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娇好歹活了这么大的年纪,早就不是那种会因为一句话而慌乱或者惊讶的人,只见她将杯子搁在桌案上,对着赵瑞儿笑道:“确实是叫人吃惊,然后呢?你们遇到了什么事?”
赵瑞儿的目光在雷娇的脸上停留了一会,什么也没看出来,随后笑着摇头:“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路上结伴了一些时日,说起来,这次见到了这对主仆,我却觉得有些奇怪。”
“奇怪?”雷娇眉头微蹙,“什么?”
赵瑞儿顿了顿,又笑起来:“当年这对自称是一对主仆,可我这些日子同她们相处下来,却觉得这主仆二人的关系实在过于亲密奇怪。”
雷娇遂问道:“怎么个亲密奇怪法?”
赵瑞儿缓缓道:“说是主仆,定然有上下尊卑,可主子拼死护着奴仆,奴仆可以使唤主子,这岂不是叫人觉得奇怪?加之这两人常有无意之间的亲密动作行径,我才觉得不妥。”
雷娇心头一跳,她是清楚这两人的身份,但赵瑞儿却不知道,加之云平有意隐瞒,雷娇又心有愧疚,自是不愿叫赵瑞儿深究下去,只是淡淡一笑:“这是旁人的事,我们管这么多做什么,你现下刚回宗我就来找你,是有要事要说。”
赵瑞儿此次被她父亲支出宗去,便只有雷娇一人盯着赵归崇,若是没有要事,只怕也不会特意等赵瑞儿下了飞舟就来寻她,这却叫赵瑞儿心思一转,郑重其事说道:“是他又做什么事了?”
雷娇也不否认,点了头,颇有些意味深长:“你出宗后没多久,他就新收了个弟子,唤做伍锦,天资较你那些师兄弟,算得上是卓绝了,又很会说话,长得一副好皮相,短短几月,全宗上下竟都被他一个人哄得服服帖帖,无人不喜爱他。赵归崇很喜欢他,处理要务等事时从来都将他带在身边,寸步不离,我瞧这模样,只怕是属意于他。”
雷娇顿了顿,抬头去看赵瑞儿,眼中带着无奈的光:“只怕他,想叫这伍锦,做东床快婿。”
话说到这里,赵瑞儿不由一震,忽的想起在秘境地洞里,云平所说的话桩桩件件无一不合,似乎早在此人的意料之中了。
这般盘算,叫赵瑞儿心下一慌,但她思及云平所言,平静了一会道:“既是如此,还是要先见过了才好做打算,但是师叔,你晓得的,我是不会嫁的,嫁了人,只怕便要受他控制,但他是我亲父,总不至于……”
雷娇闻言,晓得赵瑞儿心中还抱有幻想,不由得嗤笑一声道:“亲父?说到这个,你也这么大了,有一件事我可尽同你说了,是同你母亲有关的,你要不要听?只是这事说起来是你父亲丑事,也正因为这事我才瞧他不起,哼,赵归崇。”
赵瑞儿听得这话,喉头一哽:“我母亲?她不是生我之后损了元气,这才……”
雷娇点头:“这事不假,但我要说的是之前的事,你听了不要惊讶,当年你母亲是被你父亲骗了,才嫁给他的,也正因如此,才会遇到了阿春。”
赵瑞儿正色道:“这又是怎么说的?”
雷娇苦笑道:“那时候我们师兄弟妹三人刚被师父收入门下,来这三座山峰开宗立派,你君师叔当年年纪轻,耐不住寂寞,时常溜出宗去游玩,那时候山脚下的清泉镇还没有现今的规模……”
赵瑞儿看着面前的紫袍女人慢慢闭上眼,似乎在回忆过去。
“那时候的小镇并没有什么名字,那镇上有一家富户,姓姚,有一个独生女,唤做姚如雪,你应该晓得,这是你母亲的名讳。”
赵瑞儿点头道:“我虽从不曾对她有过记忆,但我知道她的,我的这头发微卷,就是像她。”
雷娇沉声道:“那时候你母亲的名字在镇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谁都知道姚员外家有一个貌若天仙的独女,正值妙龄,提亲的人都要将门槛踏破了,但姚员外极爱此女,左挑右捡,总是找不到顺心意的,这一耽搁,便将你母亲耽搁到了十七岁。
你母亲是个极有才气的女子,身子却不大好,以至于被家中娇养,不怎么出过门,姚员外——也就是你外祖父——为她种了满院的花草,供她消遣解闷,她也喜欢那院子,便时常在那院中逗留,也就是在那时,她遇到了一个人。
姚小姐家栽了满园花木,自然会有枝蔓逾墙生长,你母亲没什么适龄的玩伴,有时也羡慕那能越过墙去的花木,有时候在院子里盯着那逾墙生长的花木,一待就是一整天,而在有一日,她听到了极悦耳的笛声。
闻音知人,听曲识心,姚小姐喜欢这笛声旷达潇洒之意,竟也兴致大发,隔墙抚琴,那吹笛的同这抚琴的,虽不曾见面,也不曾说过话,但外墙那人吹笛,姚小姐也必定抚琴为伴,二人借着乐曲传递心绪,一唱一和,别有默契,日子久了,姚小姐便也生出要同墙外之人见面的心思来。”
话到这里,雷娇面色一沉:“我想你一定会问,这墙外之人,到底是谁?是也不是?”
赵瑞儿只是坐着思量,缓缓点头。
雷娇闭眼沉默一会:“我方才也说了,你君师叔当年总喜欢溜下山去玩,偶然见得花木逾墙而出,只觉得春色正好,当下兴致便起,用贴身带着的短笛吹奏,瑞儿,你母亲那时候不知,与她抚琴弄笛的人,是你君师叔。”
赵瑞儿浑身一震,急忙问道:“那她既然属意君师叔,后来……后来又是怎么嫁给他的?”
雷娇轻笑一声,带着讥讽与鄙夷:“姚小姐想见那墙外之人,又不好意思开口询问,只是写了几字,掷出墙去,你君师叔也早就喜欢上了这个意趣相投的人,虽然叫那些凡人看来,与男子私会有伤风化,但你母亲却不在意这些,两个人私下传信,彼此爱慕更甚。”
“直到那一天。”雷娇眼中带着不忍,“姚小姐与你君师叔约好,明日在园中相会,届时姚小姐会开一小门,两人便得相见。佳人有约,你君师叔自是欣喜不已,欣然应下,却不想,事有突然,你君师叔与我被你师祖派出宗门去做一件事,当即出发,不可拖延,且这事棘手,约有半年才能办完回来,他心知第二日必定见不到人,便托了赵归崇去帮他讲清事情,叫姚小姐等他半年,可谁知道,就是这一决定,叫你母亲终身错付。”
赵瑞儿整个人呆坐在那里,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好。
雷娇恨恨道:“赵归崇当时便不满师父属意你君师叔继承掌门之位,加之你君师叔天分更高一些,为人也总是谦让有礼,他有意谦让,在赵归崇看来却是侮辱,但赵归崇掩饰极好,从不显现半丝不满,才叫你君师叔将此事放心托付。便因为这样,谁也想不到,待到我与你君师叔半年后赶回宗门,姚小姐已成了赵归崇的妻子!”
“赵归崇本就厌恶你君师叔处处压他一头,你君师叔一颗真心信赖于他,将心爱之人托付,却被他这般欺骗,而你母亲被蒙在鼓里,只当赵归崇是与她心意相通之人,同他琴瑟和鸣恩恩爱爱,加之那时已有了你,便是想做什么,以你君师叔仁义风范,却也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了。”
雷娇眼中含泪,只是苦笑:“你君师叔是我兄长一般的人,他当时知道此事不久,却又遇上你师祖归天,他接临终遗言继承掌门之位,双重打击之下,时常醉酒失态,有时候喝得多了,就只呆呆去望你母亲的居所,但他白日又强撑着不叫人看出,是以越发憔悴瘦削。”
“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阿春是怎么来的吗?”雷娇眼睛阖上,仰起头来,“那时候你母亲临盆将产,见到赵归崇与你母亲夫妻恩爱,他心中苦闷难受,大醉一场,那夜便下了山,去你母亲闺中旧居那里的院子看花。你母亲出嫁后不久,你外祖也死了,家仆尽散,无人打理,院子也日渐荒废,花草疯长,你君师叔进了那院子,‘只觉得物是人非,黯然伤怀。’也就是那夜,他舞了一夜剑,自创剑法‘只饮半壶’,待到天明时分,忽然听到门外有婴孩哭喊之声。”
赵瑞儿脱口而出:“是阿春!?”
雷娇点头:“是她不错。你君师叔推门出去,只瞧见一个孩子躺在门口,只一个普通破烂的襁褓勉强裹了,也没什么东西,孩子身体康健,白胖可爱,你君师叔左右去看了,也不见有人影,便想到凡间之人,许是见生下来是个姑娘,觉得赔钱无用,便将孩子丢了自生自灭。你君师叔思及你母亲,心中不免苦涩,又觉得这孩子与他有缘,便收了她做弟子,只是这孩子没有名姓,也不知道家里姓甚名谁,于是抱着孩子在那里思索,而恰在这时,这孩子伸手去抓那逾墙而出的花枝。”
“醉中攀折,江南岁岁春,更恨风月缭乱,春景独占,休问相思何时尽,愁如繁花,年年更盛。”雷娇叹口气,“你君师叔伸手折下那花枝,送给了阿春,只说是‘江南一枝春折尽,赠予吾徒,聊以慰平生。’”
“因此,这弃儿得以有名为‘江折春’。”
“而回宗后不久,你也出生了,因着出生时瑞气蒸腾,得名瑞儿。而也就是你出生后不久,你母亲才知道了她被欺瞒的真相。”
“你与阿春一般年纪,你母亲心善,一起去养,偶尔你君师叔也会抽出时间去带你们,性子起了,便会吹笛哄你们两个睡觉,而也正是因为这样,你母亲偶然一次便根据笛声认出你君师叔来。”
“你母亲猜到事情真相之后自是恼怒,于是便去质问赵归崇,但他晓得事情败露之后,便撕下伪装的面具,时常冷言冷语责备羞辱你母亲,你母亲也自觉面对你君师叔有愧,于人前是不显露的,但身子一日一日地差下去了,而更是压垮你母亲最后一根稻草的,是偶然一次,她得知赵归崇在外面与别的女人厮混。”
“你母亲是富家小姐,天赋也好,但生你时伤了根基,再不能生育不说,便是走上修仙一途,修为也可能只能停在那里,再不能进,终究是免不了年老色衰,加之与赵归崇互有嫌隙,夫妻之间早已没了感情,只是为着你,你母亲才忍耐下来。但谁知赵归崇时常不着家,且对你越发不耐,不管不问。你母亲心下生疑,邀我一道跟着赵归崇出去,这才发现这人早在外头纳了一个女人做外室,我们这才知道赵归崇嫌弃你是个姑娘,又因着你母亲人老珠黄,不能生育,早就另有盘算!”
赵瑞儿听到这里,自觉地头昏脑涨,如坠梦中,她虽厌恶父亲为人,但父亲待她一向还是严厉与慈爱的,如今得知此事,怎么还能说出话来?只是怔愣坐着,听雷娇说话。
“你一定也好奇,为什么他现在待你如此?”雷娇冷哼一声,双目发红,“那是因为他这辈子只能有你这么一个孩子了!他再也做不了父亲了!”
“你母亲还瞒着不肯说,整日以泪洗面,君师叔听闻此事,心中焦急,问了许久才得出消息来,当即提剑去找了赵归崇,两个人打过一场,赵归崇不敌,只能允诺与那外室断了干系,服下特殊药物,断了再要儿子的念想。”
“可即便如此,伤害已经铸成,赵归崇将怨气都发在你母亲身上,日子久了,你母亲的身子也越发坚持不住,一天天坏下去。”雷娇说到这里,话语中带了哽咽,“只恨你母亲临死前都在喊你君师叔的名字,可赵归崇却不叫你君师叔进去看一眼,你母亲死前拉着我叫我别说出去。可恨你君师叔不知此事不说,还遭了赵归崇诡计,至今下落不明。”
雷娇顿了顿:“我本想将这件事埋一辈子,可我受不了了,瑞儿,时至今日,他依旧只将你做赌注,做筹码,去换得他狼子野心,去换得他权力欲望!”
赵瑞儿听到此处,如何不知这两位师叔与赵归崇不亲厚的原因?
又如何不知她父亲从未将她放在心上,只是做筹码盘算,为了所欲所求,竟是连亲生女儿都能放进计划的一环之内。
哪怕她还对自己的父亲抱有一丝幻想,现如今听完这个故事,也已全数湮灭了。
她双目微阖,只是坐在那里,只觉得有千斤重石压在自己身上,丝毫动弹不得。
她该如何自处?
要怎么去面对那个被她叫了这么多年父亲的男人?
她不清楚。
但她已然明白。
再也不能报一点希望,在这个叫赵归崇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