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往往是迟钝的。我想,大多数人都花了很久的时间,才终于明白世界末日不是一个简单空洞的名词,才终于为它蕴藏的可怕的含义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彷徨着,两眼空洞,离开他们日常生活的轨迹。我不知道这个比方是否恰当,我想说昨天的游行者们,甚至就是同先觉者一般的存在。
如果说前两天,麻木和空洞仍然盘踞在我的内心,机械地驱使着我的肉体重复日常的动作,那么现在,绝望和恐惧终于涌进我的心中,成了主宰。我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只想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而斐,她总是游离于常人之外的。我看不出末日来临对于她有什么影响。她仍照旧起床,看见我睁开了眼,递过一杯水来,在我的眼前晃了晃。
我费了很大力气,终于从被子里抽出一只手,接过玻璃杯。
咣当。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水杯已经掉在了地上。斐弯腰捡了起来,重新给我把被子盖好。“你再睡一会儿吧。”
“嗯。”我闭上眼。
黑暗重新笼罩。我又回忆起昨夜的梦。
散发着淡淡荧光的原野。那不是来自草或者花,而是千万道匍匐在地上的淡蓝色丝线,也许是某种真菌。它们无尽地延绵着,在这张无尽的疏网上,淡蓝色的荧光低沉地流动着,缓缓地勾勒出扭曲的弧线,向人类的想象力之外弯折、盘旋。而那些荧光下的黑暗,模糊不见一物,并非空空,而蕴藏着某种巨大的力量,即将喷薄而出。我就站在这片原野上,不知为何在此,不知向何处去。远方,天际线处,默默地矗立着高低错落的城市楼群,同样是阴沉无光,只在紫罗兰色的天幕下显露出轮廓。这一切像是被困在洪荒黑暗里的原始诅咒,现在它们苏醒了。那里怎么了?我是来自那里么?
天空中看不见太阳和月亮,群星也隐藏了身形。而天空中的紫色深浅不一,形成一片流动着旋转着的海洋,紫色、浑浊的洪流粘稠缓慢地冲撞、交融,裹挟着阴影与光明在时空中变换形态,天幕中无数朵浪花缓缓地盛开、谢落。细细地听,仿佛能听见那里传来爆炸般的轰鸣声。
蓝色的光影渐渐浮现在天空中,凝结,化成游动的云。片刻之后,冰蓝色的雪纷纷地飘落,那雪花也散发着淡淡的荧光,轻盈地舞动着。一切都笼罩在茫茫的幽蓝里,远方的城市模糊了轮廓。雪花飘落在地面上,并不融化,而是融入那些匍匐的丝线,将它们已有的末梢延长,使他们生长出新的分支,也飘落在那些略显幽暗的地方,不断地充盈蓝色的光芒。这笼罩着地面的网于是一点点的密起来,把更多的黑暗藏在幽冷之下,也扭曲着飘摇着向天空生长,细细的丝线一点点粗壮起来,变成冷硬的枝桠。这片原本是草原的蓝,正一点点成为森林。当那些幽蓝的光芒缓慢地延伸着,穿过我的身体时,我感觉到钻心刻骨的一缕寒意。我挪开腿,在这片正形成的森林中艰难地走着,但只是不断让一束束冰冷穿透我的胸膛,却未带来半分的温暖。一阵风刮了起来,呼啸着,越来越大,把那些幽蓝色的枝桠一点点压低。雪被吹得狂暴起来,片刻后,倾盆的幽蓝色雨水从天而降,彻底淹没了原本的森林。我艰难地挣扎着,拼命浮到水面。森林已经完全被淹没在水下,这里成了一片幽冷的汪洋。但这片无尽的散发着光满的海,终于揭开了黑暗笼罩在那座城市上的面纱,让我看清它的模样。那些楼,全都是由干枯的水泥铸成,清一色的死灰,没有半点墙砖为它们掩饰。窗子都没有上玻璃,只能看见一个个黑色的空洞。那片城市,无数具干尸睁大着被挖掉眼球的绝望。
这时,一股孤独袭击了我。我看着那些空空的空洞,终于意识到自己也是空空的。我是不是该找到什么?可我该找到什么呢?
“轰!”巨大的轰鸣声击碎了天幕。我抬头望去,两股巨大的紫色光流碰撞在一起,在碰撞处凝结交汇。片刻后,一股火红色的光从天幕倾落,扑入幽蓝色的海洋。
冰冷的水突然有了温度。那水的蓝色一点点变深,转入同天空一般的紫,最后是火一样的红。水沸腾了,炽热,如同是液态的火焰一般炙烤起来。我痛苦地挣扎,拼命地跳出水面又不得不落回去。远处,那些高楼同样被热量扭曲,无法再保持它们长方体形的僵尸,外形融化、坍塌,原本的一个个正方形的孔洞也扭曲出狰狞的边界线。这些楼成了无数张在火海里痛苦呼喊的脸,那些孔洞是无数张喷发绝望的嘴……
空虚终于被痛苦所填满,我无法再维持自己的形态,剧痛之中,我被融化。思绪陷入彻底的混沌癫狂,我只听见咕噜咕噜的沸腾的声响,感到疼痛,也感到越来越轻,无法承受的轻……视线之中尽是混乱的色块斑点,忽然摇晃着凝聚在一起,再一回神,视野又重变得清晰。我浮在半空中凝视着海面,不断地往天上飘去……是了,我被蒸发成了接近虚无的存在……这样松散的形态,已不留半点空间来存放我的寂寞与孤独……
我睁开眼。斐还坐在床边。我伸出手去,她牵起我的手,把我缓缓地拉起来。
“好些了吗?”
“嗯。睡醒了。”
她再次递过一杯温水。温热的液体淌过干燥的喉舌,我感到有了一点力气。
“斐,你不怕吗?我好怕。”我把身体贴在她的背后。白色的睡衣下透出她的体温,淡淡的香味沁人心脾。好安心。
“没有谁真的能完全不怕。我也怕的,”她牵过一丝我垂落在她耳畔的发丝,一点点缠上她的指尖,“我只是……比较平淡。或者,比较麻木。”
我轻轻地在她背上蹭了蹭。温软的感觉,隔着一层衣料也依旧动人。
“沆,我们出去走走吧。你会好受些。”
“嗯。”
街道上的尸体终于被处理掉,但仍残留着一层暗红的血污。我们默默地走过。斐想带我去附近的公园散步。我们才搬过来时常常去那里。整个公园是绕着一个湖修建的,但我们要走到湖边的步道,需要先穿过一片树林,再走下一片草地。
这片树林是一年常青的,我不曾见过它叶片枯黄的时候,也没有闻过它开花的芳香。它们永远是这般平静而安详的姿态,即使到今天,也和平时没什么两样。除了人类,一切都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苔藓依旧卧在这些石板的边缘,泥土湿润,散发出属于大地的气息——清新、淡香,也有一丝难闻的腐败的臭气。这真实的属于自然的味道,没有一丝人工的修饰,把生命和死亡都摆放到同等的位置上展示。上空的叶片层层叠叠,抬头看,天空只剩下无数个散碎的灰亮小点。太阳依然被遮蔽在云后。鸟儿藏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枝桠里,清脆的歌声从我们头顶传来。这些的确能拂去人们内心的波澜,让人们渐渐回到平静中。
斐开心地在石板上跳来跳去,那些石板并非牢牢地贴合地面,总是松动的,在她跳过时摇晃起来,咯噔作响。要是她能去真正的高山峡谷,她一定会更开心吧。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
石板路并非一条直线穿过树林,而是蜿蜒曲折。于是沿着路走,目光不会被限制住只看见前方,而几乎可扫过树林的每一个角落。当我走过一个拐角时,忽然感觉到一丝异样,好像有一团黑黑的什么东西,与这片树林并不和谐。我仔细地凝视了片刻。
一个人。一根简单朴素的绳子连接他的颈部与树枝。他的双脚离地并不远,若不留心,仿佛会以为他就是这些树的气生根。光线昏暗,我看不清他一切的细节。我收回目光,发现斐也看见了他,还楞楞地站着。
“走吧。”我说。
斐重新走起来,但不再是蹦蹦跳跳的,只安静地踏过一块又一块石板。
“何必呢,”我说,“本来就只剩这么点时间了。”
“有的人就会选择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比如海明威。我们不能去评价他到底是勇者还是懦夫。”
“那都不重要。”说着,我们走出了树林。
接着是一片绿气氤氲的草地。即使以我浅陋的知识,也知道养护它花费不菲。此刻的草地显得有些乱糟糟的,似乎有些时日没有维护了。树林和草地的分解处,两颗树上挂着一条横幅:“世界末日庆祝晚会”。
“昨天那帮人留下的。”斐说,目光扫过地上胡乱躺着的各种物件:已经燃尽的烟花盒子、还油光锃亮的烧烤架、漆黑一团没有温度的煤炭、无数的饮料盒食品包装袋、破碎的啤酒瓶……
“我们错过了一场狂欢派对。”
然后我忽然想起了树林里那个上吊的人。也许这之间有关联,也许没有。我不会再知道了。
“他们那些人,真的就这么开心吗?”
“你不能指望完全理解一群疯子。他们是开心的,这毫无疑问。但这不意味着他们不痛苦。把世界末日的痛苦当作庆祝时最受欢迎的食物——他们外在的矛盾和内在的矛盾是相对应的。”
也许我不理解,但有人会理解的,我也知道。我一脚踢翻一个空烟花盒子,一些灰洒出来,沾到我的鞋上。
我想,他们昨夜看见升起的烟花时,到底会想些什么呢?烟花爆裂时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声响——那样的轰鸣带给他们的一定反而是寂静,人们无论之前怎样激动疯狂地欢呼庆祝,也一定在那轰鸣中停下,静静地看着盛放的绚丽色彩。耳朵为轰鸣掩盖,目光为色彩夺去,而既然天空不曾为人类为末日所改变,他们一定会透过此刻的天空,回到无数个过去的岁月——那样的岁月里,他们和家人们吃完了年夜饭,玩了几把牌,终于等到了春晚的倒计时,一起站在屋檐下,看漫天流火,屋内电视机里传来热闹的音乐……而此刻的烟花下,同样的热切之中,到来的却并非希望与幸福,而是彻底的终结……他们会想些什么呢?那个上吊的人,这些思绪临死前是否闪回过他的脑海呢?
“沆?”斐在叫我。我回过神来,跟着她继续往下方走。慢慢离开了被糟蹋过的范围,下方的草地显得更加整齐优雅,叶片上沾着晶莹的露珠,映射着天光。沁人心脾的草香味,抹去了刚才脑海中纷繁的思绪。我脑海空空,沿着小路往下走,心旷神怡。微风轻轻地抚摸我的双颊,偶尔也献上一个热切的吻。
快到湖面了。斐举起手给我指了一个方向。一位长发女子站在湖边,面前立着一个画架,她有时只是望着湖面,有时又一边望着湖一边用笔在画纸上来来回回。
“我们过去会不会打扰到人家?”
“在她背后看看吧。我们不主动搭话就好。”
我们慢慢地往她身后走。在遇到了那么多混乱癫狂的场景后,忽然遇见这样的美好祥和——这不得不引起我们的好奇心,吸引我们向她靠近。
她的确是在画这片湖。瞬息万变的湖面被截取出最有代表性的瞬间,凝固在她的画布上。纤光万道,湖面碎成千万个起伏,千万个波峰和波谷,这无数个音符,用怎样的顺序去演奏都是一曲悦耳的乐章。她的画面里,消去了一切人为的痕迹,没有现实中存在的人行步道、木制长椅、亭台楼阁和湖心的喷泉这些设施,只有湖、草地、树林,三两只飞鸟,朵朵的云。此刻她正在画最左侧的树林。她涂涂抹抹了一会儿,又停下来,像之前一样凝视着前方。她的脑袋突然晃了一下,转过身了,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们。
“你们好。”她微微躬了躬身。
“你好。抱歉打扰了你作画。”
“没关系,”她摇摇头,“我本来也不很能专心。”
她是个显得有些瘦弱的女子。而没有化妆,两瓣薄薄的嘴唇没有什么血色,脸庞苍白,眼睛里有些血丝,眼睛显得很疲惫。长长的头发没有很精心打理,只是胡乱梳了梳让它们贴着身子,仍然有很多发丝显得乱糟糟的。她的衣服也松松蓬蓬的,袖子挽起来,应该是方便作画。像是个有些邋遢的林黛玉穿上了现代服装。请原谅这个拙劣的比喻。
“您是画家吗?”
“啊不不,”她笑了笑,“我只是个业余爱好者,小时候被父母要求学过画画,也就留下了这个习惯。我是个普通公务员,只有空时来画画。”
这样的身份一下子让我们之间的隔膜变得更少了。她放下了笔,似乎准备好了同我们谈上一会儿。
“你经常来这边画画?”
“倒不一定是这里。我很多地方都去,都是在人少的时间和地点。”
“而是学过的东西变成了终身的爱好,这很不容易呢。大部分人长大后都把自己小时候的东西丢掉了吧。你是喜欢那种一点点用双手创造出美的感觉吗?”我端详着她的画。这是一副即将成型的现实的美化,从经验的质里剥离出的原初的美,介于现实和理型之间的形式。
“不,”她摇摇头,“我对美并没有那么锐利的洞察力,也对美没有过高的激情,我注意到的美都是大家都能看见的。也许这也是我没能取得什么这方面的成绩,最后灰溜溜的回去高考的原因吧,”她笑了笑。她把挽起衣袖拉了回去,让她看起来显得更亲切一点,“我只是喜欢画画时那种什么都不用去想的感觉。生活里各种的烦心事,工作里各种的繁琐、沉重、不如意,和父母亲戚相处时的各种牵绊……一切都可以扔到九霄云外。甚至连笔和纸都会模糊掉,在心间的只有面前的景色,或者说是景色在心中的映射。很舒服,这种忘掉一切沉浸在什么里的感觉。”
“就像刚才?”
她又摇摇头。“我今天很不在状态,所以我一停笔就发现你们了……心里乱糟糟的。平时都能把烦心事忘个干净,最近怎么也不行。这幅画我画了好几天了,速度比以前慢了太多。”
我们彼此沉默了一会儿。这个话题终究有些沉重。但我还是开口,“世界末日要来了……怎么也忘不掉?”
她缓缓地点点头。“今天更严重。前几天刚听到这个消息时,还没有太怎么的真切的感觉,只仿佛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鬼魂……而现在,这个鬼魂显现在我的面前,不断地晃过来晃过去,告诉我,我摆脱不了这个诅咒,他很快就会对我下手,但是绝不提前也绝不延后,让我精准地被时间与等待所折磨……越是这种时候我就越被时间的本质所迷惑。前不久,时间对我而言还是一个圆圈,每周都是不断重复,那些细小的细节上的差别很快就过去,再回头看,觉得一切都过得那么快,而且似乎没有什么触及本质的变化发生。而现在则不同,明明时间本身没有变化,它对我而言却已经成了一条线段,每分每秒都那么不同,而又如此漫长,令人恍惚……也许根本就没有时间,有的只是永恒的流变,而时间是记忆制造的假象?之前的人生,只是这个流变显得平缓,而现在它剧烈地翻动了,沸腾了。”
没有答案的问题。她的这些话,短暂地引领着我回到历代大师的面前,回忆起他们各种各样的精辟高深、抽象玄妙的关于时间、空间、世界的话语,无论是基于人类还是基于自然,都是那么言之有理,似乎具有无可辩驳的正确性。但现在回头看去,我明白,无可辩驳的正确性根本不算得什么正确性,言辞本身就是苍白无力的——因为,我心中这无数历代大师威严崇高的雕像,在这终末降临的时刻忽然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并被剥去了我所产生的幻想,即把基于这些死气沉沉的雕像幻化出的他们生时的模样附着在上。这些幻想在末日降临时破灭了,这些雕像在末日降临时坍塌了,那些空洞言辞里的正确与逻辑,忽然显得那么不堪一击,在生活面前,言辞是如此空洞无力。无可辩驳的根本就无需辩驳,自有现实把它粉碎。无论哪一位大师的精妙理论,除了能把我推向虚无的深渊,根本就无力拯救此刻的我们。
我们再随口胡扯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比如谈到养花,我告诉她我那盆三叶草再也没有给我带来幸运的希望;比如说到养宠物,虽然我和斐一直很眼馋那些vlog博主们养猫的美妙生活,但我们都是嫌麻烦的主;比如我尝试向她说明我和斐的关系……最后我们道别,她又慢慢地去完成左侧的树林,同样是心不在焉地。
我们继续沿着湖走。早饭虽然只是胡乱的塞了点东西,但我们一点都不饿。
行人很少。偶尔有一两人擦肩而过。这里意外的是个清净的地方。大家都待在家里么?还是去了其他地方呢,离开这座城市了?
我踢着路边的鹅卵石。这些光溜溜的石头,岁月与流水的杰作,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有他们相伴。想来这些小东西并非来此这片湖,而是被从更远的地方搬过来的。人类这样利用、改变着自然……当人类消失后,一切会怎样呢?我忽然想到,那个女公务员的画,画的即使这里的过去,也是这里的未来。用不了多久,对太阳而言只是伸个懒腰的时间,这里的一切都会在风、水、日光中恢复,我们仿佛从未来过。虽然末日的大火会将这里的一切植被都焚化,甚至连岩石都会融化,但它们会回来的。岩石会再次冷凝,会有苔藓重新附着在它们之上,植被会重新覆盖这里,而这片湖床重新灌满水,需要的仅仅是几场雨。而我们不会再回来了,我们,一切,将永远地消失,被世界这现象界旋转的漩涡吞噬,消弭在泡沫中。
说不上悲伤,只觉得心中空空的。我忍不住伸出手去牵斐的手。她的手温热,柔软,顺从地回应着我,我们指指相扣,继续慢慢地走着。身边传来的温度,是我此刻仅存的安慰。我们这彼此的安慰,是否也算得一种无意义的循环?不,这是一种能产生意义并不断强化意义的循环,我相信,就像言语和理解的共舞。虽然,一切都即将消散。
灰蒙蒙的湖水,近岸处能看到漂浮的暗绿色的藻类。湖面风平浪静,只有很小、很小的波纹,不仔细去看,只会觉得倒影有点模糊,像一面质量不太好的镜子。世界的倒影还微微地摇晃着。湖水是否比我们更洞见现实呢?它是否看见了这看似平静的一切,其背后正摇晃动荡的本质呢,所以才用这样的方式暗示?我一定是脑子坏掉了。
湖边有几艘小小的船,平时是供游客使用的娱乐项目。但它们想必已经在这里安睡了很久了,那些原本鲜艳的色彩都褪去了光滑,锈斑爬满铁制品,船里还积着脏兮兮的雨水。
我们坐下,在路边的长椅上。已经到中午了,不知不觉。斐拿出准备好的两个三明治,算是解决了午饭。习惯性的困意向我们袭来,但在这里,略显强烈的光线和过于开阔的环境中入睡是一件太困难的事,于是我只是把头靠在斐的肩上,闭上眼休息。我今天是不是有些过于向她撒娇了?我以前很少这样的。我感到她的手臂温柔地环住了我,放在我的肩上。风轻轻地吹,带走了紧紧地贴在一起时可能出现的燥热,清凉舒适。我感到她温热的呼吸,像无数个夜里所感受过的那样,规律、平稳……在这里,此刻,世界末日好像还非常非常遥远。此刻,好像一切都是永恒,我这样想,也这样希望。我常常有这样的错觉,觉得这一刻会永远持续下去,无论是在绝望时还是在幸福时。我要把那条名为理性的恶毒虫子捏死,这样它就不能咬碎我的美梦。此刻,她就是我的世界,我宁愿我的世界就这么大一点,刚好是她一个人,无论什么也不要再进来。她的发丝被风扰动,撩拨着我的耳朵,痒痒的。我享受这样的感觉。她此刻在想些什么呢?我以前总觉得,我还有好多话没有对她说。但我又常常开不了口,越来越害怕没有时间告诉她,怕来不及。但此刻,我想她都明白的,都明白的。那些积压了长久的岁月的话语,似乎不需要用语言传递,就在此刻,什么都清楚了。
“斐……斐……”
“嗯?”
“我们在一起,多久了呢……”
“五年了吧。”
“我当时是怎么开口向你告白的呢……我……”
“那时你喝醉了,朦朦胧胧的。就像现在一样,迷迷糊糊的。”
“是吗……”
从这种迷离的状态清醒过来时,已经是下午两点了。我觉得我没有睡着,但同时也是迷糊的,我想很多人都有这种恍惚的经历,当上课走神时,当熬夜到已经神志不清时。我醒过来时,斐还闭着眼。我轻轻碰了碰她的脸,她立刻睁开了双眼。
“没睡着么?”
“我只是闭着眼睛。”
“就像你说的,出来走走,好像有没什么感觉了。好像,末日还是很遥远。”
“好多了么?”
“嗯,现在。就是不知道回去后还会不会难受。”
“你现在心情不错,这就够了。”
我们站起来,继续沿着湖慢慢散步。但更多的时候,是停下脚步消磨日光。我们忽然发现了好多从未留意过的事物,比如我从未知道这两边栽的到底是什么树,现在我们停下来,一棵棵地读树上挂着的牌子,想着我们如果在乡村有一间自己的房子,会在庭前栽一棵怎样的树,它有需要多久才能给我们回报荫凉。我们聊啊聊啊,越飘越远,从天南到海北。那些默默珍藏在心底的幻想,那些朦胧的从未曾看口对谁说起过的印象,此刻都自然而然地说出口。我们谈起哥特式的教堂,月光下的吸血鬼,浩瀚的星空,无垠的宇宙,荒凉的异星,扭曲别样的异星生命,火星上苍凉的沙漠,西伯利亚里雪与火的交响,钢铁构筑的迷林,未来炫目的科技,二十年前美好的小城生活,江南大地上千年哀婉的恋歌,飘摇着不能归墟的魂魄,欧洲优雅的花园、宫殿,雅典那庄严的神庙,一切都崩塌成灰的世界,美国西部的荒凉沙漠,那些曾驾车横穿美国的人,太平洋的深邃,海洋深处亚特兰蒂斯的传说,失落的苏美尔文明,中国云贵的密林中多少没落的神秘,玛雅人的过往,君士坦丁堡的陷落时刻,教堂精美的壁画,骑士与公主的传说,修女们平静祈祷的一生,现代人的割裂感,永远困在迷雾中的伦敦,寒星倾泻的时光凝结的冰海,绿草氤氲鲜花烂漫的童话世界,现实世界的镜像,浮空的建筑,倒立的人行走在天花板上,直通往天空的楼梯却没有上帝在之上指引,用骷髅修建的巴别塔,巴黎地底的万人墓,史前的海洋,生命起源的时刻,提亚马特对着月亮的吟唱……我们谈到了一切,从开始到最后,漫步在宇宙之外。我说,我们心底都藏了一个斯乜尔加科夫,默默地积攒着印象,形成一个自己的小小世界,在死亡的那一刻轰然坍塌。现在,我和斐的世界相通了。
就这样,我们迎来了黄昏。我很久很久没有在公园里看过黄昏了。每当人们望向天空,她们总会不自觉地与过去的岁月相通,而这样的思绪在黄昏这样的时刻尤为强烈。此刻,太阳也依然隐藏在云后。本来天空保持着几乎统一的色调,这些暖色不同的只有其深浅的程度,但随着太阳越来越往西飞去,一切都染上了更为独特的色彩,从橘黄,葡萄紫,玫瑰红,到更为深沉的暗蓝色,如同海中的宝石……这一切,就像在发出温暖光芒的水晶灯下打碎了一瓶葡萄酒,各种色彩都喷薄出来,错落不一。
“我们该回去了。”我不想说,但我还是得说。此刻,永恒终于落幕了。我终于理解了那句话,在时间只是假象的世界里,所谓永恒并不是指在流变里的不变、要把什么冻结,而是指在流变中的那一瞬间所达到的程度,如此强烈,几乎能够跳出这流变的一切……刹那的强烈,这才是永恒的含义。我说,今天,我达到了永恒。这就足够了
我们再次经过草地、穿过树林,回到大街上时,街灯已经亮了起来。
降临的黑暗与微弱的光明,这一切又重新把我拉回现实世界。我想起,明天,方舟就要启航了。此刻,斐正低头刷着微博,想看看我们今天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信息。
“怎么样?”
“方舟明日启航,这是所有人最为关心的事。最终的名单已经确定,各国联合发布,但依旧是争议满满的一份名单……此外,船上工作人员的名单并没有公布,也许那些大人物不想与这些幸运的蝼蚁分享他们的殊荣,但这一做法也引起了很多不满,毕竟他们也是夺走了其他人生存的机会。议论纷纷,漫天留言。
“除此之外,”她皱了皱眉头,“据说今天暴力犯罪飙升。”
我很快就深刻地理解了“飙升”。当我们走回最熟悉的商业街时,两边惨不忍睹——到处是被暴力洗劫过的门面,随处可见碎掉的玻璃,各种倒下的装饰……暴徒们袭击了这里。我们匆匆走过,几乎是飞奔起来。街上此刻却并没有什么行人,这让我们更加害怕。好在不一会儿就看到了几个维持秩序的警察,这让我们安心了些。意外的是,我看见了那天在超市门口遇见的那个年轻警察,我想他对我应该还有些印象,于是近前去和他搭话。
“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他扫了我一眼,似乎认出来我。“白天忽然冒出一群不要命地打砸抢的人。这倒还好,但有好些普通人像疯了一样被煽动着一起乱来。我们废了好大劲才压下来,”他抬起手给我看他手上缠着的绷带。“死了好多人,”他嘟囔着揉了揉鼻子,“实在没办法的,就开枪打死了。好在这次他们没给我配枪,说真的,我真受不了这一切。这一切。明天,你知道,方舟就启航了。哎,想必那以后,会更加混乱吧……这些人真是,也不知道在最后来临前,会不会留给我们几天清闲的时间……”
我向他道了谢,转身和斐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