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的功夫,要么以力破之,要么借巧取胜。
剑秋白多年习剑,又怎么会有不知道的道理?
但云平修为高她许多,已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以力破之绝非难事,既然如此,也只有凭巧取胜,以剑法之精妙来对敌。
两人站在院中,一南一北,一左一右,院中溪流淙淙,溪旁一棵小小的红枫树斜斜伸出,在地上落下一片影,风动时,地上的影子也动,而红枫枝上一片叶子似是受不了风的拨弄,便从上头脱落下来,被微风一旋,就孤零零摇晃晃往院中溪流落去。
那叶子飘落极慢,被风吹拂着翻转着鲜红的身体,待到风势渐缓,便又摇摇摆摆往溪水上落,那溪流缓慢,水中还有小鱼在乱石中穿梭,忽的停止,又忽的往前,而那叶子缓缓落下,恰好浮在水面上打了个旋,便被水流冲走,鱼也受了惊,倏忽一动,如火一般的鱼尾轻轻一搅弄,便又钻进乱石之中不见了。
而就在叶片落到溪面上那一瞬间,两个人同时动了。
白衣的少女与黑袍的女人本都是静静站着,好似老松,可当她们决定动起来时,就像是矫健的山猫和蛰伏的黑豹,剑与剑相撞之间虽无杀气,但战意一个赛一个炽盛。
一个想要证明自己能越过这座巍峨的高山,另一个则是打定主意不叫她这么轻易就翻越过去。
这两个修为一个高一个低,一个从容不迫,一个如潮汹涌。
年轻的剑招精妙绝伦,只怕放眼望去现今青年才俊之间已无敌手;年长的剑势大开大合,以守为攻,一只手背在身后,任面前白衣少女几番角度刁钻诡谲袭来,都如闲庭信步,手一抬剑一横,便将来者杀招一一化解。
剑秋白的剑意狂且进,云平不由暗自心惊,才短短数月,她便已有如此进益,可见心境已有了极大的变化。
假以时日,她定然能名扬天下。
云平面上冷肃,心中这样去想,却猛地听见剑秋白喊声。
“你故意让我不是!?”
剑秋白见一招不成,并不气恼,反倒动起脑子,去寻她周身破绽,只待寻到一处,身子却比手快,已拔剑攻去。
“你年纪轻,修为也不及我,我若是出了全力,你只怕走不过我手下半招。”云平见得她问,又是抬手挡住她一剑,只听得铿锵一声,剑秋白被她手中力道回击,抵挡不住,身子往后撤了几步才勉励站住,可方一站稳,便见剑秋白变斩为刺,以极快的速度往云平下盘连刺三剑,这剑招云平熟得很,正是她以往随手教给云澄的一招半式。
云平见她这般,面上不但不恼,反倒轻笑道:“你偷了阿澄的招式,按辈分来算,是不是要叫我做师祖?”
剑秋白闻言,轻啐一声,揶揄道:“师徒可不能成婚,那你同云澄姑娘现下又算什么?”
说话间,云平将剑一转,反手握住,从容后撤三步,避开这连环三刺,然后斜手一架,便又将剑秋白的剑打偏了去,心中却因着剑秋白的话而愣了一下。
正当她怔愣之际,却见剑秋白似乎早算准了她会有此招,将剑顺势一摆,便往云平面上去刺,这一剑正是意料之外,且去势又快又急,好似游龙摆尾,绝非长生门所授的寒山剑法,云平瞧见她这一招剑法,目光一凛,随即急声道:“谁教你的这招?”
说罢云平竟不退不避,反倒往前一步,剑秋白见之大惊,急忙收势,可已经悔招不及!
但在此时,云平只是面色阴沉,从容淡定,将一直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拿出,伸出拇指与中指,做弹指状,待到剑尖离她不过两指之距时,才屈指一弹。
这一弹用了好大气劲,灵力激荡,两人之间自起一股无源强风,吹得人头发衣袍都飞扬起来。
而这一弹指致使剑秋白几乎握剑不住,她勉力去握,抵住手心疼痛,牢牢将剑握在手中,身子下意识后撤几步,这才将力收住,可地砖上已拖出两道长长的白痕,可见她这一弹,力道有多大。
“我输给你了。”剑秋白柱剑在手,长长叹了口气,似是心有不甘,却依旧站直了道,“唉,高山难越。”
云平将剑收入鞘中,又问一遍:“方才那招,是谁教你的?”
剑秋白见她连问两遍,颇有些不解:“你很好奇?”
云平将剑递还给她,不躲不闪:“好奇。”
剑秋白却不回答,只是反手将剑收入后背剑鞘,又取过云平手中宝剑抱在怀中,摇了摇头道:“我答应了人,不能说的。”
云平听她这样讲,心中就越发笃定:“是赵瑞儿不是?”
剑秋白听到她说,皱起眉来:“你既知道,怎么又来问我?”
云平听得此言,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抬手按住额头,挡住自己半张脸,剑秋白只能听见她声音闷闷:“她故意教给你的,是不是?”
剑秋白眉头皱得更紧:“你怎么又知道?”
话是这么说,心下不免又好奇起来。
云平却不再说话了,只是过了一会,长吁一口气,将手放下,一双眼睛里似有星芒涌动,神采奕奕,对剑秋白轻声道:“你认输了。”
这四个字一出,似是已不打算再谈方才剑招之事,若是几个月前的剑秋白,只怕会不依不饶追问,可现下她晓得有的事情旁人不打算说,便没有强逼人家去说的道理,于是顺着云平的话道:“我修为剑法都不如你,自然认输。”
她这话坦荡,叫云平多看她一眼,然后笑了笑:“你不必妄自菲薄,你已经……远胜当日了。”
便是云平心中也不由得暗暗赞叹,此女天赋异禀,若是她二人修为相当,只比剑法,剑秋白已有了五成概率能胜自己,若是再多增些阅历,只怕这概率能涨到八成。
年纪轻轻,短短数月,已有此气候,只怕日后修真界中,剑秋白当真不可小觑。
听得云平夸赞,这白衣少女却不似十分开心,只是瘪了嘴道:“终有一日,我要胜过你去!”
接着又像是想起什么,抬头去问云平道:“云平姑娘,你既是剑术高超的人,想必也认识不少厉害人物吧?”
云平听得她问,却不回答,只是微笑:“你问这个做什么?”
剑秋白将剑抱在怀中,若有所思:“那你晓不晓得独明城有个用剑很厉害的人?”
云平听她这样问,便一下子猜到她要问的人究竟是谁,可她是不能说的,只是道:“独明城是座大城池,里头有这么多的修士,用剑好的人总是很多的,你要找的人什么模样身形?口音籍贯又是如何?若是知道这些,并不难找。”
她这样一问,恰恰好就问在剑秋白难处,她不晓得对方模样长相,口音也听不出来,更不知道她籍贯,从始至终,也只晓得那个人剑术高超,是个女人。
听她意料之中的回答,云平只是微微一笑:“既是如此,便是我有通天之能,也帮不了你,更何况我也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商贩而已。”
她这话说得脸不红气不喘,若是晏朝晏夕在旁,只怕白眼都要给她翻到天上去。
但现下两个人不在身旁,剑秋白也不知道她底细,也不好说旁的话,只是回道:“那是我唐突了,提了个不像话的请求。”
云平并不在意,只是抬手请她往院中树下的荫凉处去坐:“剑大姑娘输了,我瞧着也是愿赌服输的人,既是如此,现下你我都有空,不若就在这里将你们在北地的事说与我听如何?”
剑秋白也是豪爽的人,既是答应了人家,也没有不肯去说的道理,于是两个人只是简单坐着,云平听剑秋白去讲,好从她的口中还原出一个不在她身边,但也能独当一面的云澄是个什么样子。
剑秋白晓得这两个人奇怪却又不可分开的关系,一些话也只拣部分去说。
她不是什么讲故事的好手,只是平铺直叙去说事情,去北地的路上凶险异常,苏家那位姑娘的夫婿也非是什么善类,一路上伏击欺骗也从不在少数,但因着不是什么大事,也都没有上报。
云平面上用心去听,心中却想着将剑秋白说的事情同暗卫的通报对上,却发觉那些暗卫避开了不少事,只是隐而不报,左右只拣了几件重要的大事来说,心下当即便有了计较。
——以云澄那丫头的修为,只怕早知道我派人跟着她,既是如此,那暗卫所报之事便已有了大大的水分在。
剑秋白却是没有察觉云平心中所想,只是自顾自说事。
“……说起来,还有一件事有意思极了,没同你说。”
剑秋白既然这样讲了,云平也是顺势问道:“是什么事?”
“讲起来,也是真的印象深刻,我与云澄还有乔谙姑娘三个往北去走,途经一个小镇,说是小镇,但因处在交通要塞之间,也可称得上是一座小城池了。”
“那城中有一个恶贼修士,长的是肥头大耳,谁见了都要说一句脑满肠肥,这恶修士背靠不知道是那个门派势力,近些年来在这小镇之中横行无忌,为人又贪欢好色,仗着自己身后势力和手上本事,已欺辱强占了不少姑娘。”
云平在一旁听她去讲,神色又冷下来:“这种人留在世上真是祸害。”
剑秋白听她这样子说,当即朗笑一声,抚掌道:“哈哈,真有意思,你同云澄当时说了同样一句话!”
说罢也不等云平反应,只是继续说道:“我与云澄乔谙三人到了那小镇里,云澄同我住在哪里都是没有所谓的,可乔谙身子骨弱,是个医修,不像我们受得住风餐露宿,云澄又不缺钱,将手一挥便邀我们去镇上最好的一间旅店去住。”
云平听了,又笑一声,心中思忖:“钱是我挣,这丫头就只管花。”
“既是外来的客人,我们又不知道哪家店好,自然随手扯了个路人来问,那路人为我们指了路,却又劝我们不要去住,免得惹祸上身,可我素来不怵,云澄听了也是冷笑说:‘不要我住,我偏要住得。’”
“我们两个人都去了,乔谙也无所谓,于是我们三个便找到了那家旅店去住。”
“可一到那旅店门前,却见门可罗雀,门口丢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们左右又问了人,确定正是这家店,于是也不多想,只是进去住了。”
“那旅店地势优越,老板态度又好,手脚又勤快,按道理来说,也该不会如此落魄,老板见我们来住店,面上忧虑,也不打算招待,是我们觉得古怪,这才强住下来,老板心中凄苦,又见我们胆子大,便也将事情逐渐同我们说了。”
“旅店的老板是个半老徐娘,看着样貌,年轻时也应是个绝色美人,所以她那女儿长得也绝不会差。而这旅店老板丈夫早逝,只留她与一个孤女,本来老板的女儿也能帮忙,可因着这恶贼修士,也只能东躲西藏,不敢抛头露面。”
“可谁曾想,哪怕藏得再好,终究不可能在家中躲上一辈子。有的时候,就是半步不出门,祸事也能从天上来。”
“那旅店老板的女儿正值妙龄,平素又被拘在家中不得出,好在老板也是个手脚勤快能赚钱的,家中有个大院子不说,还安了秋千等一众玩物供女儿消遣,只是可怜她女儿,只能在家中后院玩闹。”
“出事那日正是个晴日,她家女儿有个贴身的小婢,说是小婢,实际上是老板收留来的孤女,来同自己女儿做伴,感情倒好似亲姐妹一般。”
“那日她们两人照常在院中荡秋千玩耍,因着好奇外头,那旅店老板的女儿就央着自己的小婢推秋千用力些,好叫她去外头瞧。”
剑秋白说到此处,便是一顿:“可谁也不知道,就是这好奇心,叫她招惹上了那恶贼修士。”
“那恶修士贪花好色,又是蛮横无理的人,路上逛街正好看见院墙上露出一张美人脸,便遣左右去问,想要纳其为妾,收入囊中。”
“那旅店老板只这一个心肝宝贝掌上珠,自是不肯叫自己女儿嫁给这种丑陋男子,做旁人妾室,便拒绝了。”
“可那恶修士又是什么人?既不能明里求娶,便暗中使出手段。他往常已做过许多次,有些个没良心的,见财开眼卖了姑娘不是没有,有些个强硬不嫁的,这恶修士也能有些手段,左右就没有失败的时候,因此这回也派人在旅店门口捣乱胡闹,搅黄了老板生意,势必要逼人就范。”
剑秋白眼睛滴溜溜去转:“我同乔姑娘都是嫉恶如仇的人,听了老板娘这样遭遇,早就怒发冲冠,拔剑想要将人处置了,只云澄还是坐着施施然喝茶,并不多话,待到夜里拉上我出去打听了,确实有此事后才在翌日出面,说要帮老板娘一把。”
云平听到此处,心中已是有了思量,她晓得云澄性格,只怕不会简单将人杀了才是,便又问道:“然后呢?”
剑秋白道:“那老板娘自是千恩万谢,可心中多少还是忧虑我们这三个人能不能做到,只是劝我们莫要沾染。”
云平听罢,叹了一口气道:“既是阿澄的性子,没听之前尚可回旋,可若是说了,只怕就非做不可了。”
剑秋白笑了一声:“正是如此!你猜她叫我们怎么去做?”
云平摸着下巴左思右想:“唉,我也不知道,你且快说吧。”
剑秋白道:“云澄叫那老板应了恶修士的请求呢!”
云平眉头一皱:“这丫头只怕心里头还有别的算计!”
剑秋白又笑:“果然还是你清楚她!她叫老板前脚应了那恶修士的请求,后脚就自己装扮起来,坐上花轿,自己去做那新嫁娘了!你别说!她本就漂亮好看,一装扮起来,只怕是个人见了都要为她神魂颠倒,太漂亮了,反倒不似真人,她嗔我一眼,我骨头都要软了!”
此话一出,云平便猛地站了起来,深吸一口气,复又坐下:“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