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自是不敢有半句作假。”
天刚蒙蒙亮时,薛少尘的小院里有一间屋子便有了人活动的声音,薛灜心中有事,等不及传唤,便亲自带人来了薛少尘的院里。
薛行薛止两个站在那里,一个鼻青,一个眼肿,精神有些不振,但好歹神志清醒,问什么就答什么。
薛灜原先是不愿信的,可一见到薛行薛止两个,心中的不信也从六分降到了一分。
——无它,这两个人伤的实在厉害,不像是能自己下手作假做出来的。
“好,继续说。”
“小人劝人不住,自是想跟在后头,但二爷脾气暴躁,见我与哥哥要跟在后头,自是不愿,先前吃了二爷一顿打已是怕了,跟在后头叫二爷发现,自然又怕起来,好在二爷只是骂了一通,旁的不曾去说,我本来不愿再跟着,但哥哥说,‘醉了酒的人,行为处事都是糊涂的,若是旁的还好,现下看这位爷模样,若是不小心落了湖,岂不是不得了的大事?’我说巡夜之人瞧见了不会不管不顾,可哥哥又说‘多放些心思在上头,总归不是错事。’”
说到这里,薛灜不由得眉头一皱,又去看薛行道:“我方才就想问,二爷是谁叫的称呼?”
薛行寡言,薛止胆小,但此刻二人都异口同声道:“是李二公子叫人称呼的。”
“哦?”薛灜冷笑一声,转动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漫不经心道,“我可只有一个儿子,我父也只我一个独子,并无什么兄弟,却不知哪里来的‘二爷’?”
说罢觑一眼薛行薛止两个道:“你们且接着说,‘二爷’接下来还做了什么?”
薛行薛止听到此处,心中也是明白薛灜之意,但他们只做不知,薛止则继续道:“哥哥既然这么说了,我心中也是担忧,于是哥哥去知会了言娘子,我跟在二爷后头,但您晓得我是半吊子修为,又被二爷打了一顿,是故只敢稍远些距离跟在后面,只见得二爷起初是在园中闲逛,随后不知怎的,就出了少家主的院子往外头出去。”
“我与哥哥见着二爷如此,自然是跟着出去,一路上也不知怎么的,二爷只管往无人的地方去,避过了巡夜的人,似乎……似乎早晓得哪里有人,哪里没人。”,薛止说到这里,话语支吾。
话说一半,薛行薛止两个便见得薛灜眉头一皱,见这薛家主将心腹随扈叫了一个过来,附耳说了些事,待那随扈离开后,才抬抬下巴,示意薛止继续去说。
“我们那时便觉得吃惊,但见得二爷如同逛自家后花园一般,竟径直去了……”
话讲到此处,薛灜便晓得后头是什么,只是冷哼一声:“这剩下一句我帮你们答了,是去了方采苒的院子是么?”
薛行薛止身子同时一震,然后垂下头道:“却如家主所言。”
薛灜却不搭话,只是看了这两个一眼,有些阴恻恻的:“若是少家主醒了问起来,晓得怎么回答吗?”
薛行薛止又是乖顺模样:“明白。”
薛灜一张脸冷冰冰不怒自威:“别在净台面前说了不该说的话,你们都是府中老人,有的事心里都是有数的。”
说罢便站起身来,推门出去。
而恰在此时,先前出去的心腹随扈正好回来,轻声在薛灜旁回禀了。
薛灜一边听一边点头,随后那余光瞄了一眼站在屋中的两兄弟。
薛行薛止不知为何只觉得背后发凉。
好在那目光只停了一瞬,随即门一阖上。
那如毒蛇一般的眼光便瞬间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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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大亮的时候,薛少尘起了床照例做每日早课。
但今日来侍奉的是生面孔,薛少尘不见薛行薛止,便下意识提了一嘴。
言娘子笑意盈盈,将这问题答了,回的是滴水不漏。
好在薛少尘心中有事,也不曾在意,只是做了早课,便急急忙忙往汤哲院子里去。
与往日不同,薛灜并不在,汤哲也不曾卧在床上。
薛少尘甫一进门就瞧见汤哲正仰面躺在一张躺椅上,正阖目休息,听得有脚步传来,便睁眼往薛少尘处去看。
“爹爹,天还早,怎么只穿这么些就在这里?”
汤哲的手有些发凉,被儿子拢在手里,面上不由带了几分笑道:“我晓得你心疼我,但现下并不妨事,我今日起得早,左右躺在床上无事,就出来坐坐。”
薛少尘见他这样,不免有些心疼责怪:“您这样,若是叫爹爹与方客卿瞧见了,只怕又要说。”
汤哲笑了笑道:“我可不怕他们。”
这父子二人便在院中说起话来,正谈得兴起,忽的从月门瞧见薛灜的随身小厮急匆匆自外头跑了进来。
薛少尘是爱热闹的性子,瞧见这样,觉得好奇,于是对汤哲道:“我瞧瞧父亲去。”
说罢还不等汤哲喊他,就快步往薛灜屋子里去。
但见得那随身小厮急匆匆推门进去,薛少尘站在门口,就听见那小厮道:“家主,有客来访。”
薛灜似乎正在翻书,哗啦啦的声响一停,就听见他说话:“谁?”
随身小厮轻声道:“家主也晓得的,是前不久来的云平云澄两人。”
但听得薛灜咦了一声,又见他眉头轻皱:“这两个现下怎么来了?”
话说到这里,薛灜似有察觉,将头一抬,对着门外喊道:“进来,鬼鬼祟祟听人说话,成何体统!”
薛少尘偷听被抓个正着,但并不害怕薛灜威严,只是吐了吐舌头进了门来道:“父亲。”
“你既来了,正好。”薛灜又坐回椅上,神态从容道,“这两个是你的朋友,又是你的救命恩人,上回不曾好好招待,今次再来拜访,你也要好好一尽地主之谊。”
薛少尘心中疑惑:“父亲不想见她们两个?”
薛灜道:“我有事在身,不便前去。”
薛少成眼睛一转,欢喜笑道:“既然如此,这次招待就由儿子亲自做主去办?”
薛灜不想同他废话,只是摆了摆手道:“自是由得你去!不要失礼于人前就好。”
薛少尘听得,自然是欢喜应下,极为快活出得门去。
薛灜瞥一眼他的背影,冷哼一声:“给他些事情做才好,免得问东问西,叫他瞧出端倪。”
随后转头去看小厮道:“李长胜呢?还没醒么?方客卿可有好些?”
小厮道:“李二公子还不曾醒,方客卿的药后劲颇大。而方客卿现下安稳些了,多少能好好说话了。”
小厮既这么说了,薛灜的眸光一闪,显出些许期盼来:“那她可能给阿哲看病了么?”
但见得小厮轻轻摇头:“男子还是近不得她身,只怕还是不行。”
薛灜眉头一皱,脸色又显出阴冷来,随后再不说话,只是默不作声又看起书来。
小厮跟在他身边多年,也是晓得他脾气的,便也不再多言,只是安静退出房去,留他一人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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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薛少尘出得门来,远远瞧见汤哲对他招手,便急忙跑上前去。
“什么事这么高兴?”
汤哲示意一旁的婢子递了帕子来给薛少尘擦汗,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啊!父亲说云平云澄两位到访,叫我全程接待呢!”
汤哲给他擦汗,猛地听见这两个人的名字,不由得一愣,随即勉强扯出一个笑道:“那你可不要轻慢人家,上次她们来去匆匆,我也不曾好好感谢,今次又来做客,你也要恭敬好客些,不要失了礼数。”
薛少尘笑得开心:“这是自然,爹爹不必担心,此番不仅要好好照顾她们,我还预备留着二位住上几日呢!”
汤哲收回帕子,勉力扯出笑道:“怎么想着要请她……她们住上几日?”
薛少尘道:“这两位都是交游广阔的人,对于修行上也颇有见地,只怕来一日,话都说不了几句呢!”
汤哲不知为何,面色有些发白:“是,是吗?”
薛少尘笑得开怀:“是,自然。”
随后脸色一变,急忙扶住汤哲道:“爹爹!你的气色怎么这么差!快去请方客卿!”
“不!不!净台,我没什么事的,不用,不用请方客卿。”汤哲伸手抓住薛少尘的手,笑了笑,“我只是在外头呆了太久,身子有些发冷,不必要担心的。”
薛少尘目光怀疑:“当真?”
汤哲笑了笑道:“这是自然,我回屋里休息休息就好,你还有客人要招待,只管去做你自己的事吧。”
说罢就唤了左右回屋子里去。
临去前还细细交代了薛少尘几句。
而不知为何,薛少尘却从他的话语里品出一些淡淡的忧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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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云澄云平的突然来访,对于薛少尘来说是喜大于惊的。
他从一旁的偏门绕进厅中时,便瞧见云平云澄的衣着与上次来时恰好相反,云平着浅,云澄着玄,两个人坐在临近两张椅子上,云平正安静坐在那处喝茶,云澄则开了手中折扇扇风,即便不说话,都安静而美好。
“二位来此,有失远迎,实在是我招待不周!”
薛少尘一见到她们两个,心中便说不出的欢喜,总觉得这两个人叫他喜爱,像是相交多年的老友。
“是我……我二人冒昧唐突打扰,还请见谅。”
云平此番并不说话,倒是云澄先开了话头,笑眯眯问了声好。
于是这三人寒暄几句,将礼数做足了了,这才由云澄说明了来意。
“方客卿?二位寻她是有什么事情?”
云澄道:“倒也不是多大的事情,只是受了她师妹嘱托,送一封信罢了。”
薛少尘笑道:“这个自然好办,二位将信给我,我叫人送过去便是。”
却见云澄轻轻摇头,正色道:“只怕不行,我答应了她的师妹,要亲自将信交到她手上。”
薛少尘略一沉吟:“原来如此,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二位且随我来便是。”
说罢便唤来左右说了些事,却见左右面色为难,于是多问了一嘴:“怎么这副模样?唉!薛行薛止两个不在,你们做事就这般么?”
“不,不,自然妥当去办。”那左右随扈被下了令,不许说出薛行薛止的现状,也只能勉强应了薛少尘的事。
薛少尘应了一声,随后转身对云平云澄道:“二位请随我来。”
接着便如同请人踏春游玩一般,一路上带人去看那花草风景,攀谈玩笑,好不自在。
路上谈话时,薛少尘又旁敲侧击去问了二人接下来的筹谋规划,听得往后无事时,眼睛一亮,便大着胆子提出邀约道:“正好现下二位有空,我又有诸多事宜要问二位讨教,也有意好好招呼二位,不若屈尊在寒舍小住几日,如何?”
却听得云平笑了一声,语带揶揄:“少家主这薛家若是还算得上是‘寒舍’,只怕天下便无茅屋了,我这山野村人有幸得薛少家主邀请,又怎么会有婉拒不从之理?”
薛少尘听得二人答应,自是欢喜,于是一路上只是行在前头带路,倒也没瞧见后头的云澄云平两个咬耳朵。
“你做什么答应?要住你住,我不稀得住在此。”
小白龙面色有些阴翳,似乎有些不满,一把折扇在手心里拍出啪啪声响。
“本以为来一趟搅一团浑水便要抽身,但现下白得这么个好机会,你就不心动?”云平缀在云澄后头,下意识伸手给她扶了扶头上发簪,手却被小白龙打开,她也不恼,只是脸上挂着笑,以利诱之,“比起自外头潜进薛家,在里头找你要的东西,不是更方便些?”
她这劝言正正戳到云澄心口,这是个绝妙的理由,是以云澄再说不出旁的话,于是用扇子点开云平的脸,冷哼一声道:“你离我远些。”
那模样冷淡薄情,反倒显出一份不同的美来。
云平晓得她这样说,便是同意的意思,于是轻笑一声,几步贴在云澄身边道:“只是不可操之过急,今日住,今日便探,多少叫人发觉问题,我们且先将方姑娘的事情安排妥当才是。”
云澄啧了一声,不予理会,将扇子一开,挡在两个人脸间,恰好不叫云平瞧见自己红了的耳朵,快步走到薛少尘旁边赏景去了。
这一行三人在路上说笑,时光也过得极快,不过一会就到了方采苒的小院子里,薛少尘正欲转头对云澄云平说些什么,却咦了一声,语带疑惑道:“方客卿此处平日里并无旁人,这些小厮婢子又是怎么回事?”
云澄在一旁接话道:“怎么?有什么不妥当么?”
薛少尘心有疑虑,于是带着两人上前,随手抓了一个婢子去问事。
那婢子也不知道,只是道:“昨夜言娘子叫我来的。”
薛少尘又看一眼那婢子,才辨出此人乃是他院中之人,于是又问:“言娘子呢?”
婢子道:“薛行薛止两位哥儿受了伤,怕不是正请人治伤呢!”
这话一出,薛少尘又是一惊,眉头紧蹙:“薛行薛止又怎么了?”
婢子道:“少家主不知道么?昨夜两位哥儿也不知是糟了什么罪,叫人打了一通,好在并无内伤,只是外头伤得厉害,不好出来见人就是了。”
薛少尘眉头一拧,心中生出疑惑来,但他晓得现下要将答应云平云澄两个人的事情办好,便转过身要去敲方采苒的门,却不想被婢子拦住道:“少家主,您今日只怕见不了方客卿了呢!她现下身子不大好,见……见不得男人,只要一见男子,便立时形状癫狂,实在可怕。”
话说到这里,薛少尘再愚钝也能觉出不对来,他立时住了手,下意识便要舍了这两个客人,去寻言娘子问个究竟明白,可他所受教导不允许他做出这种事来,于是只木木指了云平云澄两个人道:“这两个客人要见方客卿,可是不可?”
婢子往后看了两眼,见是两个女子,便缓了一口气道:“女子倒是无妨……”
于是问明来意,放了云澄进去。
这云澄进去时间并不长,左右不过一盏茶工夫,可云平观察一旁的薛少尘,明显能觉察到他的不安与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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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安置下两个客人,再回到自己院子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薛少尘赶忙去寻言娘子,但左右都找不到人,便也放弃了。
可当他独坐在屋中时,忽的思忖到今晨汤哲的奇怪表现,便又站起身来,急冲冲往汤哲院子里赶。
“爹爹!爹爹!”
只是薛少尘还不曾来得及得到回应,就瞧见薛灜与汤哲院子连通的那道月门里,薛灜身后正跟了一人,缓步往汤哲屋子去走。
这两个人一前一后正说话,薛少尘定睛一看,后面的那个不是言娘子又是谁?
于是几步上前,便往这两人位置走去。
薛灜一瞧见薛少尘过来,只是懒洋洋分了个眼神,随即道:“我瞧你这模样,只怕是都知道了?”
这话问的语焉不详,薛少尘也是聪明人,并不点破,只是含糊道:“做什么瞒着我?”
薛灜啧了一声:“你知道了又管什么用?是能将事情解决了?还是旁的什么?”
薛少尘不语,只是听着薛灜说话。
此事言娘子道:“方客卿这边的意思是,只怕一分一秒也呆不下去了,我瞧着……是想要走。”
薛灜眯了眯眼:“她还能去哪?现下在这里呆着,多少还有我们护着,可万一出了这里,可就说不定了。”
言娘子道:“可方客卿说,只要李长……李二公子还在这里一日,她便坐立不安,惶恐不已。”
不提李长胜还好,一提李长胜,薛灜的面色登时一沉:“这个人行事也忒不把我薛家放在眼里!他当这里是他李家的大赤城么!”
随后看见薛少尘站在一旁,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鼻子便骂:“你做的好事!招惹来的浑人!”
说罢袖子一甩,独身一人进了汤哲屋子里去。
待到薛灜走后,言娘子便从容施了一礼道:“少家主息怒,我不是有意瞒您。”
薛少尘也没有空去责怪,只是拧眉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言娘子轻叹一口气,便将李长胜昨夜如何醉酒,又如何打了薛行薛止,又如何借酒装疯躲过巡夜人,又如何进了方采苒院中欲行不轨,方采苒又如何拼尽全力逃脱的事情粗粗说了。
说完之后,就见得薛少尘眉头紧锁,然后幽幽叹了口气:“我……我……我没料到他是这样的人。”
言娘子吐出一口气来,宽慰道:“好在没人受伤,只是后续处置问题也叫人头疼,李二公子现在还昏迷不醒,方客卿想要离开,左右都是为难。”
薛少尘道:“父亲因着爹爹的身体,必然不会轻易放得方客卿离开;可李长胜又是清风剑李家的人,又不好对他动真格,唉,无怪父亲骂我,确实是我惹的祸事。”
随后他抬起头来问道:“薛行薛止呢?可有什么大问题不曾?”
言娘子摇头道:“得少家主福泽庇佑,这两个倒没受什么严重的伤,不过是看着吓人的皮肉伤罢了。”
薛少尘又细细问了问了一些事,言娘子都低眉顺目,条条清晰回答了。
薛少尘听罢点了点头道:“方客卿现下模样,我自是不方便过去,只能劳你帮我费心照看一二。”
言娘子点头应下,随后道:“听家主说,那两位也来了?可有什么要在意的不曾?”
薛少尘便也细细嘱咐了,只是话才刚说完没多久,便见得薛灜猛地推开门出来,面色不虞,站在那里冲薛少尘大喊:“孽子!与我滚进来说话!”
薛少尘只得进去,又叮嘱了几句,就面色匆匆进了汤哲屋子里去。
甫一进去,就嗅到极为浓重的药味,混杂着屋子里的燃香气息,气味特殊古怪。
薛灜正坐在汤哲床边与他说话,可汤哲只是闭着眼睛,疲倦应付着,见得薛少尘进来,便睁开眼问道:“那两位客人可安排好了不曾?”
薛少尘自是一一回了。
汤哲听罢轻轻嗯了一声,随后勉力坐起身来,倚靠着身后的软垫道:“既是如此,今夜便设宴款待,我与你父亲说好了,上回表达谢意实在匆忙,该尽的礼数不曾尽到,这次既然来了,自是要好好表达谢意才是。”
薛灜在一旁面色沉沉,似有不满,但看到汤哲眼神,又将话咽回喉咙去。
薛少尘在一旁觑了一眼两位父亲,也不知这两个到底是什么心思打算。
踌躇半晌,还是拱手将此事答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