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澄的表情实际上说不大好。
云平和她认识这么多年,自然是晓得她的脾气的。有时候面无表情反而就是生气的一种体现,那表情看得云平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了一声糟糕。
但坐在二人对面的汤哲却是浑然不觉,相比较关注云澄,这位汤相公的注意力反倒是落在云平身上更多些。
他心中反复盘算思索,想要从云平身上找出些熟悉的地方来,可那感觉总是捉摸不定,仿佛风吹流沙,一触即散。
“相公的茶是好茶。”正在思忖间,汤哲听见对面那人开口,女子的声音低沉略哑,与记忆里如百灵鸟一般清甜的声线是决然不同的,再看她的容貌,是成熟女子的美丽,时光在她身上沉淀出的痕迹是从容大方的,像是一盏画卷摊开了任由人看,对上汤哲的目光时毫不躲闪,反而对着他笑道,“多谢相公美意。”
汤哲像是被她的笑慑住了,怔愣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被冻住了似的,直勾勾去盯着云平看,他的目光带着些探究,却叫一旁本来心中就有些怨气的云澄不快,伸手抓过云平面前的茶盏,又自己续了一杯,将那白瓷茶盏捏在手中把玩。
她这番动作阻隔了汤哲视线,叫这瘦弱男子仿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终于转醒过来,不动神色对面前两人开口:“云平姑娘既是同为爱茶之人,却不知姑娘最喜欢的茶是什么?”
云平听得他问,粲然一笑,在石桌下衣袍交叠处将云澄的手握住,安抚似的轻轻摩挲,云澄小力挣扎,却始终挣脱不开,便也由得她去,只是呆呆坐在那里,实际上却用不易被察觉的目光去打量着面前这个瘦弱的男子。
“说来不怕汤相公笑话,我这人不太喜欢什么旁的茶,唯爱一种,名唤‘遗甘’。”
汤哲闻言,浑身一震,随即静默一会才道:“此茶性凉,味苦,常人都不能忍受,想不到云平姑娘竟喜欢这种。”
云平只是轻笑道:“既唤‘遗甘’,自然是要喝到最后才能品出那一丝甜味来。”
汤哲怔怔道:“这茶太苦了,许多人都撑不到最后的。”
云平的目光一凛,云澄觉得自己的手被她下意识握紧了,于是偏头去看身旁的女人,但见她面上还是带着笑的,好似浑不在意:“是吗?我却觉得很好,半点苦都吃不了可不行,更何况,这茶因为前头越苦,忍耐过去后,后头那一丝甘美便更显难得,叫人喜悦。说实话,旁人都不能理解我为什么偏爱这种,但这茶唯有此种特性反倒叫我着迷,以至于旁的再好,都不能再入我眼。相公与我都是爱茶之人,自能懂我,你说是不是?汤相公?”
她说完这话,汤哲便猛然抬头去看她,那目光复杂,本就苍白的脸颊,就更白了,带着一种颓然衰败的寒冷,仿佛所有的生气都被抽走了。
汤哲不知再说什么好,只是狼狈站起身来,勉强扯出一个笑来:“二位,抱歉,我身子不适,不能做陪了。”
说完只是略一欠身,就近乎狼狈,唤了左右离开了,连茶具都来不及收拾,徒留一桌狼藉。
待到汤哲走后,云澄再去看云平,却发现她的脸色冰冷,像是一块坚硬的寒冰,牙关紧咬,脸颊上泛出一丝红来,双眼都有些发红,不知是激动还是旁的什么原因。
“你没事吧……”
即便云澄对她心中的感情复杂,但瞧见她现在这副模样,还是不免有些担心去问了。
却听着云平声音依旧沉静,注视着前方,好似无事发生道:“他盯上你了。”
云澄听得她这样说话,双目在桌上茶盏与石凳上软垫转了一圈,眉头一蹙,脸色也冷凝下来:“该死!我怎么当下没有立刻察觉出来!既是巧遇,又如何带了两个人用的器皿用具!”
说完之后,她便下意识握紧了云平的手道:“他是不是……是不是……”
“他不敢问,也不会问。”云平闭了闭眼,“起码当下不会,但是我看这样,心中生疑是定然的,但是他现今没有证据,我们两个身份又摆在那里,他就是要查,也查不出什么来。”
“所以才对我下手……”云澄想到这里,冷哼一声,“想从我这里探出些什么话来。”
云平摇摇头道:“只怕他与薛瀛都有动机,可现下只能查出我想叫他们查的东西来。”
云澄眉头紧簇,面带忧色:“既是叫他察觉,那今晚计划是否要暂缓?”
云平又摇头道:“不,不需要暂缓,今夜前去本就是为了查探密地,只是要小心行事,不要叫人发现才是,而且今夜回信就会送到,若是能收到肯定答复,只怕行事便愈加便宜。”
云澄道:“你是说……”
云平却不回答,她的目光只是向外远远望去,目光所及之处,将薛家花园尽数收于眼底,她的目光死死盯向那位于薛家正中心的薛瀛院子,不再说话,那目光里凝结的光像是一把即将出鞘的寒霜冷剑,阴仇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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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薛家中心的薛瀛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
他正在观看文书时,手下心腹却忽的推门而入,面带急色,薛瀛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就从他匆忙慌张的神色里察觉到什么,脸色也随之阴沉下来:“这样慌张,是出什么事了?”
心腹踌躇半晌,最终还是将门掩好,几步上前在薛瀛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立即退开,低下头用余光观察自己的主人。
但见面前往日都是从容淡定的男子双眼微眯,眼角抽动,牙关紧咬,显然已经是动了怒,但他隐忍不发,只是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道:“怎么回事?”
心腹垂首站在那里,努力不叫自己声音发颤道:“本来路上走的好好的,但来者下手果决,并不在意财物等,也不恋战,目标明确,看来从头到尾就是为了李家二公子去的。”
薜瀛听到他这样说,又还有什么不明白,旁的不说,他此番行事机密,只有几人知道,又如何有人知晓?
但事已至此,他也无可奈何,此事本就不能为人所知,现下被不知名的人半道劫去,他也只能闷声吞下,打落了牙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而现在去追查谁人泄密已是无用,只能亡羊补牢,命令府中下人管好自己的嘴巴,以免多生事端。
思及此处,他便又对心腹吩咐下去,交待诸事。
心腹自是一一应下,随后道:“还有一事,要禀报于家主。”
薛瀛双目微眯,示意他说。
“汤相公今夜未曾用饭,身子好似不大爽利,据下人说只是在自己屋中枯坐,水也不喝,药也不吃,好似魔怔了。”
既是说到汤哲,薛瀛心中对他的担忧不免压过了方才心中的烦扰,立时书也不看了,将东西往桌案上一丢,便大步出了门去,往汤哲院子里去。
他院子与汤哲院子相邻,本就花不了多少时间,待到行至汤哲住所门前,就瞧见左右各站了几个小厮,于是便细细问了。
那两个小厮也不敢有所隐瞒,只是粗略将事说了,听到后头,薛灜的脸色就越发阴沉吓人,抬手推门进去就问:“阿哲,你怎么了?”
汤哲呆呆坐在那里,身上的大氅都落在地上,也不曾发觉,屋子里悠悠然带着异香,香炉里有青烟袅袅升起,偌大的室内只点了一盏灯,昏黄的灯光映在坐在桌边的瘦削男人面上,任谁人看了都觉得有些可怜。
听到有人叫他,汤哲的肩上有一双温暖的手搭住了他,这才叫这瘦弱男子猛地惊醒,好似被烫伤一般站起身子,打开了薛灜的手,那半张脸隐在黑暗里,另外半张则写满了惊恐,待瞧见是薛灜,这才微微敛住情绪,低声道:“你来了。”
薛灜的手叫他猝不及防打开,红了一块,可他并不在意,急忙从地上捡起大氅,上前几步给汤哲披上:“怎么回事?这样神思不属?身子不舒服么?”
听他这么去问,汤哲的双眼微微长大,随后勉强扯出一个笑来:“不,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旧事。”
甫一提到旧事两字,薛灜的脸色又陡然一变,可他偏着头,屋子里又昏暗,汤哲看不真切,只是听薛灜道:“不要伤了身子就好。”
旧事,汤哲的旧事还能有什么?
无非是天极宗,无非是君莫笑,无非是……
江折春。
薛灜勉力扯出笑来,不叫自己的脸色太过难看:“怎么好端端的,又想起往事来了?”
难道同下午云平云澄那两个女子有什么干系?
他心中生疑,正暗自猜测,却见汤哲轻轻摇头道:“今日同云平云澄两个姑娘一道品茗,看到了云澄姑娘说她不懂茶叶的好坏,就想起阿春了,她也……她也不懂喝茶的。”
原是因着这个缘故。
薛灜便也放下心来,他早早就去查探过这两个人的底细,并没有什么大问题,更何况薛灜心知早在五十年前江折春便绝无可能再有回来的一天,现在站在他汤哲身边的是他薛灜,便是那小女子能侥幸逃出生天又能如何?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拿什么再和自己去争?
于是他不再多言,只是劝汤哲躺回到床上,又叫人煎了药,看着汤哲睡下,又痴痴地看着他许久,最终缓缓退出房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