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如果不出门的话,总能找到非常多充分的理由。
譬如说地面湿滑,又譬如说今天下了大雨。
但如果你真的要出门见一个人,就算是大风能把马车的顶给掀走,你都会毫不犹豫地推开房门走出去。
更罔论今天天气不算很糟糕,昨晚刚下了一场雨,只是没有出太阳,出门的时候又早,天还阴着,有些凉意,昨夜的雨叫土地松软,车子也晃荡,媛珊这样好脾气都被晃得有些恼。
但往常总会生气的李无尘却端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媛珊给她膝上盖了条毯子,听见她轻轻嗯了一声,于是大着胆子去问:“姑娘,这是要去见谁?”
李无尘睁眼睨她一眼:“亏你在我身边跟了这么久,怎么这也猜不到?这路是往哪里去的?”
媛珊想了一会回道:“是往黑市去的。”
李无尘问:“黑市里有什么?”
媛珊顿了顿道:“您是要去见夙夜阁的人?”
“不然还能有谁?”
李无尘的手握住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击手心,脸色有些阴沉,但眼睛带光,似在思索。
“您前些年不是将人赶出去了,还吩咐说了不许夙夜阁里的东西经过,今天又怎么亲自……”
这话一出,李无尘手中的扇子一顿,温声道:“你是主子么?怎么连我去做什么也要多问?”
媛珊晓得自己的主子一向脾气阴晴不定,惊觉自己多问,急忙掩口,却见李无尘冷冰冰的眼睛已经扫过来了,直勾勾的,一点笑意也无。
“是奴多嘴。”
媛珊急忙低头认错。
李无尘冷哼一声:“你是姐姐的人,我早就知道,不必要在这里装什么,你我心里都明白。”
她话一说完,媛珊的脸唰一下就白了,手也禁不住颤抖起来。
她顿了顿瞧见媛珊的脸色不大好,于是冷笑着继续说:“姐姐关心我,所以我不戳穿,但你今天话太多了,我一直以为你是聪明人,如今看来,却不是,你最好晓得,现今是跟在谁的手底下做事。”
媛珊只是低眉顺目坐着,背心汗湿,再不敢多话。
于是李无尘也不再多言,只是闭了眼,手中的折扇却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动着,看似是在闭目养神,实际上到底在想些什么,却没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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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夜阁今日也开着门,广迎八方四海来客,那门口停着站着不少散修并一些华丽的出行法器,以至于李无尘这辆平凡的马车在里头显得并不突兀。
“你推我进去。”
李无尘下了车,坐在轮椅上,穿得一身齐整华贵衣衫,做了个男子发髻,那紫檀铁骨扇一开,便似个风流多情的病弱公子模样。
媛珊不敢说话,只是低眉顺目推人往那夙夜阁走。
那夙夜阁白日里看确实是气派,雕梁画栋,楼阁屋宇,远远去瞧气势颇为悍然,那阁中人来人往,却也是有条不紊,来往接待的小厮仆婢面上都带着一个雪白的笑脸面具,腰上缀着牌儿,上头用天干地支还有数字划做称呼,接待招引毫无错乱,可见是训练有素。
那在门口迎来送往的小厮仆役远远瞧见李无尘来,就先迎上前去问好,自己介绍了身份。小厮是引来送往过许多人的,怎么会瞧不出李无尘乔装打扮?但他们从来晓得有些话当讲不讲的道理,自然不会戳穿,只是恭敬问道:“夙夜阁中各种商品,档次价格俱是不同,不知客官来此,是想买什么东西?”
李无尘整个人缩在轮椅里,一副病泱泱的样子,扇子展开挡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但眼睛里的光阴沉可恐,那小厮只瞧了一眼,便觉得脊背发凉,不敢再盯着这客人看,低头下去装作听从吩咐。
只听见那客人咳嗽几声,声音故意压低了去,显出几分沙哑,但细听还能听出些女子的柔美来:“我要买一个人的消息。”
买人的消息。
这是常有的买卖,但小厮心中听她说话时已转了不知道几个弯。
只因他了解这种穿着打扮气度雍容的人是怎么做这种事的,往常绝不会亲自前来,只因这消息门路不干净,都是借中间人之手来传消息做事,何曾有亲身前来的道理,但他们是有眼力见的,自是不会多问,但心中暗暗记下,只是将人引入一间厢房,便从容退出去找管事。
却见那小厮出得门去,并不去找做这事的负责人,只回了大堂,去找堂内总管,附耳说了,便听总管道:“这事你办的好,还是一如往常,我去找来历背景,你且仔细伺候着,不要叫人发现端倪。”
话一说完,两个人各分两头又去各自行事。
且说这堂内总管从柜台后转出去,先从那暗门那里瞧了一眼李无尘的厢房,记住李无尘的容貌,随后进了后面暗处一道布帘内,揭开一看,便是一片亮堂的后花园,姹紫嫣红,翠柳繁花,那管事熟门熟路沿着花园旁砌的鹅卵石小道,转进花园东北角一处小屋内,瞧见一人穿着一件粉色衣衫,敞着胸怀,正翘着脚坐在堂上,左右两个人给他扇风,手里面捏一个小紫砂壶,抬了头往嘴里倒。
那人长得阴柔秀气,脸庞比楼里面的姑娘还要美,但声音粗犷,只一开口便震到了那个总管吓得他一哆嗦。
“什么事来这里?”
那人斜了一眼总管问了一句:“是又有什么事要同上头说么?”
“阁里来了个十七八九样子的姑娘,但修为不低,估摸着实际岁数不小,废了两条腿,是坐在椅子上叫人推进来的,申六同我说,那姑娘穿着男装,一股子阴沉戾气,两只眼睛像是勾子,盯着人看就能把人的眼珠子勾出来一样,瞧了只觉得害怕。”
那阴柔男人有哑着声音问:“你是来问这人来历?”
总管支吾应了:“不光如此,我觉得这人来者不善,还请先生同两位主事说一声。”
那阴柔男人应了道:“你且在这里等上一等。”
那男子将双目一闭,约莫五六息后,便自那粉色衣衫的袖子里摸出东西来,那袖子狭窄,不知为何,却能源源不断地从里头摸出臂长的画轴来。
那阴柔男人连摸四五卷出来,命左右展开给总管去看,前面四卷,总管俱是摇头,直到最后一卷展开,才急忙呼喊道:“就是此人!”
那阴柔男子本是毫不在意的模样,听得总管所言便扭过头去看。
这不看还好,一看就吃了一惊,转头去问总管:“你确定是此人无误!?”
总管忙不迭应了一声是。
那阴柔男子双眼一转,当下收敛了原来轻浮的作态,面色凝重道:“你且去,将人带到东风斋,这位是大客人,千万不可懈怠。”
总管称了一声是,便急忙转身出去了。
阴柔男子遣去左右,将门一关,便转到屋后,从下巴那里扯起一层,随后取下这骗人的面具,露出一张俊秀英气的脸,那张脸若是熟悉他的人去看,便知道这人就是夙夜阁的两位主事之一,晏夕。
且看晏夕将身上这件粉色衣衫除了,又换上其他衣物,从侧门出去,便直奔晏朝的院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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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再说回李无尘,她在房中坐了一会,便瞧见方才带路的小厮又带了另一个男人来,这人的面具与申六不同,是一只猴子的笑脸面具,看申六恭敬态度,应当是比申六还要高上一级。
“在下独狨,贵客来此,不只是有什么买卖要做?”
李无尘坐在那里侯了半晌,早已不耐烦起来,但她思及此时在旁人地盘,于是便强忍住脾气道:“我要买一个人的消息。”
那独狨行了一礼,柔声道:“不知贵客要买谁人的消息。”
李无尘冷笑一声:“买我三十年前一个背主叛逃的奴仆消息。”
独狨眼睛一转道:“您请说。”
“那人很好找,相貌独特,右半边脸毁了容,脖子那里留一个好大的伤疤,右臂没了,左半张脸尚还能看得过去,三十年前,她从大赤城李家叛出,下落不明,我今次便是来找她消息。”
“那年岁,身量又是如何?”
“长相约莫三十来岁,身量较你略矮。”
“说的什么话,可有口音,可有籍贯?”
“官话流利,不知籍贯。”
“还有旁的消息可以提供么?”
李无尘眸光闪烁,双手去拂那紫檀铁骨扇:“怎么?这些还不够么?”
独狨道:“还不够。”
李无尘笑道:“那我只能再说一个了。”
“贵客请说。”
李无尘一双玉手将那扇子摊开,又慢慢合上,往后一倒,舒舒服服靠在那轮椅背上:“那个人现下不正藏在你们夙夜阁中么?”
那独狨听她这么说,只是轻声道:“贵客何以如此笃定?”
李无尘笑了一声,勾了勾手指道:“你凑近些,我告诉你。”
独狨犹豫,终究还是低下头去听李无尘说话。
却听得她声音带着愠怒道:“你带我去见见她,不就知道了么?”
话音刚落,她伸手将那铁骨扇一举一划,便从那尖头出冒出利刃来,划过独狨脸上面具,正好从上到下一分为二,啪嗒一声裂做两半,落在地上。
“李三姑娘一开始便已认出我来了是不是?”
独狨将身子后撤,并不惊慌,她那张脸,这屋中旁的人不识,李无尘却如何不知。
——正是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