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淼扑向许若云，像凤凰总要栖于梧桐，像清风总要拂过山岗那般自然。

  一个热烈的拥抱。

  林雪儿呆站在一旁，忽如醍醐灌顶，“我就说许老师怎么突然回心转意了，看来是沾了你的光呀，

江淼同学。”

  江淼环抱着许若云，只是泪眼朦胧地仰着看她，“工作，很忙吧。能抽得出时间吗？”

  许若云只是宠溺地拭去女孩眼角的热泪。“陪你更重要。没有我说的惊喜，或许你不会来这儿吧？”

  江淼愣了一下，她倒是把惊喜这茬忘了······她还以为许若云只是随便说说或者说收获了友谊就是惊喜云云。

  原来她一直知道自己心之所向，也愿意为了自己去付出。

  感动之余有些惭愧，自己来这儿纯粹是为了陪许如清而已······哦对了，得向大家介绍一下。

  感觉到抱的有点久了，江淼松开手，面向大家准备简单说明。

  第一眼看向许如清。

  却见人群中许如清神色不太自然，见到心怡作家的喜悦、胆怯与紧张充分混合在一起，构成一幅绝美的风景画。

  女孩眼波流转，秀眉微蹙，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拢在耳后，却遮不住那耳尖的一抹淡红。目光中是不加掩饰的热烈赤诚，灼灼如夏桃，潋滟如水光。

  三人依次出现在对方的眼睛中——许若云看江淼，江淼看许如清，许如清看许若云——构成完美的闭环。

  林雪儿被她们搞得头大，一个个动不动就愣住发呆，于是站出来打破这僵局，“那个，大家先坐下聊吧？”

  此言一出，三人都反应过来，收回目光，有些慌不择路地坐好。

  林雪儿向江淼示意让她来介绍，江淼此时心中乱糟糟的，下意识摇了摇头。

  于是依然是林雪儿主持大局，“各位，这是许老师，目前是《s城文学》签约作者，主要写一些时评文和随笔，此前也发表过一些文学作品。我无意间得知许老师就住在一中附近，就尝试邀请过来了，但现在来看，还是多亏了江淼同学呢。总之，让我们感谢二位！”

  掌声过后，许若云简单作结，“承蒙各位厚爱，老师不敢当，文学社是交流阅读经验的地方，我来此也只是分享一些我的经验罢了。直切主题吧，如各位听者有意，今天剩下的时间我愿分享一套适合高中生的阅读方式。”

  众人自然洗耳恭听，不再多言。

  许若云吐字很清晰，带着老年人少见的中气，口若悬河，引导得当，众人只觉时光飞逝，一连讲到了近六点。

  随着许若云的一声“以上，今天就先这样吧。”大家才从浩瀚的学识海洋中缓缓脱身，各人都若有所思，受益匪浅。

  社团原四人相继离开，江淼和许如清还在奋笔疾书，没人说话。许若云安静地等在一旁。

  许如清率先停笔，过了一个小时她已经平静下来了，此时似有若无地看着许若云，似乎欲言又止。

  很快江淼也停下笔，环顾了一下四周，才发现只剩她们三人了。

  “哦对了，奶奶，这是我朋友许如清。许如清，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很厉害的奶奶——”

  “我当然知道很厉害了。”许如清罕见地在有外人时插嘴，声音像承载着许多情感。她的眼眶积攒了太多情绪，有些东西快要失控地涌出来。

  “江淼，你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在《s城文学》上有几个喜欢的作家吗？孤海游云，便是其中最闪耀的星辰。”许如清说完顿了顿，似在拼命压抑着火山喷发。

  许若云依然神色不改，温和地看着两人。

  许是感受到了许若云眼神中的鼓励，那是一道和煦的春风，让人舒适，让人倾诉欲拉满。

  许如清忽然觉得没有压抑的必要了，有些话不吐不快。

  “许老师，我，我喜欢您很多年了。从您发表的第一部作品《栖所》开始，再到后来的《初岛》，还有《鹤起东海》、《凌汛》、《林窗》······我一直都有关注，您的文字太吸引我了！最近的时评和随笔也针砭时弊，很有思想性······”

  江淼目瞪口呆的听她说出如此多作品，其中有几部甚至连她也没看过，许若云也显得有些惊讶，有几部作品已经有些年头了，没想到今日再被提起，她也感慨万千。

  许如清还在语无伦次地表达着，江淼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在外人面前，许如清一直都体面恬静、优雅淡然，何曾如此失态？

  她知道她是真的很喜欢许若云。

  如此想着，竟有一些嫉妒？却不知是嫉妒许如清把自己晾在一旁一直说许若云，还是嫉妒许如清都比自己了解奶奶的作品。

  江淼胡乱地想着，许如清胡乱地说着。许若云只是静静地听她讲完，“许如清同学，你能如此喜欢我，我感到很荣幸，也很开心。谢谢你的喜欢，这是对一名作者至高无上的肯定。”

  许如清心花怒放，一直说着“谢谢许老师云云”，还手忙脚乱地拿来纸张似乎要讨要签名。

  许若云看着女孩受宠若惊的样子，不禁失笑，“清清——不介意我这么称呼你吧？慢慢来，你是阿水的朋友，我们的时间还多着呢，我们的故事，来日方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叫我奶奶吧？我最喜欢可爱的女孩子了。”

  许如清此时早已失去思考能力，只是不住地点头。“嗯嗯，许奶奶，我，我，最喜欢你了！”

  江淼感到自己像是局外人，明明她才是交通枢纽好吧？但看到许如清和奶奶都很开心的样子，她自己也笑了。

  许若云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本笔记本，在上面写下“孤海游云——赠予许如清，谢谢她十年如一日的热爱”，送给了许如清。

  许如清确实喜欢了许若云近10年。自她小时候在偶然发现那本《栖所》到现在，她一直沉溺在许若云温和深邃笔触的深海中，似虔诚的游鱼，探索者那片鲜为人知的宝藏。

  而现在，游鱼开心地吐起了泡泡。

  此时暮色渐渐织上阴沉的天空，许若云抬头一看，“时候不早了，快要上晚自习了吧？也怪我讲过头了，你们还没吃饭吧？怎么打算？”

  江淼和许如清对视一眼，居然已经六点二十了——六点半英语听力就要开始······江淼看了看许如清的神色，猜到了她的决定。于是两人艰难的地开口，“晚饭算了吧，我们先回教室了。”

  许若云皱了皱眉，这还是许如清第一次看她有些不满。“不吃饭是不行的，这样吧，如果你们没意见，我跟你们班主任请半个小时假，我带你们出去吃了再回来。你们意下如何？”

  江淼知道奶奶唯一会生气的时候便是自己不爱惜身体，而且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听闻自然开心地表示“好耶”，又有些担心地看向许如清。

  许如清还是那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太麻烦许奶奶了吧——”

  “清清，身体才是最重要的。这一点你得学学我那小孙女，二话不说就在英语听力和吃饭间做出了正确选择。再说，这本来就是我的错，我没掌握好时间，是我给你们添麻烦，我有什么资格谈麻烦？”

  许如清欲言又止，似乎很不好意思，扭捏地说：“那个，我没带钱——”

  许若云笑着打断她，“就当作为长辈的我，感谢你照顾我家孙女了。江淼她自幼孤僻不善言辞，鲜有朋友，但我能看出来她很喜欢你——”

  “奶奶！在外人面前就别说这些啦。”江淼有些羞赧。

  许若云还是第一次看见江淼在外面如此害羞，笑得合不拢嘴，“清清不是外人吧？”

  许如清这时也被轻松的氛围感染，放开了不少，“就是就是，难道淼淼一直把我当外人吗？”说着还楚楚可怜地看着江淼。

  江淼最吃许如清装可爱那一套，此时看到她惹人怜爱的模样，御姐不可怕，就怕御姐卖萌啊。江淼已丧失了语言组织能力。好半天才从牙缝里小声地吐出几个字：“嘛，就算不是外人，那奶奶怎么看出我很喜欢她的——”

  江淼说着立刻住嘴，暗道糟糕，但为时已晚。

  许若云戏谑地说：“是谁在我讲课的时候一直不认真，时不时偷看别人一眼的？”

  江淼红着脸想争辩，“我，我担心奶奶讲的太高深了，她那么笨听不懂啦。”

  许如清看着祖孙俩和谐地闹着，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油然而生。

  她感到内心真正的平静，就像独行的旅人在历经长途跋涉后回到温暖的港湾，就像紧绷了许久的弦放心地松懈······

  这一刻仿佛她能与整个世界为敌。

  一阵促狭的铃声打破平静，“糟了，已经六点二十八了！”江淼和许如清异口同声地说着。

  “等我跟你们班主任打个电话，准备出去吧。”许如清淡定地拿出手机。

  江淼理所当然地拉着许如清往外走。“真的可以吗？”许如清还是有些担心，怯怯地看了江淼一眼。“没事啦，你也饿了吧，吃饭最重要。”

  虽然忐忑，许如清还是义无反顾地跟着她走了。

  许若云跟在后面，拨通王琴的电话，“那个，是王老师吗？您好您好，我是江淼的家长。是这样，江淼说她有点不舒服，我来接她去社区医院开点药，她的同学许如清陪她一起，大概七点回来吧，您看方不方便跟门卫说一下？”

  “噢，这位家长您好。孩子在你身边吗？能先让江淼和许如清接一下电话吗？”

  许若云暗道，这是怕我拐了两孩子？不过心细负责是好事。

  江淼配合地接过电话，开口便是细若游丝的老病号了，“王老师您好，我是江淼，给您添麻烦了。我身体抱恙，需外出就医，还请通融。”许如清也在旁边接茬，“王老师，我是许如清，我在这儿陪着她，请不要担心，我们大概七点就回来。”

  王琴听到江淼如蚊吟般地声音，很是心疼，江淼平时很认真，长的又乖巧可爱，是典型的乖乖女，很讨人喜欢，如此哪还有不放行的道理？

  于是连忙应道：“好好好，你们外出注意安全，先好好看病，不用着急，身体最重要，晚自习不来也可以。”

  许若云接过电话好好应下，掐掉了电话。“说谎可不好哦？不准学我，江淼就算了，清清不能学我。”

  江淼嬉皮笑脸地说：“减少麻烦罢了。”虽然这样可能会让王琴平白无故担心，但她显然不在乎。

  许如清只是微微颔首，不置可否。从许若云的文字中许如清能看出她并非一个死板的人，也不是会照顾所有人感受的圣人，所以今天这番操作她倒觉得很正常，小事一桩。

  “好了出去吧，清清想吃什么？”

  “喂喂，为什么不问问神奇的江淼呢？”

  没人理她。

  许如清想了想，许若云曾在一篇随笔中谈起自己近来牙口不好，喜食面，犹以番茄牛肉面为盛。许如清记得许若云写到牛肉好像都给了小孙女，原来是江淼啊。

  她想着想着不禁失笑，“校门口有一家“老实人面馆”，其中的番茄牛肉面好像还蛮不错的，就吃那个吧，怎么样？”

  江淼本是无所谓，随口答到“好呀好呀。”

  许若云眼波微转，也是答应下来。她惊叹于许如清的用心，有些感动。虽然也有可能是偶然，但她倾向于这是许如清的体贴考量。

  是个很细心的女孩子啊，算是有点明白为何阿水会与她交好了。

  三人来到面馆，点好餐，等餐途中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没有专门营造话题——为了能在进食时能及时结束对话。虽然江淼和许若云在家吃饭时是会说话的，但在外她们一般不会主动在饭局讲话。

  于是便有了许如清和许若云闲侃她以前的作品。江淼偶尔能插上几句话，但大多数时候都是许如清先发表自己的意见，给许若云一点时间思考后，给出官方答案。

  “清清，你的记性真是好，有些角色我都快忘了。”

  “哪里，是许奶奶塑造的人物太深入人心啦，有些角色已经和我相处太久，提起就像介绍老友一般自然。”许如清由衷地说，她一直是个看书很走心的人，也很会对角色产生共鸣。

  许若云只是微微一笑，缓缓开口，“那，清清，如果你理解的角色和我设计的不一样，会有失望或者愤恨的情绪吗？或者说你有什么感受？”

  “晤，这是个很有意义的问题。我个人认为，优秀的文学作品具有创世的力量。当笔墨在纸张落下那一刻，文字超越时空与维度创造出灵魂，创造出一个真实有温度的世界。每当文字多一分，那个世界便真实一分，当达到一定程度时，在茫茫宇宙的某个角落，那里或许日月同辉，群星环耀；或许星辰无光，一片虚无。但那里会悄无声息地生长出一个文明，你不断书写着那文明的故事，厚重着文明的历史。文明贪婪地汲取着文字的力量，终于有一天，它构建起了属于它的法则——造物主创造了一个完整的世界，在那一刻世界分裂出无数的平行时空，你可以继续书写完善，但那或许只是浩如烟海的平行时空中的一个罢了。”

  许如清目光失神，她似乎什么都没看见，又似乎真的看向了宇宙深处，空洞的瞳孔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她平淡地陈述着。

  “说到这儿，我的意思很明显了。所谓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感谢您构建一个精彩的世界，但很抱歉，在某一刻，世界无限分裂平行扩张，而其中有一个世界，是只属于我的。所以您对角色的理解我可以听取、学习、了解，但于我，于我眼中的那个角色来说，我认为已经无关痛痒了。”许如清说完最后一句，像是耗尽了心力，原本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

  “哈哈哈，好一个无关痛痒！”许若云突然大笑，江淼也显得很震惊，呆呆地看着她。

  许如清知道自己的看法就主流观点来看，是有很大问题的。偏激、主观、狂妄······甚至可以说蔑视知识产权、不尊重作者、恶意解构等等······

  但这确实是她的真实想法，抛开用所谓同人的再创作来进行商业盈利的行为，她只是真真切切地觉得，那些角色已经进入了她的内心世界，已经自成一派，丰富着、充盈着自己。

  她有想过初次见面就当着作者的面这么说是及其狂妄和不尊重的，但她就是直觉认为许若云就算不能理解，应该也不会置气，但此番场景她确实没想到。

  于是许如清当场愣住，顿感忐忑不安，如坐针毡。连江淼也显得那么震惊她是完全不曾想过的，江淼是个有自己的思考，包容度很高的人啊。

  许若云笑罢，意味深长地看着许如清，“很精彩的见解。青涩稚嫩，狂妄唯心，但确实有思想性，我认为是有价值的。”许若云简单的总结了一下，并无被冒犯的神色，也没有显得很震惊的样子。

  “只是······”许若云补充道，“我没有想到你和江淼的想法竟然不谋而合了，大概三年前我就问过她这个问题，那时她也是这么说的呢。那时我们还小小地争论了一下《林窗》的结局，她非要认为王艳应该跟着李峰回乡下，当时我还有些生气。不过现在……也有些理解你们了。”

  轮到许若云震惊了。她看向江淼，有些兴奋地说，“江淼，没想到你也这么想呀，而且……没想到你也是李峰派的！”后者有些不知所措地刮了刮鼻尖，“我觉得这样想蛮正常的吧？”

  许若云只是笑，不置可否。

  许如清则认真分析着，她确实从未和人讨论过这个问题，原来这是很常见的想法吗？

  没等她思考过久，三碗热气腾腾的番茄牛肉面已经端了上来。

  江淼熟练的夹走许若云碗中仅有的一点肉片，和许如清对半分了。二人在许若云宠溺的目光下相视一笑。

  此后各自无话。

  进食完毕后，三人似乎都各怀心事，匆匆分别。

  许若云看着匆忙回校的两人，神情有些恍惚。昏黄的路灯下少女们并肩奔跑，穿过香樟依旧，穿过铃声清脆，月亮牵着江淼的影子，江淼牵着许如清。

  在那洋溢着青春的图画中生出许若云无法追寻的美，一种被压制了许久的遗憾又缠上心头。

  覆香樟，嵌铃铛，冷风瑟瑟，晚灯昏黄。

  掩星彩，迷瑶月，夜色茫茫，少女如光。

  这一瞬刺痛了许若云苍老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