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赫默再没来找过我，而罗德岛事务繁忙，我也不可能只关注她一个，渐渐地，就有些忘了这事。直到那天开始的四五个月之后，门口的守卫又一次联络了我。“博士，赫默医生和梅尔小姐他们回来了，但是还带来了一个陌生的菲林。”“赫默......？”感觉好一阵没听到这个名字了，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赫默......啊，赫默医生啊。让他们进来吧，之后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好的。”真是糊涂了。边这样想着，我又去给自己泡咖啡。怎么忘了呢，毕竟赫默这次干的可不是什么小打小闹的事情。然后我突然想起自己的左手，虽然姑且算是好了，但还是留下了疤痕。“人嘛，总要有些笨手笨脚的才好。”摸摸自己的手背，我轻轻叹了口气。
对讲响了。“门没关，进来吧。”一看到我手上的杯子，赫默马上就皱起眉头来了。“博士，我想我曾经跟你说过少喝咖啡。”“没关系的。”我冲赫默笑笑，然后开始打量她身边的大个子菲林——很壮硕的体型，但看起来不是野蛮人。“罗德岛的博士，您好。安东尼·西蒙。”“你就是西蒙家族的那位安东尼？幸会。”我站起身来，尽量把身子挺直好让自己看起来更高些，向安东尼伸出手。他握住我的手，压倒性的力量刹那间就传了过来。“西蒙先生要加入罗德岛吗？”“是的。”“行动代号？”“需要行动代号是吗，那就叫我山吧。”“之后的事情交给罗德岛的各位就好，您可以去休息休息了。”向山微微点头，他也很有礼数地点头回礼。三人正打算离开，我叫住了一旁的梅尔。“梅尔小姐，请等一下。”“博士，怎么了？”我向赫默他们挥挥手，表示他们可以回去了。“赫默是不是喝酒了？”“的确，还真是瞒不过博士你啊哈哈。”梅尔先是为了缓和气氛笑了笑，然后脸色很快就阴沉了下来。“虽然看起来已经差不多清醒了，但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这我还是能察觉到的。”“我从没见过赫默那样，她不喝酒的。”梅尔皱着眉头，看得出来她很担心赫默。“我去看看吧，梅尔小姐也辛苦了。”“那就麻烦博士了。”等梅尔离开，我看了看时间，已经接近晚上九点了。虽然晚上去打扰别人很不礼貌，尤其是瞌睡有些严重的赫默，但趁着夜色，一切都会变得游刃有余起来的。
“赫默医生，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扰你。”赫默打开房门，有些迷糊地看着我，而她身后的伊芙利特则恶狠狠地朝这边看过来。“博士？有什么事吗？”“只是想同赫默医生聊聊而已。”“没问题。”赫默摆弄了一下眼镜，然后转身叮嘱伊芙利特不要玩火，不要乱跑，我看着伊芙利特一脸厌烦的样子，有些好笑。“走吧，罗德岛有处天台，晚上能看见星星。”
不算黄昏，晚风没有那么凄凉，却同样不比深夜，穹顶没有那么黑暗。晚上十点，我和赫默并排坐在天台扶手的基座上，远远的，城市的灯光若有若无，似乎刻意隐藏着什么。“你喝酒了？”“......”“发生什么了吗？”“......”我用余光看着赫默，她端端正正地坐着，很局促的样子。“放心，只是聊聊天而已。”说着我拿出藏在身后的热咖啡，喝了一口。赫默静静地看着我。“......博士为什么要一直喝咖啡呢？”听到赫默这么问，我愣了一下，但还是笑了笑，把杯子从嘴边移开。“你想听真话吗？”笑着看向赫默，她的眼神给了我肯定的回复。“要是我抽烟的话，阿米娅一定会生气的。”说着，我又喝了一口咖啡。
耳边没有少女作文里的虫声和人语，有且只有的是各种设备的外设机械隆隆作响所发出的噪音。无论是星星还是月亮，今晚的光亮都格外暗淡——但这里，已经是罗德岛离生活最近的地方了。风声，云层，还有渗透下来那微乎其微的月光，包括风拂来的灰尘和空气中弥漫着的咖啡的气味，明明是最平凡的东西，在这里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赫默望着远处斑驳的灯光，缄口不言。“那里，是哪儿？”“也许是龙门市区吧，也许。”我小心翼翼地看着远方的灯火，不想让自己的眼神玷污了它们。“赫默，你说感染者们这样远远的望着灯火通明的罗德岛，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我不知道，我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偶尔，我会觉得赫默你比我幸运得多。”赫默转头看向我，等待着我的下文。“你有热爱的事业，有充满正义感和善良的心，有你爱的人，也有爱你的人，有可以回味的过往，有可以展望的未来，有想要保护的人，有愿意去理解所有自己不能接受事物的能力，有着这个时代的很多感染者一辈子都不可能拥有的一切。”“博士呢？你没有这些东西吗？”我收回望向远方的视线，看向自己左手的伤疤。“在醒来的第一刻，我就如同刚刚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婴儿，但摆在我面前的不是母亲的笑脸，而是战争，仇恨，还有顷刻间作为指挥者应当承担的责任。要让一个婴儿当指挥，赫默你觉得荒唐吗？”“......”“我才刚刚醒过来，就因为身上穿的这身衣服，连接受的时间都没有，我就必须要去指挥战斗。那之后，越来越多的东西要我去背负，日益激化的矛盾和冲突逼着我去急匆匆地做出一个又一个选择。这个世界还没来得及告诉我她爱我，我的耳朵就被感染者的哀嚎震聋了，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多看一眼地上的小花，她就被溅上了鲜血。”“博士......”赫默看着我，五味杂陈，但我知道此刻我的心里水平如镜。“赫默，我曾经问过塞雷娅为什么要刻意关照你。”听到塞雷娅的名字，这次赫默只是把头低了下去，不再像之前那样阻止我说下去。“她说她在莱茵生命的几年，见多了污秽的事情和人。她说她那天看见了久违的单纯和憧憬，所以想要保护着那样的单纯不被沾染。要知道你的那份正直在这样的时代里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啊，就像遍地鲜血里仍然洁白的小花，无论是我还是塞雷娅，都不想让她被血染红。”赫默抬起头，看着我如同此刻天上云层一样厚重的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侧过头，看着赫默。“我希望赫默你可以认识到自己此刻是多么的美好，因为你有着这片大陆上多数人都没有的东西。”“但是......我之前所做的一切给伊芙利特带来了苦难，导致塞雷娅离开莱茵生命，它们甚至......都是为了我所痛恨的东西而存在，权力，身份地位，不择手段......所以，我，我没法原谅那个因为科研而忽视一切的我......”“现在呢？”“啊？”“我说，现在呢？”“我不明白......”赫默一脸不解地看着我，我笑了。“现在同我讲话的是罗德岛的赫默。”转过头，我把眼神又放向远方。“我从来都不认得莱茵生命的赫默。”拿起咖啡杯，我喝下最后一口。“而且我不打算去认识她，因为即使我想找，她也早已经同你道过永别了。”听着我的话，赫默也慢慢转过头，望着若隐若现的灯光。“你所拥有的过往只能用来回味，而现在和未来......”我顿了顿，等着赫默扭头看向我。“赫默，用你的眼睛去看，用你的耳朵去听，用你的双手去触碰，让此时此刻的赫默去经历。”我微微笑着，轻轻叹了口气。“停在云层里是看不到月亮的，但此时此刻的你在罗德岛的天台上，所以......”我朝天空努努嘴，指引赫默抬头看。“你看，月亮出来了。”
在有些寒冷的风中，云层慢慢散开，久久藏匿着光华的月亮，终于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挣脱出来，皎洁散落在泰拉大陆上，也柔和地包裹着赫默。眼镜折射的月光流进赫默的眼睛，她看着天上如同新生的月亮，笑了。
看着她，我又拿起咖啡杯——但里面已经一滴都不剩了。笑着摇摇头，我也看向天空。我说，那个莱茵生命的赫默，你也在看着的对吧？放心吧，她已经，不再是你的影子了——她现在就是赫默。什么？你问我？啊......哈哈，我只是罗德岛的博士而已，我没有影子，也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但就算我不曾拥有过去，此时此刻的我，能像这样看着罗德岛的各位，看着他们......露出如同现在的赫默露出的笑容，这就够了——而我的意义也正存在于此。尽管那根本不可能，但我仍然奢望着有一天，当远方路途中的人们看到罗德岛的灯火时，会拍拍身边人的肩。“喂，兄弟，再坚持一下......”而孱弱的感染者用尽全身的力气抬头看向罗德岛。
“我们......快到家了......”
“博士，谢谢您。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赫默笑着看向我，我点点头。“渐渐地冷了啊。”“不知道伊芙利特有没有闯祸，我先回去了，博士也早点回去。”看着赫默离开，嘴里一时间吐不出一个字。回过神来，我又叹着气摇了摇头。
咖啡，还是少喝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