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傍晚,空气里一派节日将近蠢蠢欲动的喜气洋洋。伦敦的晚上六点,烟蒙蒙白天燃尽的烟蒂。狂风暴雨把一摊摊瘫痪的枯叶和空地刮来的旧报纸吹到七海灯子脚边,她依旧步履匆匆,至多伸手把一缕随风飘扬的鬓发别到耳后。
语言不同,信仰迥异,但全世界人们的八卦魂是如此的团结一心,足以轻轻松松推倒柏林墙跨越金门海峡。众人眼光雪亮,所思所念不外乎俊男美女的感情纠葛,或是年少天真向全世界宣告一段束缚沉沦,抑或出轨争吵惊天动地后简单而无信握手和一笑。浓妆艳抹的女性眼角下掩着细细疲惫,七海瞥了一眼那被无数泥泞皮鞋踏过的姣好面容,内心微微抽痛。
是老了。衰老总是来得那么猝不及防,和突降的死亡一样。从十九岁开始,先是眼角的细纹,然后是面颊的松弛,所有的容貌在那一夜瞬间崩塌倾倒毁于一旦。太迟了,太迟了,无论是徒劳无力地企图旧梦重提,还是无头苍蝇一样去寻一支露水未干的玫瑰,来纪念支离破碎的青春和某个人。
沿街的咖啡厅窗户上挤满了讨喜的槲寄生花环,上面铃铛奏着自成一调的小曲,她觉得自己身上不知名的发条被拧紧,脑海里也和着这乐音,反复循环着随性的调子,索性推开门准备来点消遣。悠然流淌的爵士乐,红棕色的柜台,倒是像极了家乡儿玉小姐开的那家,只是少了个只愿喝热牛奶和可乐的可爱后辈。无论哪里,无论是谁,推开门再也不会遇到,那个年纪那个时刻微微笑着,十月的温柔夕阳点亮面容,满不在乎游刃有余的小糸侑,她已经和许多语焉不详不堪重负的往事一起被塞进七海灯子回忆的牛皮袋里,再郑重其事盖好机密火漆扔进保险柜。
十二月果然是一个残忍的月份。
“一杯卡布奇诺,谢谢。”她熟稔地用伦敦腔点单,抬手看看机械腕表上时间,六点半,不多不少。秒针一跳一跳,带动心中疯长任性情思。加两份奶和糖的卡布奇诺,就算是侑也会喜欢吧。扎着两个短短马尾的女孩成了她永远的逢魔之时,一句解不开的姻缘咒语,总会冷不丁在视网膜上成型毫不讲理占据神经中枢,无需深夜痛苦辗转之际,哪怕只是点一杯咖啡。
哪怕只是简简单单的呼吸。
遗忘太难,时光唯独忘了慈悲。金发碧眼的陌生同学笑着起哄,“七海小姐,认赌服输,请说说你的情史吧。”“七海小姐这么漂亮,想必经验丰富。”换了皮肤换了瞳仁,语言还是像一把容易走火的破烂手枪,说出口的言辞只是归于寂静,在心上开出一个个嫣红的洞。痛,却带着隐秘的欢欣。七海灯子笑得从容淡然风度翩翩,眼睛圆圆天真烂漫像极小狸猫,“我从来没有和异性交往过。”语气轻柔,吐字一气呵成,断定不下重音在哪儿。
“女士,您的卡布奇诺。”把双手环着杯子,讨一丝转瞬即逝的暖意。她想起,很多年前,小糸侑也是这样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声音颤抖带着哭腔,却竭力逞强把自己拉得更紧,“不要对我喜欢的东西说讨厌呀。”她只是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女孩,惊讶于她的突然情绪波动,带点残忍的科学观察的意味。她说要改变自己,七海也只是像小动物一样眼神湿润,迷惘里不说拒绝,但也哭泣祷告斋戒后,不会把事物实际性向前推进一步。
她根本不会知道对方的挣扎痛苦纠结,那取自纯净心尖血滋养出的鲜红玫瑰。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而自己偏偏眼瞎耳聋,抑或装聋作哑。维系外在的完美无瑕已经如履薄冰,她根本无暇去爱别人,更何谈爱自己。她只是自以为是地单方面“爱”着对方,流连忘返于那柔软唇瓣,那温柔怀抱,那轻柔的揉头,那混进真心的冷淡安慰,那雨后触碰前又小心翼翼收回的指尖。
槲寄生下是应该接吻吗?她想起来那些年自己在那间小小书店买的文库本里的浪漫爱情故事。想到女孩微微颤抖的睫毛,像风抖动着天竺葵,想到女孩发尾上特别的香气,混杂着沐浴露的果香和美好的阳光。那个时候自己在做什么?是轻柔地按着对方的肩,还是猫咪似的把脑袋蹭来蹭去?如果说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她的小糸侑就是这样,跨越深深的鸿沟向自己伸出手。她确实撒娇过了头,虽然温柔的侑永远不会觉得麻烦。
童话故事里永远是王子和公主终成佳偶皆大欢喜举国欢庆,公主和骑士只不过是一段无疾而终的romance,再过分一点就成了兰斯洛特和桂妮薇儿,闹得人心惶惶,折了美人赔了江山。七海灯子不想自恃个慧极必伤的公主,偏偏小糸侑情深不寿柔情似水,就算被说了对不起就算被一直依靠着也学不会明哲保身。
她想的仅仅是让自己不再讨厌自己。她坚信她们的幸福取决于七海的幸福。她爱得如此之深,以至于把无心的阴影当成实体,熊熊燃烧。
她把头埋进胳膊,肩膀轻轻耸动。七年前你赠给我风信子,他们叫我风信子女郎。可当我们回来晚了,从花园而归,你的臂膊抱得满满,你的头发湿透,我说不出话,眼睛也看不见,我不死不活,什么也不知道,注视光明的中心,一片寂静。
七海灯子并不是不爱小糸侑。她甚至祈求对方不要爱上自己,好让自己能一直喜欢着。她们在雨天撑过相合伞,她记得女孩害羞嘟起的小嘴,也记得自己湿了半边的肩膀。她忘不了她们一起去的水族馆,幽蓝的天幕,流动的光影,女孩兴高采烈地拽着自己跑来跑去,眼睛闪闪发光,像荧光水母轻盈透亮的光。她一直自欺欺人上了锁的抽屉,一旦拉开就是汹涌而出的陈旧泛黄信件,还有源源不断跑出的思念的螃蟹,举着小小钳子,拉扯着五脏六腑。
怪就怪七海灯子看清得太晚,懂得得太迟。她看见窗外纷纷扬扬雪花中,熙熙攘攘的下班人流中,背上长着翅膀的孩童跑来跑去,不知是从东洋跋山涉水而来的雪童子,还是简简单单的想到恋人窗下唱一首情歌。想着一旦稍不留神,就会观察不到很多事情,无论是路面上一夜忽然结起的冰,还是背上的绒绒翅膀。
七年前七海灯子来到伦敦,小糸侑在机场送别。她怀里抱着满满的风信子,掐了一朵最美的别在七海耳边。祝灯子前辈学业有成,一路平安。她是这么说的。七海想给她一个拥抱,想给她一个吻别,但她只能颤抖着虚虚地拽着对方的手,像冰天雪地里捂着唯一的热源。飞机上的冷气吹得她头痛,她抱着怀里的小小布袋子,里面是侑为她准备的黑巧克力,好吃补充能量又不长胖。
不知道是伦敦的正人君子太多产生的终年薄雾,还是这蒙蒙雾气催生了所谓正人君子。换了环境她依旧如鱼得水,当着学生团体备受喜爱尊敬的主席,成绩还是终年高居榜首,硬生生把灰蒙蒙的日子过得五彩斑斓。只是她爱上了一个人用脚步丈量这片土地,雾里看花看不真切,她学习间隙晕晕乎乎走遍了格林威治天文台,西敏寺,大本钟,白金汉宫,始终觉得身边有个人浅浅笑着偶尔低声抱怨,当然不是科考队的那个著名传闻。
咖啡不知不觉见了底,透到手心的又是刻骨冰冷。她围好灰格子的羊毛围巾,从靠背上捞起米白色的长风衣,却听到手机叮得清脆一声。“圣诞快乐,前辈。”还有一张小小的自拍,女孩举着炸鱼薯条的小盒子,围巾口罩裹得严严实实,在大本钟下被挤得晃来晃去,头发险些散开,狼狈却很兴奋。
七海灯子突然觉得自己又相信圣诞老人了,甚至还想去教堂听一曲颂歌。十二月的寒风毫不留情地灌进领口,她却迫不及待推开门伴着清脆铃声跳上百老汇舞台,路灯齐齐点亮,路人纷纷驻足,雪花纷纷扬扬而下,全世界都在为这场皆大欢喜的爱情喜剧献上祝福。她在道路中央躬身然后转了个圈,风衣下摆拉出优美弧线。雪花落在混凝土建筑物上,一眨眼就变成了奶油黑森林蛋糕,也落在她心爱的女孩发尾,成了甜甜的糖霜,一眼就甜到心口。她们隔着几条街,一步之遥,无需眼泪,无需沉默,只差一个笃定的拥抱和再不分开的双手。七海灯子吸吸鼻子,笑了,现在简直是幸福得想要打个喷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