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扣响的时候,雷娇与赵瑞儿正相对而坐,少女的脸有些阴沉,显出不耐和烦躁。
“大师姐,宗主说要见你。”
门外弟子的声音有些发软,被推来做这差事他本就不愿,现在只觉得双脚发软,生怕这位宗主之女冲出来给自己一下。
赵瑞儿听他说完,冷哼一声,对雷娇低声道:“平日里可不见他这么着急见我。”
说完便扭头喊道:“晓得了,你去回话,说我一会儿就来。”
雷娇听得脚步声消失,这才低声道:“你打算怎么做?我瞧他这样子,只怕不成事不罢休。”
赵瑞儿咬了咬牙:“他自觉姜还是老的辣,却不想想,我可不是那种坐以待毙之人,雷师叔,无需多言,我心中已有了盘算。”
说罢,她便转身开门出去,雷娇听得那楼梯上远去的脚步声,不知为何只觉得疲累,叹了一口气,靠在墙上喃喃自语。
“阿春啊阿春,这事情要怎么收场才好?”
这厢雷娇在愁闷苦恼,赵瑞儿又何尝不是?
但她这么些年来已褪去少年稚气,心思越发稳重成熟,宗门中眼见得威望高起来,门下众多弟子对她虽有畏惧,但敬意更多,赵归崇不在时,多是以她马首是瞻,大小事务不决,都交她来断,是以年岁渐长,不如以往一般把所有的事都放在脸上了。
而或许是赵瑞儿年少时那不争气的样子叫赵归崇放下戒心,前一次闭关时并未将自己这个独女放在心上,待到出关后才晓得宗门中大多数人被她折服笼络,已隐约成了气候,而这次闭关冲击又是避无可避,赵归崇自是不愿再重蹈上次覆辙,心下才有了招伍锦为婿,与赵瑞儿抗衡的心思,虽说他对伍锦放心不下,但先是有奚公之言在先,后有徒弟不争气,赵瑞儿成材在后,他终究还是下了决心,决意将女儿嫁给自己这个小徒弟。
现下赵归崇正站在书房内踱步,即便不动声色,但来回踱步的动作还是多少泄露了他不安定的紧张想法。
伍锦线下正站在他旁边,不敢多言,规矩站着,面上带笑,但谁也不知他心中是否另有盘算。
却听得门外脚步沉稳,赵归崇听见了也不再来回踱步,只是从容在上首坐下,就听得那门吱嘎一响,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便出现了。
来人自有一番气度,没什么表情,板着张脸,随意拱手对着赵归崇行了一礼:“父亲,我听门下弟子说,您找我有事?”
赵归崇对她这幅不死不活的样子有些不满,但他也晓得女儿脾气暴躁,现下若是放软了姿态同她说话,或许还能谈下去,不然她冷笑一声摔门便走,只怕这事更不好成了。
于是他压住心头不满,只是捻须笑地和蔼慈祥:“是,你这次带领门下弟子出去历练,应当是累了,啊,我瞧你憔悴好多。”
赵瑞儿晓得他是什么人,若是雷娇不说那前尘旧事还好,现下知道了,她便越发觉得面前这人虚伪恶心起来,更是没什么好脸色,但又不好一下子冲撞起来,坏了大事。便装作被一旁的伍锦吸引,轻声问道:“父亲,这人是谁?怎么没见过?”
这话时明知故问,雷娇说话在先,其余弟子都不在,又只他一个人,赵瑞儿如何猜不出这个年轻男子的身份?但她只做不知,想骗出更多消息来。
赵归崇见赵瑞儿不曾答话,心下先恼,但又见赵瑞儿将注意力转向伍锦,心中不免有些高兴,觉得有戏,但他端着,只是沉声道:“这是我新收的弟子,算是你师弟,年岁与你相当,唤做伍锦,你觉得他怎么样?”
伍锦见自己被叫到,于是优雅从容行了一礼,温声道:“赵师姐,在下……”
话未说完,却听得赵瑞儿出声打断他:“你是我父亲的弟子,这事我晓得就行,旁的你不必多说。”
然后她抬头去看赵归崇:“所以,您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赵瑞儿双目锐利,语气虽然轻柔恭顺,但依旧叫赵归崇不快,但他强忍住,只是笑道:“你也晓得,爹爹再过不久便要闭关冲击瓶颈,这宗中大小事务便不免要落在你同你雷师叔身上,但你晓得,你雷师叔近些年身子不大好,事务繁多,到最后只怕都要压在你身上,故而想给你找一个得力可靠的帮手来。”
话到这里,赵瑞儿心中暗道,总算是来了,但她只是微笑道:“父亲担心我,这事再自然不过,不过父亲未免小看了瑞儿,父亲一人能做得的事,瑞儿又如何做不到?还请父亲不必担心,父亲去闭关,瑞儿必定会将宗门打理得井井有条,保证不叫父亲失望。”
赵归崇哪里是想要她说这种话,但他总喜欢在外人面前维持些慈父的模样,换做只有两个人在场,只怕父女两个早就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到最后落得个不欢而散。
可现下是赵归崇想骗赵瑞儿进自己的局,自是不好疾言厉色,只能缓和道:“你的本事,爹爹自然晓得,但你看你现下出了一趟宗门,便将自己弄得这般憔悴,爹爹自然是心疼,更何况姑娘家家的,不必这么辛苦,有旁人帮你,你只需要享清福休息便是。”
赵瑞儿心中不由生寒,想起过往之事,彼时君莫笑还在,江折春也还在,面前这个人可不曾像现在说的“不必这么辛苦”,赵归崇将自己去比君莫笑,便也将赵瑞儿去比江折春,只恨不得自己这个女儿第二天便能飞升一般操练。
可现下君莫笑下落不明,江折春不知所踪,他又能说出“女孩子家家只需要享清福休息便是”这种话来,如何叫赵瑞儿不恼?
但赵瑞儿强压住怒火,只觉得分外可笑,昔年待自己好,只是因为只能有自己一个孩子,并且现下说的话语之中,没有一处不在鄙夷轻视女子。
这种人,这种人!
“父亲,您这是什么意思?”
赵瑞儿站直了身子,如风中松柏,不弯不折,直挺挺站着去看上座那个男人。
赵归崇被她眼睛盯得有些发慌,但他好歹端着父亲的架子,不肯示弱,只是道:“你年纪也不小了,瑞儿,凡间女子如你这般的,早就有婚配了,孩子也不知道生了多少,唉,也是我当初太过宠你纵你。只是现下我已想好了,我闭关之前,替你找个可靠听话的能干夫婿,入赘到咱们这,到时候活都叫他去做,你自享了清闲不说,你的身份又在,还怕不能拿捏掌控他么?”
话说到这里,似乎桩桩件件都是为着女儿不要太过辛苦盘算打量,但这世道对女子就是这么不公平,一旦你嫁了人,哪怕这个人是你招的上门女婿,哪怕你多有本事能力,嫁了人后,你都会变做这个男人的私有物。
这叫赵瑞儿怎么愿意,又怎么会同意?
她宁可辛苦些,宁可付出更多的努力去做一件事,也不愿顶着个旁人的名字做附庸。
于是她心中冷笑一声,可面沉如水,唯有目光炯炯:“父亲这么问,可是已有了心仪人选?”
赵归崇就等她这一句问话,嘴扬起来,控制不住了:“你看伍锦这孩子如何?容貌品行桩桩件件我都考察过,这孩子听话老实,也不用担心会与你有争执不快。”
赵瑞儿的目光往伍锦的方向扫了一眼,露出一个极不易察觉的讥讽微笑,又换做一副敷衍的笑,并不挑伍锦的刺,只拣了最无关紧要的事说了:“看师弟这般气度的人,只怕他家中父母不会同意才是。”
伍锦被她提到,自是忙不迭回礼道:“师姐不必担心,我双亲已亡,兄长又怨恨不满于我,我自己的婚事,我自己做得了主。”
赵瑞儿私下盯着他,自己方才也亲眼瞧见过面前这个所谓的佳公子偷偷看自己的眼神轻狂无礼,放荡下流,也不知道自己这个自诩聪明绝顶的父亲却如何看得出来这人品行没有问题。
赵归崇听得伍锦如此乖顺,自是高兴,越看这小子越满意,只是道:“你瞧,这个你不必担心,父母双亡,与家中决裂,也不用担心侍奉长辈双亲,这孩子相貌人品极佳,又聪慧守礼,瑞儿,我测算过吉日,便是一个半月之后,你说好不好?”
这话说得似乎赵瑞儿已然满口答应,板上钉钉。
赵瑞儿看得他这副嘴脸只是恶心想吐,又想到方才伍锦那下流放荡的眼神,心中更是不满,但她晓得,若是此番轻易答应了,自己这个多疑的父亲,现下不觉,只怕今晚思及此事便会觉得不妥,需得推上一推,叫自己这个刚愎自用掌控欲强的父亲拿出些所谓威严,半推半就一番,才好从了,不叫他心下生疑。
于是她冷笑一声道:“您要我嫁,我便这么轻易嫁了?”
赵归崇当下不满,气性上来,便骂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要你嫁,你怎么敢不嫁!我是你父亲!”
赵瑞儿冷笑一声:“也没半点好处,就要换走我手上的东西,谁能乐意?”
其实赵归崇听得她拒绝,不知为何心中反而松了一口气,他晓得这事没有轻易就能成功的道理,若是当下便一口答应,反叫他会怀疑起赵瑞儿后头还有什么盘算想法,现下听得赵瑞儿这似乎另有所图的话语,便觉得有戏,急忙问道:“你还有什么不乐意?”
赵瑞儿也不是傻子,这时候要是提出些什么条件来,这鱼只怕也会不管不顾地同意,咬了勾去。
她眼睛一转:“要我嫁也不是不行,我只要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东西,也不知父亲你肯不肯给?”
“你先说来听听。”
赵瑞儿左手背在身后,下意识拈起衣带摩挲:“我听闻父亲议事厅里宝物众多,多是师祖去前搜罗来的奇珍异宝,别的我也不要,只要让我进去,挑上几件东西便是。”
她这要求不算无礼,但实打实戳进赵归崇这吝啬鬼的脊梁骨里。
赵归崇沉下脸来:“这个还要我再考虑一下。”
赵瑞儿笑得讥讽:“若是再考虑一番,只怕我嫁不嫁,可就不是我说了算了。”
她这话意有所指,赵归崇当下听出话中之意,想到赵瑞儿与雷娇的关系亲厚,若是现下不将事情定下来,只怕雷娇知道了,必定要横插一脚,到时候更一发不可收拾。
当即心下一横,拍板道:“好,便依你,你现下便同我一道往议事厅去!”
赵归崇心中虽在肉疼滴血,但思及这件事上能拿到更多好处,便也不再纠结,反倒越发得意起来,觑了女儿一眼,只见赵瑞儿面带喜色,似乎为能挑到心仪之物而欢喜,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本意。
他本就轻视女子,心中不免更加鄙夷蔑视起来。
呵,女人就是女人,这么点东西便能哄得她去,真是划算的买卖。
他在这头自鸣得意,自是没瞧见赵瑞儿跟在他身后,眼睛里散发出的光芒。
那少女眼中神采志得意满,全然一副谋筹在手,大局已定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