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尝试着修建巴别塔，他们最终失败了。

神赐给诺亚方舟，诺亚活了下来。

而如果，人开始修建方舟呢？

今天，方舟启航之日。全世界的目光，都聚集在离我千米之外的港口。而这里，无数台摄像机面对着方舟，这即将启航的，人类文明最后的火种。无数个直播频道注视着这一切，等待着见证这逃离末日的伟大时刻，这将是积累至今的人类力量的完美展现，并且不是在人类与人类的敌对中展现，如同二战时那样，而是在对抗地外文明的残暴时展现，因此显得更加的高贵，更加激动人心。当这承载希望的方舟终于等待到那天降的火焰熄灭，它必将文明的火种再次散布在大地之上，人类的文明将再次烧遍地球，而这一次一定会烧得更烈、更旺，甚至上达星空。这方舟的丰功伟绩，也必将被永远传颂，这将是一个现实的神话，多么的庄严雄伟！

“你有没有听过那些民间传说，说什么其实现在文明也是由远古文明的方舟保留下来的？”

“呃，是不是那些集合了大洪水、冰河时代、史前文明这一大串捏造的那些传说？”

“嗯，不得不承认人类的想象力还是很丰富的。而且，我们真的好像就要见证类似的历史了吧？以后的传说里，洪水则会被天火所代替。”

“可惜啊，现代的科学技术，根本不会留下传说的余地。这一切都被记载得清清楚楚，只是非常重大的一次时间罢了，没有半点神秘可言，哪有变成什么传说的余地。”

“欸，这样有点没趣欸。不过也可以变成阴谋论之类的吧？以后的人们会说，细思极恐，这天火究竟真相如何？是真的来自地外文明，还是只是上层阶级为了清洗血统而制造的阴谋？这之类的鬼话啦。”

“嗯，我相信会有人相信的。而且，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嘛。现在走掉了，都是多么优良的血统。”

“那些乘船工作人员？”

“能成为方舟的工作人员的，即使没有那些乘客高贵，也都是非常厉害的人物了。”

“也是。”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等待着方舟启航仪式的开始。仪式定于9点准时开始，预计十二点下海启航。现在是八点三十分，我和斐坐在沙发上，靠着彼此。

是的，这群人总他娘的喜欢这些狗屁仪式——即使我们全要完蛋了，为了秀一秀这群狗娘养的王八蛋的优越感，也要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仪式，让我们陪着他们浪费最后的宝贵时间。我也的确抑制不住自己去看。嗯，仪式是多么必要啊，毕竟这方舟是多么伟大的奇迹，人类文明的希望啊，仪式都不搞的话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呢？仪式搞好了，以后对着子孙后代，也很有面子嘛。你看，我们的方舟，可不是无情的扔下了地球人民，而是得到了全球人民的祝福，是义不容辞的。

啊呸。谁不知道你那些狗屁代表都是你们船上的人自己内定的。且不说基本不可能的真的找个人民来告别，我想他大概率不会说什么好话——就凭代表被留下的人的代表里连一个落选方舟计划的原候选人都没有，就可以知道这些代表都是些什么的代表了。

嗯，不错。从这一点上讲，说这个仪式很能代表人类文明，到是一点错儿都没有。且让我们继续听他们的美丽言辞吧，看看他们要把自己说得如何崇高如何伟大吧！

无所事事地又刷了一会儿微博。网站已经濒临崩溃了，源于激增的访问量。但鉴于这次仪式的重要性，几乎能够调动的全部资源都被抽调过来，所以仍勉强维持着运转。我关注的博主也是各种不同的观点，有反对的，有谩骂的，有祝福的，也有不少理中客，仍忘不了写出大段大段的理性客观又精辟含蓄的分析，针对这次仪式的、针对世界末日的、针对最近人们的反应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而且我想要是把在这些文章里出现过的人名全列出来，就可以得到一份人类学者的百科全书了，毕竟无数个学者都被这群人从坟里刨了出来严加拷打，以让这些学者承认自己确实说过什么什么话证明该作者的观点。

我打了个哈欠，关掉了微博。八点五十七分，仪式即将开始。各个直播间的内容也还不尽相同，有的还请专家学者做着报告，有的已切换到直播画面，画面里，一艘钢铁巨物停泊在港口中，静静地等待着。港口处天气非常晴朗，空中只有几朵小小的白云，不同我们这里依然阴云密布。想来这样的天气维持到仪式结束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此刻，连神都在祝福人类么。

九点整。所有直播画面切回港口。接下来，请允许我省略掉一长串繁琐礼节——既因为我孤陋寡闻难以描述，也因为实在是看得我昏昏欲睡无法回忆。总之，下一个能引起我兴趣的画面，是一个打扮得人模狗样的老头站在一个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发表他的演讲，他是那群被选中者的代表。主持人先念了一长串这位先生的各种头衔，总之我是完全记不住，反正是一位特别特别厉害的人文学者。至于他的演讲，由于并非使用中文，我也无法原汁原味地复述，只能凭我自己的理解转述。他当时大概是这样说的：

“女士们先生们，很荣幸今天能站在这里。天气晴朗宜人，在这里，面对着全世界的注视，我看到你们眼中的希望之光，请允许我把那理解为对我们的祝福。首先，我要向各位表达最诚挚的谢意，感谢你们，是你们所有人共同的努力，给了人类文明保存火种的希望；是你们所有人共同的努力，将写就人类史上最宏大的诗篇。女士们先生们，这项伟业将永远被传颂，这是毫无疑问的。我再一次向你们表达我诚挚的谢意。

对于我们，我们这些被选中的幸运儿而言，我们也深感自身责任与义务之重大。我们必须向各位表达清楚，表明我们内心所思所想，否则是不能对得起各位为此的付出的。我们在此时，已经把自己作为一个个体的身份，放在了次要的位置。我想，这是登上方舟所必须的要求，否则他的人格，与这方舟是不相称的，是卑劣的。而处在第一位的，无疑是各个被选中者自身所擅长的、所代表的那部分人类文明。对我而言，就是美国的人文学科。请原谅，人类文明已创造的硕果浩如星海，而我们只有200个机会，不可能完完整整地保留文明，只能带走最有价值或是最有纪念意义的那一部分。但，我们向诸位保证，请诸位放心，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一定会在地球上重建我的文明，那时再用不到百年光景，我们一定能恢复人类文明的辉煌，必然能超越现在的文明水平。请各位记住，那份辉煌不是只属于我们选中者的，它是属于我们所有人的，所有人的！未来的人不会忘记现在的你们所做的一切，你们一切的付出！”

接下来又轮番登场几个重要人物进行演讲，内容总是大同小异，不过多了一些对方舟计划人员组成及各自代表的人类文明的详细介绍。然后，一个挺大的黑盒子被搬上了主席台。

“诸位，”主持人看起来格外激动，“请允许我向各位介绍这一杰作，我为能分享它的殊荣而不胜感激——这，就是人类文明的结晶，如果说被选中的各位代表的是活生生的、能继续发展前进的文明，那么这，就是经过漫长岁月沉淀下来的人类文明，是人们继续前进的基础。这个储存器里，存下了所有人类有价值的东西的相关资料，是有史以来最为详尽的百科全书。现在，让我们一起见证它进入方舟的伟大时刻，这一刻具有无比重要的意义，它代表着我们祖先和我们在历史长河中一切的努力将得以保存！”

于是，在一长串的礼炮声和各种乱七八糟的繁琐礼节中，这个黑盒子被送进了方舟。

接着又是一长串演讲。今天各位来演讲的人物演讲的质量显得有些参差不齐，有的准备得十分充分，有的则显得仓皇而苍白。这一长串折腾完，已经是接近十一点的光景了。这时，又有一队人推上来一个盒子。盒子放在玻璃展柜里，不太大，同样是黑黑的。

“女士们先生们，”主持人整了整衣领，“下面有请代表登台，与我们共同完成这一伟大的交接仪式。”

最开始那个人文学者重新出现，紧接着他的是一个穿着黑衣的女人走上主席台。在主持人的介绍中，我们可以了解到，这是一位出生在中东作为难民到美国的、信奉伊斯兰教的、纯正黑人血统的、支持不婚不育的、支持堕胎的、支持女权主义的、出生就被父母遗弃的、幼年遭受性侵的、遭受校园霸凌的、受到过PUA的、信奉素食主义的跨性别者、环境保护者、动物保护者、抑郁症患者，高中毕业后在社区从事服务工作的伟大人类。她的确代表了我们人类至高的道德标准，的确非常非常有资格作为代表完成交接仪式。

而所谓的交接仪式，要交接的物品，就是那个小小的盒子。工作人员把盒子从玻璃展柜里取出来，代表小心翼翼而神色肃穆的接过，庄严地宣告到：

“诸位，我现在手里的这个盒子，储存了由各国政府提供的、所有有记录人员的档案。我们知道，我们无力把每个人送上方舟，但，我们能够让我们存在过的证明，和被选中者们一同前往新的世界。现在，我要把它交给我们的被选中者，让各位知道，人类不会忘记各位为人类所做出过的贡献。”

她缓慢而慎重地把它递给他。他举起盒子面向众人的目光和那些黑洞洞的摄像机，慢慢地旋转了一圈，又把盒子放回展柜里。一队工作人员又把展柜往方舟的方向退去，在众人的注视中，盒子消失在方舟黑漆漆的入口处。

终于，仪式接近尾声。要求所有乘舟人员在11点30之前登船。200人齐聚在主席台下的红毯上，随着主持人再次一个个念过他们的名字和头衔，他们排成长长的一列，整齐地穿着正装，一步步沿着红毯向方舟的入口走去。

“方舟的内部画面会有直播吗？”我问斐。

“网上公布的流程中是有的。直到方舟消失在通讯范围内之前都会与大陆保持联络，同时也会公布部分内部画面。”说完她切出了一个内部画面的直播间，应该是方舟内部的大厅。刚才推进去的小小盒子就放在大厅的正中央。大厅采用了科技感十足的蓝色调，到处是各种仪器设施。还有一个集中落座的地方，看得出来分了管理层和普通人员。

“他们是怎么做到这么短的时间内弄齐这么多东西的？”

“嗯，我想那很大一部分位高权重者都是沾点被害妄想症的。你想想冷战时期美苏两国花了多少无意义的钱在某些设施上。”

也是。这帮孙子总喜欢搞点东西备着，还不让我们知道。现在这些倒的确派上用场了。

大厅的画面里出现了人。被选者们陆续进场。我又切换了几个直播间，从不同的角度浏览大厅的样子。被选者们的座位都是分配好的，并且进入的次序即是落座的次序。他们井然有序地坐好。最后又是各种炮仗声，舱门关闭。

十一点五十分。即将启航。各种的热烈又安静下来，一切都在为最后启航的时刻积蓄气势。

十一点五十一分。五十二分。五十三分。五十四分。五十五分。

人员报告一切检测结果均正常。

五十六分。发动机点火，方舟缓慢地移动起来，一点点驶离岸边，往海洋深处靠去。

五十七分。方舟行驶得越来越远

五十八分。方舟到达既定位置，即将全力启航。

五十九分。

5，4，3，2，1。全速启航！

然后，是响彻云霄的一声剧烈的轰鸣。我的耳机传出了呲啦啦的电流声。

我还没来得及理解这背后的含义，团团火焰已经席卷了大厅。那些人影晃动了片刻，便被火海吞没了。直播信号随之中断。

“斐？你看到了么？”我呆呆地盯着变得漆黑一片的直播间画面。弹幕已经满是问号。

“这是意外？还是人为？”

“我不知道。”

“核燃料舱出现事故了？”

“应该是。但是这个级别的爆炸威力也达不到真正核爆的级别，顶多是一起核事故。类似K-431？”

空想得不到答案。我切到那些播放港口画面的直播间，主席台正乱作一团。而那些随着倒计时而点燃的烟花礼炮还在空中载歌载舞，庆祝着光明的未来。这热烈而欢庆的天空下，人们呆呆地站着，没有谁能做出什么明确、有目的性的动作。没有人预想到这样的情况。

在摄像机的画面中，那艘正缓慢行驶在海上的钢铁巨兽，一点点地往海底沉了下去.它周围地海水剧烈地翻动着，大股大股的烟气散发出来，但随着这巨兽的身躯陷得越来越深，它的挣扎也变得越来越微弱，终于消失在了视线中。海面也随之变得平静。阳光依然晴朗，很远很远的天际线上方飘着几丝云彩。我甚至可以闻到属于大海的气息，依旧略带咸味，湿润，又那么宏大，辽阔。

一切就好像没有发生过，这座方舟仿佛从来就不曾存在。

在官方做出任何有效的解释之前，一个神秘直播间的链接就已经传疯了全网。据说直播将于十二点三十分开始。这些消息传播的速度之快，很难不引起人们一些阴谋论式的猜测。这需要调动的资源，究竟是谁在提供呢？

十二点半。原本黑漆漆的直播间切出了画面。一个脑袋上罩着黑色丝袜的男子出现在画面里，他的背后挂着一条红底黄字的横幅——热烈庆祝世界末日来临。

“女士们先生们，请原谅我以这样不太雅观的装束出现在你们面前。我想各位对我们组织还是有些了解的，这就是我们一贯的风格。几天前席卷全球的游行，我想大多数人都见过或者听说过吧？组织这些游行的，正是我们组织。嗯，我们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算作一个组织，我想也的确值得怀疑。因为，我们不过是一群仅仅集合起来了几天的、稍微掌握了一点权势的乌合之众罢了。我们，完全凭借对世界末日的热爱，完成了这样惊人的成就——诸位已经亲眼所见。我们，抹去了人类最后的痴心妄想，把各位从拯救的幻梦中彻底解放出来，让各位真正直面末日，而非把希望寄托在虚伪的方舟上、把意义放在那些临阵脱逃者上，那对各位是及不值得的，他们也不配承担如此殊荣。方舟的爆炸，是由我们安插在舰载人员中的人直接使用方舟内储存的武器造成的。现在，去纠结到底是谁、这背后的真究竟怎样，我想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我奉劝各位一句，好好地活这最后的3天。哦，对了，我们的专家根据精确的数据分析，这团天火——恕我这么粗糙地比喻一颗实际上是巨型导弹的东西——无疑会准时在北京时间午夜十二点降落，而且似乎为了保持我们夜空的美丽，它的亮度已经越来越低。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何对中国人保持了这样的尊重……”

他还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方舟沉没了，最后毁在人类自己手里。我只需要知道这个，就够了。毫无疑问这个组织一定得到了很多支持，否则不可能做到这一步。不过这应当也与方舟计划过于仓促，也过于集中注意力在资源和硬件配置方面，而忽视了安保问题有关吧。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心情说不上难过，只是有一些地方空荡荡的。的确，方舟的沉没带走了我们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虽然这希望也的确可以说是错误的，但它毕竟能给我们一丝安慰。如今这最后的一丝安慰也消散了。就像童话里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她本来可以抱着最后一丝亮光幸福的死去，现在这个童话的结尾变成了，在女孩点燃最后一根火柴时，街边冲过来一个疯子，把她的火柴给吹熄了。于是女孩只能在风雪中痛苦地死去。

不，我虽然有这样的感觉，但我知道，我不会痛苦地死去。我们的确失去了一切的希望，一切的。但至少，我们还有明天，还有一点时间。生活还会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