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淼就在这样“孤芳自赏”的环境中成长着，在幼儿园愈发沉默寡言，与之相反的，在与奶奶交流时则愈发活泼，无事不谈。

  许若云忙于自己的事业，每天除了照顾孩子就是写书，再加上年龄的增长，身体机能退化，每天活得很疲惫。

  时光知味，岁月沉香。转眼间，已来到2009年。

  这一年江淼六岁，即将从幼儿园毕业，去上小学了。

  六岁的江淼和三岁时外貌上没有太大的变化，虽然长高了，也退去了婴儿肥。但依旧是邻家小妹般的麻花辫，尽管很沉默，还是让人觉得和蔼可亲。

  认知上的变化则要大一些。江淼毕竟还是小孩，每天都在接触不同的事物，增长各种知识，许多三岁时的疑惑早已被新的问题所替代，隐没于回忆的深海中。曾经的纠结或是不攻自破，或是忘到了九霄云外。

  比如，许若云和众多女人的合照代表了什么，比如友情、爱情、亲情的关联。

  江淼依旧没有朋友，但她从很多书籍中了解到了朋友的定位，她觉得，自己和奶奶既有亲情，也有友情。许若云对此不予反驳。

  祖孙俩能交流的话题越来越多，早已亦师亦友亦亲人了。

  某个夏日周末清晨。

  刚下过雨的路面有些潮湿，牛角水泥地灰尘飘飞，被润湿的杂气颗粒散发着泥土清香，不算灼热的暖阳炙烤掉仅存的一丝沉闷，留下阵阵清爽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江淼刚刚从《海底两万里》遨游回来，被天马行空的海底世界深深感动，女孩心灵久久不能平静，光怪陆离的世界、惊世骇俗的美，那些是平淡孤独的日常中无法体会的。

  江淼顿时感觉有好多话想说，显露出孩童的一面——有趣的东西要向喜欢的人分享，于是满怀期待地来找许若云。

  来到书房门口，却发现许若云埋着身子专心致志的工作着，隔的有些远，已看不清那惊艳了时光的远山眉的形状。

  它是在皱着，还是舒展？

  江淼已经很久不曾了解奶奶的感受了。

  许若云丝毫没有感应到门口的异动。江淼心里涌起一股难掩的失落，自从奶奶开始写书后，总是忙得不可开交，陪伴自己的时间也少了很多。

  明明还住在一起，但无形中好像有了一层可悲的障壁，而且越来越厚。

  那是时间的障壁，是世界上最温柔也最残酷的，最遥远的距离。

  是啊，每个人的时间是有限的。她不能要求奶奶每时每刻都照顾到她的心情，也不能像小时候一样，永远呆在奶奶的怀抱里了。

  奶奶已经开始了新的人生，自己也渐渐长大，彼此的私人时间只会越来越多。

  所以那热烈迫切的分享欲被阻断的感受，江淼已经强迫自己开始习惯了。她很快重整心情，蹑手蹑脚地离开，回到卧室，在日记本上写下读后感——将那些没能诉说的话，倾注于一纸书笺。

  这三年来，许若云因第一本书《栖所》出版而小有名气，其文风细腻温和，感情真挚不做作，文化气息浓厚，备受文青喜爱。她渐渐开始给各期刊投稿，发表一些散文，也在筹备自己的第二部小说。

  文字逐渐替代江淼，成了她生命之重。她很忙，很累，也并不怎么快乐。许若云只是不停地写着，只为了压制一些冲动与不应该有的欲望。

  她几乎将灵魂分裂成两部分，一并锁在名为“过去”的房间中。一部分汲取知识经历，机器般工作着，一部分却愈发想要挣脱桎梏，开启新的篇章。

  这种交错的疲惫折磨的她再无心他事。除了必要的日常中照顾好江淼外，许若云完全封闭了自己。

  祖孙两人各自忙碌着，日常的时间便是在这样的沉默中向前走着。

  已是正午时分，许若云依旧伏案，没有要起来做饭的迹象。江淼将洋洋洒洒书写情绪的稿纸放在一边，无奈地叹息一声。

  在家里时吃饭时间是不固定的，全凭许若云写作状态决定。江淼也曾要求过许若云教她做饭，但许若云总是一口回绝，“你还小，让我来。”

  也是，她连灶台都够不到呢。有时江淼自己都会忘了，她还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因为她投入虚拟世界的时间，甚至多于现实生活。

  在周边小孩捉迷藏时，她在童话镇巡游。

  在同学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闹时，她在金银岛冒险。

  ······

  她的灵魂辗转于各个精彩纷呈的世界，淡化了肉身存在，已经有些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许若云就像她连接现实与虚拟的桥梁，尽管它破烂不堪，颠簸不断，好在能够给她一点现实的感动。

  “阿水！”江淼正出神着，许若云隔着房间喊了一嗓。

  很快许若云揉着额头踱步出来，“饿了吧，你等一下，我去做饭。”

  “不饿，你慢慢来。”江淼欢喜地看着她，又有些心疼。

  奶奶每天都好累的样子啊。自己果然不应该那么多话，不该打扰她吧？

  许若云敛去疲惫，笑着走过来俯身亲了亲江淼额头，“等我哦。”说完，捏了捏江淼脸转身去厨房了。

  留下喜出望外的江淼在原地回味着，奶奶还是那么温柔，好喜欢呀。

  江淼笑吟吟地对着那沧桑的背影点点头。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会等你的。”

  过了不久，许若云匆匆做好简单的饭菜，招呼江淼上桌。吃饭的时候，一般是祖孙俩交流最多的时候，许若云也终于可以放松一会儿，享受惬意时光。

  但今天江淼却反常的沉默。许若云有些奇怪，但很快想到，问题多半出在自己身上。

  反常的不是她，是自己。

  对了，今天晚上《s城文学》编辑希望和自己面谈一下签约的事，看来自己潜意识下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啊。

  许若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观察能力极强的江淼意识到了，也许从她眉毛不自然的弧度，也许从她眼底隐藏的云海……

  许若云心里涌起深邃难言的忧伤，江淼这样，会不会活得太累了？

  于是她主动告知道，“阿水，今天晚上奶奶有个饭局，我们一起去外面吃哦？”

  江淼露出了然的神色，“我听奶奶的。我可不可以问一下是什么类型的呀？”

  措辞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是不想让自己太为难吗？

  许若云多愁善感地想着，江淼还是没有变，永远体贴，永远照顾别人的情绪。

  这时许若云不知道，江淼并不是个温和善解人意的人，这些敏感的善意都是仅仅给予她的。

  “是工作的事。”

  江淼眼底闪过一丝忧虑，她脱口而出，“奶奶，不要太勉强自己，工作太累就放下一些，休息一下吧。而且……”

  后面的话江淼犹豫着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知道。”许若云捏着筷子没有动作，她低头轻声说着，看不清神色。很快她又抬起头，换上一幅荡漾着笑意的轻松面孔，扯开话题道，“阿水今天上午做了些什么呀？”

  江淼顿时兴致高涨，兴奋地说着，“今天看了《海底两万里》，鹦鹉螺号……”

  ······

  许若云只是静静听着，偶尔附和两句。她是一个素养极高的倾听者，只是这样，江淼就已经很满足了。

  一顿饭吃了很久，江淼有太多想法不吐不快，一直亢奋地说着，连饭也没吃多少；许若云乐得清闲，也细嚼慢咽着。

  “阿水，菜要凉了哦。”趁着江淼停下换气时，许若云出声提醒道。江淼赶紧狼吞虎咽了几口，“慢点慢点。”许若云再次笑着说，眉眼中是言语道不尽的温柔与宠溺。

  江淼傻傻地一笑，“奶奶，科幻作品真的好棒，就是有一些看不懂……你能不能再推荐一些好理解的呀？”

  “好。”许若云笑着看着她，轻声应下。

  “对了，阿水，你对成为科学家有没有兴趣呀？”许若云想到自己小时候，小孩的理想都是什么“科学家”“医生”“老师”之类，顺便问问江淼的想法。

  江淼正喝着汤，闻言挑了挑眉，迟疑了一会儿，“我感兴趣的是结果，不是探索的过程吧……我想。”

  “虽然这个世界是一个奇妙的谜团，它解开那一刻绽放华光让世人称羡，但去解谜的过程一定是枯燥乏味又无比艰难的，所以我想我大概没有这个能力。”

  江淼答的很客观，没有想当然的因为结果的玄妙而忽视过程。许若云很赞赏这一点，她对小孩的理想一直持有一种观点，一定要兴趣和认知兼得，才能开始试着走这样一条路。

  兴趣是弓，认知为箭，只有兴趣而认知不清晰，则弓便无用，认知到过程的艰难导致缺失兴趣，则箭飞不远。唯有二者兼得，弓飞箭响，才能准确中的。

  至于个人能力如何、能否成功，则是后话。

  “那阿水以后想做什么呢？”许若云继续问着。

  江淼即答，“无所事事，好吃懒做。每天和奶奶一起。”甚至丝毫没有思考时间。

  许若云皱了皱眉，“不行。换一个。”

  江淼立刻一脸失望，耷拉着脑袋，“诶——为什么不行。”长长的尾音慵懒至极。

  许若云一板一眼地说着，“做人啊，无论身居高位呼风唤雨，亦或是扎根基层勤勤恳恳，除了道德、伦理之外，我认为还有两条底线，其一要对社会有贡献，其二要对得起自己。”

 “嗯……” 江淼皱眉想着，“那就，无所事事，每天和奶奶在一起。”江淼戏精附体，好像忍痛割爱般，眉毛拧成一团，捂着心口，去掉了一项。

  “有什么区别吗？不就少了个游手好闲？”许若云不明所以，蹙着眉毛，皱褶间隐隐有愠色闪现。

  “那就……每天和奶奶在一起。”刚才还捂着心口的江淼却突然不演了，一脸郑重地直视着许若云的眼睛。

  江淼目光灼灼如火，许若云被她看得险些受不住。她偏开头，愠色消去几分，无奈开口，“那阿水你说，我要求的两项，你达到了哪一项？”

  “至少一项，我希望是两项。”江淼认真说着，像骁勇善战的武士，勇敢地追击着许若云落荒而逃的眼神。

  许若云大脑飞速旋转着，一时半会儿没有完全听懂她的意思，但她听得懂江淼真诚的语气。

  她缓缓对上江淼热烈赤诚的目光，“何解？”

  江淼突然笑了，“就是你想的那样。”

  “其实我并不完全认可奶奶说的两条。我觉得只要对得起自己就好了。但还是按照你的标准来吧。”

  江淼定了定，一字一句地说，“我觉得，每天和奶奶在一起，就是对得起我自己了。”

  女孩说得好真诚，没有羞涩、没有停顿，像是最自然纯情的告白。

  忽然她扭捏了一下，眼神飘忽着，微声说，“如果我和奶奶在一起是奶奶所期望的话……那我也算对社会作出贡献了哦。因为奶奶很优秀。我能帮到奶奶，也算吧……”

  许若云哭笑不得，“净说些歪理！”用力敲了江淼一下，江淼立刻抱着小小的脑袋嘟着嘴，不满地申诉着，“这是真理！才不是歪理。”

  许若云再次敲了敲，“还敢顶嘴。没出息，跟奶奶在一起就算对得起你自己啦？你也看了那么多书了，眼光未免也太小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江淼却看得出奶奶并没有生气，索性大胆起来，“奶奶说得对。我的眼光确实小，小的只装的下我爱的人，小的只装的下你。什么社会责任、个人价值，那些都是后话。没有你，这些后话也没有意义了。”

  许若云这下气不打一处来，虽然很有些感动，但也有点失望，心中两股情绪冲撞着，她嘴上不饶人道，“你眼光小还有理啦？阿水，你一定要活得不负一生，可以平庸，但不能乏味，可以不精彩，但一定要有韵味。你从小就喜欢讲意义，那你当个社会的米虫，难道就有意义了吗？”

  “可是……可是，意义是由我自己定义的。”

  女孩思路清晰地反驳着，她慢慢下了椅子，向许若云这边靠近，“我所定义的意义，一切都与你有关。”

  女孩轻轻抱住她。

  那一刹那，许若云心底仿佛有无尽深蓝回响，她感到自己像是水天相接那一线上飘渺的破碎的云朵。

  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恰似海神落泪，偏要水色妩媚。

  是云在海底遨游，还是海在云上徜徉？

  似真似幻，如梦如醒。许若云觉得自己好像身心分离，好像灵魂割裂。

  难以言说的悸动让她只剩下一个念头——回抱住她的女孩。

  江淼感到诧异，她说这话只是真情流露，对她来说如水到渠成，自然成章。但许若云好像很是动容，于是她顺从的放松了身体。

  双方都是无言。

  良久，许若云松开怀抱，她心里有些乱，匆匆说了一句，“我去洗碗了。”便拿着碗转身离开，留下疑惑的江淼。

  江淼恍惚间看到奶奶眼中像镀上一层冷霜，阴霾遮住了她的情绪。

  从那个有些莫名其妙的久抱中，直觉告诉她奶奶处在“裸情”状态，但……奶奶是个心理强大的人，能让她失控破防的事本就少，揭晓原因便很难了。

  奶奶到底是因为什么，灵魂在颤抖着？

  江淼想不明白。这让她悲伤，让她惶恐，让她久久不能释怀。

  却说许若云，她几乎是本能地回抱住了江淼，那一刻好像大脑变得空白。支配她行动的，是比肉体、比情绪更深一层次的东西，是她陌生的、无法涉足的领域。

  她讨厌这样失控的感觉，却又矛盾地感到欢愉。她浑浑噩噩地离开，想要冷静一下。

  一场和谐的午饭不欢而散。

   许若云洗着碗，浑身散发着低气压，让江淼不敢靠近。她很想弄清楚奶奶到底是怎么了，可惜没有找到机会。

  许若云的电话响起，是编辑打来的，她调整好状态接通，“您好。我是孤海游云。”

  “老师您好，关于晚上面谈的事……”

  两人商谈的很顺利，很快结束了对话。挂断后许若云如往常一样喊着江淼，“阿水！晚上确定了，去东南路那里的饭店吃哦。”拉家常的语气。

  江淼立刻应下，“好！”心里暗暗窃喜，奶奶好像恢复正常了，悬着的心放下了一些。

  说起来，她刚才也许只是想起一些事吧？

  罢了。也许，是自己太多愁善感了。

  许若云则是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一样，有种情感缺失的怪异感，那个拥抱前后的心理，好像雾里看花，已无法捉摸。

  罢了。也许，是自己老了吧。

  许若云暗自嗟叹一声，放弃了回想。

  不过，江淼表现出的对自己的依赖，实在有些过了。果然是因为没有朋友吗？还是得让她多进行一下社交活动才行啊。

  真是头疼。许若云叹息着扶额，内心深处却没有当一回事。被孙女依赖的感觉，被一个人放在心上的感觉，再怎么说也是美好的。

  这份美好让她对江淼的成长进行了错误的估计，其后果也是毁灭性的。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现在的时间依然温柔地走着，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