由真说。“所以对她们的命令只是收集一些事实情报。当然,如果必要的话,总还可以再来一遍。”
“你这威胁可不怎么隐晦,” 芷仪说着,拿了个壶来给自己倒了杯水。“不过我觉得咱们之间不用弄到这个地步吧。说实话你们一开始先叫她们来一遍让我很受伤。我怎么可能想要反抗呢?这种录像我早就看惯了。”
“你当然看惯了,” 焰刺了一句。“毕竟,所谓的自由联盟对待我们的人也是一样的手法。那可都是你的功劳。”
尽管芷仪给两人倒了水,但她们都没有落座。她们之间曾经的什么美好回忆终究只能是回忆,锁在由真心中的小盒子里,再也不会打开,直到战争结束。直到一切的结束。
“而你同样知道我们不可能相信你这种人的空口白话,” 由真说。“读心是唯一的检验办法。”
“只是可笑的感情牌罢了,” 焰说。“不要再拖了。你到底说不说?由真已经挑明了,你再不说我们就把读心者叫回来了。”
“你们不会还以为人类有资格统治世界吧?” 芷仪说。“或许口头上会附和两句,但假如有任何超出口头附和的成分,我面前也不会站着一位紧急防务专员,不是吗?你们自以为目光长远,其实根本不行。”
“不像你们,我们的目标是和人类一起统治世界,” 焰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用廉价克隆体取代人类的变态阴谋?那样新的魔法少女又要从哪里招募?魔兽呢?你想过这些吗?”
“你这是在侮辱我的智商,” 芷仪说着,两手按在桌上,跟焰针锋相对。“不,魔法少女和人类永远是共生关系。我们照顾他们,他们喂饱我们。那是唯一的稳定状态。但只要人类的缺陷还在 —— 只要我们的缺陷还在 —— 真正的稳定就永远不会到来。长期稳态只是一种传说,和我们的存在本质天生相反。除非换成 Incubator 来进行直接的统治,否则我们终会自取灭亡。当时间趋于无穷,这就是未来的必然。那才是真正的熵。”
“而你打算修复这些缺陷?” 由真问。“用你那些精锐部队?”
“它们只是纯粹的工具,仅此而已,” 芷仪说。“但我的研究不是。Incubator 永远不会允许我们修复自身的缺陷,因为这些缺陷正是我们力量的本源。很讽刺吧。但没必要让那些缺陷品把整个族群拖下水。这只是简单的分化问题。一小拨普通人类,在各大家族的抚养宠爱之下延续我们的血脉。大多数 —— 绝大多数 —— 将会得到彻底优化,用于维持我们的社会和文明。而最后的小群体,一个极小极小的群体,尽我们所能压缩到最低的群体,将会用他们的一生来产生尽可能多的魔兽。”
“也就是受苦,” 由真说着,内心搅动的恐怖几乎穿透了竭力维持的外表,甚至几乎穿透了梦境本身。“一生下来就设计成只能受苦的人类心灵。言语上的粉饰都没有意义,自己听听吧,你的话到底已经多么病态。”
“你要非这么说我也没有办法,” 芷仪说。“但如果你们看过我的研究成果,还有你们肯定已经缴获的那些文件,你们就会知道那是唯一可行的稳定架构。必须要考虑到 Incubator。如果不这么做,任何让大部分人类变得健康、快乐、永生的企图都会最终引来它们的修正,以便恢复能量供应水平。是把混乱和苦难交给少数人去承受,还是将这个重担压给我们全体,最终导致整个族群的毁灭?这里面的数学我都推过一遍了。”
“够了,” 焰说着,猛地转身离开,并示意由真跟上。
“天啊,就连声名显赫的冰山女王都已经无法理性思考了吗?” 芷仪挑衅道。“这是怎么了?还在祈祷你那位女神会拯救一切?不,这对女神太失礼了,毕竟 ——”
谢天谢地,房门总算关了起来,也让由真终于泄出了一声怒吼。虽然她还是克制住了捶墙的冲动,因为那会触发墙上的防御魔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最后她问。
“她疯了,” 焰简单概括。“所有深入研究过这些问题的人似乎都会陷入疯狂。我都开始觉得这会不会是一种诅咒。看来我们禁止读心者窥探她的意图还是很明智的。这明显又是一例五七三。”
由真轻轻点头。“五七三” 这几个字在战前的知情者听来曾经是如此的可怖,但现在却几乎已经是见怪不怪。
她感觉自己必须说点什么,必须给噬咬自己的那份不安一点交代。
“她是病了,焰,” 由真说。“你自己都说她疯了。我知道心理卫生部也不可能治好所有人,但是……”
她顿住话头,不知应该如何继续。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又打算提出什么建议?
她隐约期待着焰能狠狠训她一顿,在战犯面前怎能示弱的痛烈斥责。但焰只是摇了摇头,透出一丝难过。
“你很清楚我们没有选择。” 焰说。“我们的命运,我们的职责就是用我们自己的灵魂来承载一切,而不是把它交付旁人。我们不能让担子重到无法承受。”
留下谜一样的话语,焰转身走进过道。由真跟了上去。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由真跟门口的狱卒交代几句。他按下一个隐藏的按钮,旁边笼罩的墙壁幻像应声解除,现出的房门随即滑开。
里面一群少女正在看管着十几个透明容器,里面封印着灵魂的光辉。再里面是隔了一扇玻璃门的娱乐室,另一群少女正在里面休息恢复,等待换班。
“主席?” 外貌相对年长的一位打量着两人,问道。
“我们已经从一号战俘身上得到了所有必需的情报,” 焰说着,背过双手。“我授权执行五七三条款。”
“明白了,” 回答的一方也是同样地不动声色。两人都尽力维持着平静客观的外表。
由真扫视着屋里的几位魔法少女,看着焰平静而剔透的双眸,看着值班女性不堪一击的冷硬微笑,看着其他人掩饰震惊的拙劣法门。她看到的是灵魂,在钢铁与水晶的包裹中追寻着不灭,而最初的闪耀光辉却已熄灭成黯淡的长明。
“我来动手吧,” 由真说着,想起了焰先前的那句话。“如果我的良心必须要背负上这份重担,那又何必再去走个形式弄脏别人的手?这可不是什么流程琐事,绝不应该成为常态。”
她可以看到大多数人脸上露出的讶异和震惊,但焰只是抬了抬眉毛。
你确定吗?焰私下里发了条念话。不用非得 ——
“我确定,” 由真开口说出。“毕竟这条款是我起的头,要不然那东西怎么会做成大锤的形状?作为魔法少女,我们有义务去直面黑暗而非逃避。睁大双眼,好好见证这个瞬间吧。”
抬高的音量增强着话语的分量。她深深地希望,这就能让它们成为现实。
面前的灵魂法师朝屋里看了一圈,然后点了点头,伸手拿起了桌上机械臂递来的宝石盒。
带着一丝敬畏,她把盒子放在了地板中升起的小座子上,微微低头。对日渐式微的仪礼的刻意尊重是为了避免让任何人对此习以为常。这永远是一件大事,哪怕视而不见会让人心里好过再多。
她打开盒子,小心翼翼地把宝石安上了位置。
“愿女神宽恕她的灵魂,” 焰祈祷了一句,由真在绿光中召出了自己的大锤。
“阿门,” 由真说着,将锤子举过了头顶。
梦境一如既往地在此结束,破碎声带着决绝将她震醒。这时机也相当合适 —— 由真得收回一点注意力了。她刚刚收到了一封耐人寻味的邮件。换作平常,新契约者的事情根本就不会通知到她这里来,但这次不同。这次的主角恐怕已经把自己的契约隐藏了很久,甚至瞒过了她的视线。她手下的特工们都还没能解开这个谜团。
西蒙娜・德尔・马戈始终都难以看透。或许现在难度降低了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