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云平见到薛少尘时,发现这个年轻人面上不再快乐,反而带着一脸无奈和不知所措。
“少家主,我觉得按照你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总是很少会有愁苦挂在脸上的。”
云平与他坐在花园里,感受着花园中那芬芳且四季常开的花香,两个人一边将黑白棋子按在方正的格子之间,一边说着话。
这盘棋下得并没有不死不休,反倒是可以说十分平和,两个对手都是漫不经心的,并不在意输赢,反而更加在意彼此之间说了什么。
薛少尘听见云平这么说了,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其实真的要说的话,并不是什么坏事,在旁人眼里,反倒是好事一桩。”
“哦?”云平轻笑了一声,举手投足间,显出一种成熟女性独有的韵味来,风姿绰约。“也不知是什么事?”
恰在这时云澄缓步靠了过来,施施然扶住了云平的肩膀,在她身旁站定,低头俯身去看棋盘上的棋子,打断了他们二人的话。
“你们这棋倒不如不下,一点意思都没。”云澄看了一眼,有些抱怨,“都是些软绵绵的路数,看了叫人心急。”
云平对薛少尘笑道:“她素来就是这种性子,我管她不住。”
薛少尘摇了摇头不以为意,摸出两颗棋子丢到棋盘上:“唉,我认输,实在没有什么下棋的心思,还是按云澄姑娘所言,不下的好。”
于是云平便道:“罢了,既是如此,便坐下来谈天如何?”
于是薛少尘唤了左右来,将棋盘收拾了,又搬来茶具,三人便在树荫下对坐饮茶。
“茶是好茶,可是我看薛少家主似乎品不出滋味来。”
待到言娘子将茶水斟好,放在众人面前,薛少尘皱着眉头一口口喝,却叫云澄打了个趣。
“不,不,只是心中烦恼,不知如何是好。”
“方才就听你说了,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
云平借着喝茶,余光瞟了一眼言娘子,却见言娘子眨了几下眼睛,随后就退下了。
薛少尘将那茶杯握在手中,只是坐在那里盯着茶杯不动:“我未婚妻要来了。”
云澄听到这几个字,眼睛一眯,啄饮一口道:“剑秋白?”
云平则是觑了一眼云澄,并不说话,只是安静喝茶,但眸光微敛,似有所思。
“是,两极秘境内二位也曾见过她的。”
“是婚期将至么?”云平道,“不,也不是,长生门与薛家都是高门大户,应当不会这样草率才是。”
薛少尘摇头道:“说是要来薛家研修,但谁猜不出来,是想我与她加深些关系。”
云澄道:“这不好么?你们两个早早定下了亲事不是么?”
薛少尘并不说话,云平看了一眼,轻声开口道:“你不大喜欢她,是不是?”
薛少尘摇头道:“不,我早知道自己日后必定不能由自己的心意去喜欢爱恋一个人,所以早早歇了心思,只待她嫁入我家,便好好真心实意对待她,敬重她,就算做不到心意相通,但多少也能相敬如宾。”
云平听他这样讲,有些不解道:“既是如此,你又在担忧什么?”
薛少尘轻叹一口气:“我只是觉得,我们都太年轻了,还不到要成亲的时候。”
云澄听了道:“也不是叫你现下便成亲啊。”
薛少尘摇了摇头,眼睛里带着些愁闷的光:“可我晓得长生门门主,无意义的事不会去做,只怕……婚期当真近了。”
这话说完之后两日,剑秋白便到了薛家,白衣的少女面色肃然,少了些痴态,变得有些烟火气了起来。
她怀中还是照往常一般抱一把剑,但背后又缚了另一把从未见过的,并不起眼的剑,那把剑剑柄上挂着个天蓝色的古旧铃铛,动作时并不响动,粗粗看去就只是一个装饰罢了。
她到那日,薛灜并不在薛家,是汤哲与薛少尘亲自来迎她的,剑秋白站在那里默不作声,恭敬有礼问候过去,待到被安置后,听见有人敲门,门一打开,那双冰冷冷的眼睛里才多少散发出温暖的光。
“你怎么也在这里!”
云澄与剑秋白甫一见面,便亲亲热热地牵着手说起话来,倒叫在云澄身后的云平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们来的早几日,才来不过三四日,却不想你也来了。”云澄一边笑着,一边不经意间问道,“你怎么来的这么快?人送到了便急忙来了?还有赵姑娘呢?你们分开了吗?”
她这问题一串串地出去,叫剑秋白不知先从哪里开始说起好,云平笑道:“阿澄,一句一句让人家回答。”
云澄却一点面子都不给云平,只是对剑秋白道:“别去理她,你既然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便先回答我这个,你怎么来这里了?”
剑秋白轻声道:“是师父叫我来的,师命难违。”
这一句“师命难违”颇有些意思,云平的头脑转的飞快,心中思忖。
“你不想来这里?”云澄又问,“也是,这里无聊得很,来了也没什么意思。”
说这话时,白龙偷偷瞪了一眼云平,倒弄得云平哭笑不得。
“我……”剑秋白支吾着,似乎并不想再说这个,于是转了话题道,“我方才到了门中,师父便叫我来此,翌日出发,片刻不曾在路上耽搁,所以才来的这么快。”
云澄也没有非要逼人家说的意思,自然顺着道:“所以你是将那贼人送到门中,便来此处了吗?”
剑秋白道:“是,只是将人交到师父手上,翌日便来了。”
此时云平便道:“既是如此,那赵瑞儿赵姑娘呢?她不是一道护送你去了长生门么?”
不问赵瑞儿还好,一问赵瑞儿,剑秋白便立时定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在到门中的前一晚,她自己走了。”
说着便将背后宝剑取下,横在膝上,抽出雪白锋刃,剑身上铭有“德以卫身”四个字,正是赵瑞儿那日在赵归崇议事厅里取来的宝剑。
“德以卫身,不布牙角。”云澄看着剑铭道,“这是麒麟赋的句子。我就说这剑鞘看着眼熟,从天极宗下来,临别那日我也曾见过,这把剑不是赵姑娘的剑吗?”
随后云澄又指着剑柄上那个铃铛道:“你不是说你还给赵姑娘了吗?怎么会又在这里?”
剑秋白摇摇头道:“她又把这个铃铛送给我了,剑也送我了,我不知她是什么意思。”
说罢,便将赵瑞儿离去那晚的事粗略说了。
原来那晚赵瑞儿借口说要去溪边取水,只将剑放在马车上,赵瑞儿料想她去取水,花不了多少时间,但不料等到天亮,却依旧不见人影。
剑秋白心中自然忧虑,但屠晋又被缚在马车中,无人看管不得。
加上左右赵瑞儿的剑还在马车上,于是她便打算将剑收好,却不曾想那剑下压着两指见方的纸条,上面只写了寥寥几字。
“我走了,不必寻我,剑先放在你处保管,他日来取。”
云澄扯着那纸,念出声来,反复看了几遍,云平也伸头过来看了,眉头微蹙,待到剑秋白将那纸又收好了,才转过头去看剑秋白。
“她走之前可有什么不寻常的?”
云平这不问还好,一问,剑秋白的脸色便唰的一下白了,只是扭过头去轻声道:“不,没有,什么都没有。”
就像一开始出现是那么突然,消失也是这么突然。
云澄道:“莫不是回天极宗去了?”
剑秋白摇摇头道:“路上我也曾与她谈起过这件事,她说她不想回去了,我想,她应该不会回去的。”
云平听得她说,然后沉默一会道:“是了,她也曾和我说过,此间事了,便游天下。”
“可走了,为什么要把剑留下?”云澄不解,“防身的东西带在身上不好么?”
剑秋白道:“我也不知道,但她说他日来取,那我便等着吧,她是守诺重信的人,想必不会食言。”
说罢,剑秋白将剑一合,收入鞘中,又放在背后缚好,又对云澄道:“不过你来此之前,曾答应过乔谙姑娘的事,可做到了?”
云澄听她这么一问,眼睛滴溜溜转起来,笑道:“说起这个,我正想与你说呢,你说巧不巧,乔谙千辛万苦要寻的师姐,正好在薛家呆着呢!”
剑秋白当即笑道:“那真是天大的巧合,唉,说起来,也不知道乔姑娘现下好不好?不过她帮了苏家这么大一个忙,人苏家应当也不会亏待她。”
说到这里,云澄眉头却是一皱道:“乔姑娘好不好我不清楚,但是乔姑娘的师姐好不好,我倒是一清二楚。”
剑秋白听到这里,面色也沉重起来:“这又从何说起?”
云澄道:“这事也是近些日子的事,虽说薛家下了禁令,不许谈论,但多少叫我听了一耳朵来,你晓得的,南剑北刀,南剑是谁,北刀又是谁?”
剑秋白道:“这个自是知道,方才你说的倚风刀苏家便是北刀,太清剑李家就是南剑。”
云澄又问:“那你知不知道南剑的李二?”
剑秋白对于刀门并无太多了解,至多只晓得几个青年才俊,可若是同她说起用剑的门派与弟子,却是没有她不知道的,即便她痴于练剑修行,但也多少知道一些事情。
“太清剑李家二公子李长胜?”剑秋白只觉得糊涂,“他不是在大赤城么?这个人出了名的无能纨绔,又怎么和你说的乔谙姑娘师姐有什么干系?”
云平在一旁听着,轻声道:“剑大姑娘,此人现下正在薛家,而乔谙的师姐方采苒也在薛家,你说呢?”
她这话并未挑明,但剑秋白联想到李长胜的名声与云澄方才的话,多少也能猜到此人若是同一个姑娘家扯上干系,会做出什么事来。
于是剑秋白脸上挂上嫌恶的表情道:“他对方姑娘欲图不轨不是?”
云澄并不说话,但她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若是以往,剑秋白只怕早将桌子一拍,站起身来,但现下她却只是坐在那里,沉思不语:“此事是真是假?”
云澄看她一眼,觉得不过短短数日不见,她竟有如此变化,不由得吃了一惊,但面上不显,轻声道:“应当是真的,那方姑娘自从出了这事情之后,男子不得近身,若是叫男子靠近了,便立刻惊恐畏惧起来,我去送信时,是薛少家主带的路,临到门前了,退了出来。”
剑秋白叹了一口气:“这事是在薛家发生的么?”
待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剑秋白又道:“薛家……到了现下都没有什么处置的法子吗?”
“只怕……便是李家的弃子也没有能叫薛家随意处置的道理在。”恰在此时,云平开口,“如果换做是我,我也不知该如何处置才是。”
剑秋白听罢,面上神色却有些古怪,似笑非笑看了一眼云平与云澄道:“怎么这事也能叫你们困扰?如果是我,左右将人赶出去就是,既不能得罪,又不能处置,索性眼不见为净。”
听得剑秋白这样去说,云澄云平面露古怪之色,云澄思忖一会道:“这……竟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云平摇头叹气道:“我觉得不妥,叫他就这样走了,也没个什么处置,岂不是……”
“谁说没个处置?”云澄看了看剑秋白,两个女孩相视一笑,似乎又想到什么,云澄唇角边挂起一抹人畜无害的笑来,看上去单纯极了,“既出了薛家的门,再出什么事情,就和薛家没什么干系了吧?”
云平眉头一蹙:“你是说……”
剑秋白眉头一挑,将剑抱紧,似笑非笑叹了口气道:“云澄姑娘,你方才说什么,我可都没听见。”
云澄大笑一声道:“你可别掺和进来,这事旁的不说,便是看在乔谙姑娘面上,我也要狠狠给她师姐出一口恶气才是!”
说罢道了声告辞,便头也不回背手出门去了。
倒弄得云平无可奈何,连连摇头,也急忙跟在她后头出了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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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澄有了鬼主意之后的第二日,薛少尘刚进了薛灜屋中,便听见薛灜的声音带着恼怒在同心腹随扈说话。
“她说她要走?”
“是,据说是师门有事,需要赶回去。”
“我看师门有事是假,心中埋怨薛家对李长胜不闻不问才是真。”薛灜坐在桌案前,脊背挺得笔直,眼中含着怒气,“到底是外头来的人,不知道这些个中难事,也不知道规矩体统。”
他这话越说越过分,好在余光瞥见薛少尘进来,住了嘴,叫那心腹退下,对薛少尘道:“你怎么来了?你未婚妻呢?怎么不去陪她?”
薛少尘摇了摇头道:“她不要我陪,而且我现下有事来找父亲。”
薛灜眯了眯眼,冷哼一声:“别又是什么不正经的事情,说吧,说完就快些给我滚出去。”
薛少尘道:“是关于李长胜的事。”
薛灜看了自己儿子一眼道:“怎么?你自己招惹来的祸事,你是打算自己解决了吗?”
薛少尘来不及回答,就见得薛灜冷哼一声:“好,你既然提了,我就问问你,如果是你你打算如何处置?薛家与李家的大赤城有生意往来,李家现下又是有名望势力的世家,现下出了这档子事,你既不能高高抬起,又不能轻轻放下。”
立在那里的少年道:“儿子正是为了此事来的,儿子有一个方法。”
薛灜眉头一蹙:“什么法子?”
“把李长胜送回李家去。”
“送回李家?”薛灜听得这几个字,略一沉吟,随即道,“这是怎么说的?”
“这事是丑事不是?”薛少尘道。
薛灜眉头一挑:“你是说……”
“一来李长胜既丢了脸面,此事定不会随意对人提起;二来李家家规甚严,若是这事把柄握在我们手中,也不怕这李长胜以生意来往之事相要挟;三来嘛……”
薛少尘顿了顿道:“我听说方客卿要走,这件事是不是真的?倘若是真的,那方客卿就没了走的必要,爹爹的病也……”
薛灜睨他一眼,语气里带了些宽慰:“还算你有些孝心。不过你也知道了,我便同你直说了,方才接到消息,方采苒说她师门之中有事,不论有无李长胜这件事,她都是要非走不可的,可你爹爹的病还要仰赖她,在没找到解决方法或替代者之前,我是绝不会轻易放她走的。”
薛少尘犹豫道:“可这样一来,会不会……人家要走,我们拦着不叫她走,是不是……不太道义?”
“道义?道义价值几何?是能缓解你爹爹的病症,还是能治好他的病?”薛灜直勾勾盯着薛少尘,目光冷毒,“讲道义是好事,但有的时候不讲道义才是实在的,懂吗?不懂的话,我现在教你。”
薛少尘被他一盯,只觉得背后发凉,喉头滚动,努力压制住心中的恐惧道:“可若是叫爹爹知道了这件事……”
“那就别让他知道!”薛灜笑了起来,笑意森冷,“净台,你是懂事的孩子不是么?别做叫我失望的事。”
随后薛灜道:“继续,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薛少尘木了一阵,缓下情绪道:“儿子以为,既是要送,便不要耽搁,只是立刻动身才是,另外要掩盖标记身份,不要叫人知道是我们家派去的人,若是叫李家的人瞧见自己的儿子昏迷不醒的样子,便不是我们做的,也是我们做的了。”
薛灜点头应下,于是与薛少尘详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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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平云澄两个人坐在园中凉亭里,远远就瞧见薛少尘走进门来,一旁的言娘子则前后脚同薛少尘进了院门来,远远瞧见云平云澄就上来将事说了。
云平云澄毫不意外听到薛灜不肯放人这件事,这事结果虽在情理之外,但也在这二人意料之中。
“你早就猜到他会失败了?”
云平听云澄这么去问,只是轻笑道:“他还是把世间诸多事情想的太好,还有,你昨晚把这件事透给他知道的时候,也没见得你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要说觉得他不会成功,我可不算是头一个。”
云澄伸手去玩自己鬓边的头发,然后毫不在意道:“本就不指望他去能把这件事办成了。薛灜这样的人,做事情不择手段,若是他儿子轻易就把人劝动了,反倒叫人生疑。况且,我们的目标从来就不是这个薛少家主,是你那个老情人不是?”
云澄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凑到云平耳边轻轻去说,声音软软的,气吐在云平耳朵上,倒叫云平用折扇拍手的动作一时停了下来。
“他已经有自己的家庭了,五十年前他选择薛灜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没了干系了。”话到这里,云平的话里带了点微微的苦涩,而那苦涩似乎能传染人似的,叫云澄心里也不是滋味。
而恰在此时,云平突然将头一转,云澄来不及撤回身子,两个人的脸一时靠得极近,呼吸交融,连彼此耳朵上细小的绒毛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云平呆呆望了一会云澄,气氛一时凝滞,两个人都呆呆看着对方,似是不知要做什么好。
反倒是云平先反应过来了,伸手就用折扇去点云澄的鼻尖。
云澄没料到会有这一出,急忙后退坐正了,可耳朵根已经发红,但还是压低了声音自顾自咕哝道:“我可不这么觉得。”
“你说什么?”云平啪一下展开折扇扇风,也偏过头去。
“我是说……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去薛家的密地里看看。”云澄清了清嗓子,伸手捏住自己的耳朵,“总不好一直长住下去。”
云澄既这样问了,云平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清了清嗓子道:“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如何?”
“自是可以,只是还有旁的事要做,远的不说,就说近的,方姑娘那件事,你打算如何帮忙?”云澄问道。
云平用扇子点住自己下巴,沉思片刻道:“薛灜那边自是行不通的,行得通的那边也不好这么快叫他晓得,不若明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