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在昏暗里沉寂。斐用被子裹着脑袋，缩在床的一角，用轻轻的呼吸声为冰冷的夜留下一丝余温。

玻璃，晶莹剔透。我淡淡的侧影淹没在点点灯光里。

我一直很喜欢这扇落地窗。薄薄的镜面，接落城市散落的光影，铺展流光的画卷。房间的倒影黯淡不可见。我把脸凑近玻璃，想看看自己脸是否还被酒意晕染。但我只看见一个朦胧而苍白的淡影，像浮在云海间的远山。

目光越过这飘渺的幻影，点点灯火在镜面上微微颤动着。一扇扇窗户，灯光或明或暗，眯起眼睛，会看见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或者窗帘后游移的剪影。但，那些也许存在的欢声笑语，都被这一层薄薄的玻璃，隔绝在外。寂静无声。高楼大厦，那些光鲜亮丽的，水晶般外壳累成的繁华绮丽，立在大地之上，它们头顶的夜空，云层反射回浑浊的灯光。这，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都市。轻闭双眼，我仿佛听见那些窗帘的背后，那些优美柔和的古典乐，我仿佛看见，那红酒杯折射的宝石般深沉的光线，我似乎知道，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也有谁高高在上地凝视着我落寞的身影。这面浅浅的玻璃，隔开了两个世界，里面，只有我，和斐。

我多么羡慕外面的世界，多么渴慕那些光鲜亮丽，那些晶莹剔透。那些花店里扎好的玫瑰，或是一枚松紧适当的戒指，一份高高在上的学历。但我也会想问，这些东西，究竟有什么好处？我为何内心总生出这样的渴望？

我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一切的辩护都像是在掩饰。叹出一口气，再凝眸眺望仍不夜的城，一切都似乎被笼罩上了一层浅蓝色的轮廓。千百道细微的光束，从那些同样冰冷的窗玻璃上滑落，沿着那些蓝色幻影搭起的浮桥，轻轻地注入到我的落地窗上，在那乳白色的银辉中一丝丝蒸腾，从缝隙中漫过，终于把凉薄与落寞送进我的世界。

我羡慕那些人生。羡慕那些被大多数人冠名了意义的人生。有时候我也会去怀疑，这种人和人之间相互承认相互吹捧营造的意义，究竟有多大意义。但当我明白生存需要的不过是意义的幻影——这样的不存在之物事实上也只存在幻影时，那种用怀疑换来的安慰便顷刻间瓦解，对那些晶莹剔透的渴求也就愈发强烈。

但一种发自理性的悲哀阻止着这一切，它告诉我，即使一切如泡沐，真正有生存尊严的姿态，也是静静地坐在海边的岩石上看它破灭，而非跳下海去追寻。那些消失在山间的古代僧侣，那些崇高的姿态一次次阻止着追寻的冲动。我心中的懒惰与无力也在推波助澜。

最终，我在追寻的冲动与崇高坚守之间，近乎窒息，麻木不仁。就像现在，半醉半醒，思绪飘忽地凝视着这座不夜之都。

这是我的生存状态，一种麻木的状态。我不喜欢用这个词，它带着一种典型的理想化的气息，刻意地用人在短暂的时间里所表现的理想去代替这个活生生的、千变万化的人。即使我此刻心情低落，就在半小时前，我仍纵饮高歌。我使用它，只是为了叙述。

千百年的时光过去。多少种状态已经化为了泡影。那些在神坛前虔诚祈祷的身影已成为永远的过去，那些侠肝义胆柔肠百转，也都在江南大地上趋于无形。多少种理想都成为幻灭。

那么，如今，人们的生存状态又如何呢。当我的目光漫游到那些高楼下昏暗的街道时，我忽然想起那些永远行走在昏暗中的人。他们一生的故事无人倾听，他们一生的热爱无人理解，当他们终于尘归尘土归土，留给大地的不过是无声的静默、对意义虚无的证明和对人类的狂妄的嘲讽。永远是流变的世界里，无所谓时间，真实的仅有表面的因果。恒转如瀑流，一切都如同漩涡边扬起的泡沫……

而那些窗帘的背后，那摇曳的红酒杯，你沉淀着肮脏的阴影……自由所带来的不平等，科学冰冷地承认着一切的合理性。它微蓝色的闪光，多么冰冷……

耳晕目眩。然后我意识到，这个时代是聒噪的，这个时代是静默的，它的静默来源于聒噪。当无数种声音披着理性的表皮非理性地对撞时，除了纷纷扬扬的浪花泡沫，什么也不会剩下。而那些聒噪者，最终的归宿，也与沉默者无什么不同……即使后人能回忆起他们，所忆起的不过是一切玄虚的概念，再糅合进一堆失真的想象，至于你曾吻过的那朵花，不会再有人知道……

我们接近的虚无的真相。接着我们空喊的狂妄的口号，试图在世界的牢笼中挣脱。狂妄的幻想，不过是为欺骗人们徒劳。为了谁？不是我。不是人类。

毁灭吧。一切，毁灭吧。

哈哈。幼稚的想法。可笑的幼稚的想法。

然后，我忽然意识到。

这个世界，真的，要毁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