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我从床上醒来,头昏沉沉的。
“醒啦。”斐看见我扭动了一下身子,递了杯温水给我,“我半夜起来时,看见你摊在地板上。少喝点。”
“嗯。”我摇摇头,喝掉水,站起身,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
床头柜的一角,摆放着一株盆栽,没有花,长满了三叶草。我把脑袋凑过去,认真地数了数。
“还是没有四叶草。”我对这样的失望习以为常。
“嗯,等等吧。”
“我们,好像不剩下多少时间了。”
斐愣了一下,沉默了。我打开电视机,早间新闻正在播放。
“……正越过柯伊伯带。它的炽热在寒冷与黑暗中格外醒目。速度目前仍无法测量,但预估可能七日内抵达地球……”
“……旅行者号自通信中断以来仍无信号回应……”
“我们,只有七天了。”我看了看三叶草们。它们已经陪伴了我好几年,终究还是维持着原本的三片叶子。也许那多出的一片所寄托的希望太过于沉重了吧。
“繁华绮丽,过眼皆空。”斐扯了扯她的衣袖,喃喃道。
“并不会让我们好受些。”
“……方舟计划正有序实施。各计划人选确定工作正由各政府联合协作有序推动进行中。此前备受争议的塞勒涅计划经研究,已由各国代表决定被放弃。……”
“塞勒涅计划?打算强行调整月球轨道当掩体的那个疯子计划?”我问。
“嗯。耗费太多资源,只剩几天,势必会拖慢最有希望的方舟的进行,所以被放弃了。”斐说。
“方舟的人选,还没有完全确定吧。能逃脱上帝之怒的人,就算不是诺亚,也该是罗得。”
“罗得,”斐怂怂肩,“人人都想证明自己是亚伯拉罕。我倒要看看最后计划的人选如何确定。”
方舟计划,从全球选取200人,作为文明的火种。只不过,不是浮在水面上,而是深入太平洋,试图再次借助海洋远古的威仪,躲过来自星空的火焰。
与我们无关。直到最后,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都还在试图证明自己的力量与权威。我们不同,即使那天空中的焰火还未降落,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人,已然被宣判死刑。
就让那些代表们去吵吵到底谁该上谁不该上吧。我还是去买最后几天的物资。
我带上门,恰好碰见邻居打开门出来。他仍同往日一般穿着一套廉价的西装,领带打得笔直。
“还去上班?”我问他。
“嗯。”
“都快完了,”我笑笑,“真敬佩你的精神。”
他扶了扶他的领带,推了推眼镜。“不一定。我觉得会好起来的。谁知道那东西到底会怎样。也许到头来虚惊一场。”
“你怕么?”
“不。”说完,他关上门。我的余光看见他堆在客厅里的灭火器和食物。
“先见之明。”我竖了竖大拇指。他尴尬地笑笑,快步走掉了。
不知道超市里还抢不抢得到物资。但我还是决定慢慢地去。多活几天,又如何呢。结局,除了那也许的200人以外,不会有什么不同。
秩序比我想象的要稳定。昨天还乱哄哄的超市,今天已经拉起了警戒线。更多的物资已经被运来,成堆成堆地卸下。警察们严肃地维持着基本的秩序,购买数量严格限制,一人一份。我摸了摸口袋,斐的身份证带在身上。
“两个人的物资。”我把身份证递给登记人员。
这比我想象当中的要重,两个沉沉的包裹。
“会停水停电么?”我忽然想起来,走出超市时,询问门口一个靠在门栏上的年轻警察。他的帽子沾了些白色的粉尘,头发似乎没有打理过,乱糟糟的。
“我怎么知道。”他迷茫地喃喃道。我张开嘴想安慰他几句,但又觉得,像我出门前说的那样,并不会让人好受些。天空仍旧是灰蒙蒙的。
“明天大概还是个阴天。至少,不那么热。”
“我现在可一点儿也不想见到太阳。”他挪了挪身子,拍了拍自己的后背,仿佛觉得那里容易沾上墙体的灰尘。我没有告诉他他的帽子脏了,走了出去。
街边的绿化带仍旧是绿色的。鲜艳的花儿,即使几日已不见阳光,仍娇艳地开着。不去在意手中的重量,似乎会觉得,一切没什么不同。用脚踩踩那水泥的地面,一样的坚实。我走进电梯,看见我的邻居。他早上还笔直的领带已经歪斜了。我看看他,他看看我。
“公司关门了。”他挠挠头。
“嗯。没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电梯带着我们,缓缓地爬升。
“回来了,沆?”
“我回来了,斐。”我把东西扔在在门边。她抱着手机趴在沙发上,浅白色的睡衣盖过双膝,长发松松地伏在柔软的背上。
“外面怎么样?”
“还算太平。但大家好像都没什么事可做。”
“方舟计划的人选,可是吵上了天。”
“怎么说?他们到底打算怎么选这200个人?”
“没个统一的标准。即使是按诺奖为标准,那该装进方舟的人都超过了200个。至于哪位政界人物应该进入方舟,就更是难以确定了。”
“他们不会在最后一段时间还要来个第三次世界大战吧。”
“就快下水了,来不及了。也许暗杀是不错的手段。”
我看了看窗外。灰白色的天空下,楼宇是同样的阴沉。街上走着提着大包小包的人,车辆仍然川流不息。即使末日来临,世界还保持着它最后的活力,这的确是让人敬佩的。此刻舆论界的活力,甚至大概比任何时期都更要旺盛。
点开某博。岂止是联合国的代表们吵上了天。还人选呢,就连方舟的男女比例都没能确定下来,对于变性人该如何界定的讨论更是激烈不已。我划开那些纷乱的消息,点开方舟的照片。
这座已完工,进入检测阶段,等待即日起航的庞然大物,人类科技最后的结晶。但,仍旧是不完备的生态循环系统,需要携带大量的必要物资。就算能在水下度过那火焰倾泻的一刻,船民们真的能等到重返地面的一天吗?没人会在意这些问题。多活一天,那是至高的荣誉。哈哈。
方舟。灰黑色的外壳。静静地停泊在海湾里。我想象着那港口四周陡峭的悬崖,想象着那些亘古的岩石的沉默与对方舟的嘲讽。
我又想喝酒了。
我踏进酒吧的门。今天,这是为数不多还在营业的地方。政府在超市里配发的物资当然不包括这种供人消遣的饮品,但我相信,人们现在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为需要它。
本来只有夜间开放的这里,已经变成了24小时营业。但即使是白天,里面仍然没有来自自然的光亮,各种蓝色红色的彩灯在这里装点着一个个易碎的幻影。我要了一杯马丁尼。
“今天还收费?”我问那正摇晃着酒壶的调酒师。
“嗯,原价。”
“不知道该说你们老板是吝啬还是慷慨。”
“他只是想让一切都如同往常一样。其实即使你没带够钱,这一杯我也可以请你。”
“不用,谢谢。我也喜欢和平常一样。”我接过那杯青绿色的酒。但真的如此吗?
酸涩而火辣的奇妙感觉流淌。思绪在迷离绚烂的灯光里飘忽。一种埋藏在心底的渴望的火焰,忽然被这酒精升腾起来。我意识到,我并不真的希望一切就和平常一样。我希望,会发生些什么,不同寻常。我抬起眼打量四周的人群。角落里,一个西装打扮的姑娘,面前摆着三个酒瓶子,沉闷地喝着。灯光打不到那里,我看不清她的脸色。舞台边的沙发上,瘫倒着一群人,胡乱地躺着,酒瓶子乱扔,看起来应该是在这里过了夜。老板似乎也没有赶他们走的意思。舞台上,一个人拿着麦克风在唱些什么,似乎声情并茂,但麦克风的线大概被某位嫌他吵闹的人剪断了。但好像还有几个算清醒的人,他们坐得离那个喝闷酒的女孩不愿,衣着朴素,也只放了几瓶很简单的酒,低声商量着些什么。我站起身来,装作去上厕所,从他们身边走过。
“……安排妥当。明天早上9点……口号……”
“……不会有什么的。警察没有开枪的理由……”
“……各个群都给了令人满意的答复。集合……”
明天?明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么?即使他们是要抢银行,如今看来,警察似乎也不太会花多大力气去管他们。当我路过那沙发时,一个醉眼惺忪的男子朝我直直地伸过一只手。我捡起酒瓶,狠狠地给了他一下。
我喝得又是半醉,飘忽地回家。斐仍抱着她的手机,只是变成了躺在沙发上。
“回来了?”
“你又不陪我去喝酒。”我懒懒地往她身上靠。淡淡的香味,让人心安。
“我讨厌嘈杂的地方。”
“今天很安静。”
“接下来怎么办?”她忽然问我。
“今天明天都待在这里吧。似乎明天会发生些什么,我有一种预感。”
“我看好多人都往外走。出城的车辆一直没有断过,从人们知道末日来临的那一刻起。”
“我们也会离开吧。但没必要那么急。我想至少等方舟启航后再走。”
我趴上沙发,挨着她,昏昏地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已接近黄昏。斐做了两道简单的菜,我们草草解决了晚餐。没有谁有什么食欲。我习惯性地走到窗边想看落日,才发觉今天仍然是阴天。我端起桌子上的水杯,走到床头柜边,给我的小小盆栽洒了洒水。
“大概再也没机会看见四叶草啦。”我微微感叹了一句。“斐,你说,我们都离开后,三叶草们还能活下来么?”
“这一盆大概是不行的吧。”
“不过地球上有那么多的三叶草。能有幸存的吗?”
“也许,它们的种子,能在大地或者海洋的怀抱里逃过这一劫吧。很久以前,上一次末日降临时,当恐龙们都走向灭亡,这些弱小的植物不也生存下来了吗。”
“嗯。要是那样就很好。我们人类的种子,大概会永远沉没在太平洋里吧。”
“为什么我们要被毁灭呢?”斐轻轻走到我身后,环住我的腰。
“我还以为你这样的文艺青年会喜欢呢。”
“谈不上喜欢。没什么感觉。但是,这样突然的变化,总让人有些困惑。”
“谁知道呢。上天看我们不顺眼?还是真是那什么黑暗森林?我们连这灾厄从何而来都不能知晓。”
“真没道理。”
“本来一切就是不讲理的。或者,只讲天理,不讲人情。”
“是我们有罪吗?这是审判吗?”
“讲话像个基督徒。这样的火焰能把基督的骨灰都扬了。”
“本来,在那最后的审判来临后,人间就会消失。圣子的肉身到那时又有什么重量,就像已经引发神迹的羔羊,不会再有什么价值。”
“这里不是Sodom,没有什么罪与否。所有的人都灰飞烟灭,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当然也就不是什么审判。”
“可这里是Gomorrah啊。”她把嘴唇贴过来,吻了吻我。她的双唇温润而湿热,让人感觉即使是在末日,温度也依旧是温度。
“没人会因为这个施加什么惩罚。”
“也许,每个人都有罪。”
“我本来以为你今天不文青了。”
她立刻在我腰上拧了一把。
“有罪的不是某一个人。有罪的是人。”
“你我无辜吗?”
“无辜。”
“我们有罪吗?”
“有罪。”
也许真是这样吧。这是在审判人类的罪恶,这样一想,我不由得也得到些许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