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大亮,像靛蓝的染缸扣在顶上,颜色一点点淡了,变得高远。风中带着夜时的凉气,湿漉漉吹来,远处传来几声寂寥高亢的鸡鸣。一辆驴子拉的车缓缓驶出愈心堂后巷。蹄子在石板路上笃笃的脚步、车上灯笼嘎吱摇晃、酒醋在瓶瓶罐罐内颠簸,传来清脆的咕嘟声……全能听得一清二楚。赶车的黑衣人头戴斗笠,又低着头,在不大亮的天光与车上微弱灯火映照中面目更加黑暗模糊。而车门草帘后坐着一女子,浅浅入眠,身上盖着一件刚缝补过的黑色斗篷。待到车子慢悠悠驶出城外,靛蓝的天已经翻白。赶车人取下灯笼吹灭。路上渐渐有人了,安以疾把头低下去,余光瞥见脸庞黝黑的小乞丐射过目光,她点头示意,把斗笠沿往下拉。
凌若凝从清梦中徐徐醒来,双目虚睁,白闪闪的日光刺探进来,仿佛日头跳到她跟前,把她脑子里也照得透亮,睡意一下子没有了。轻挑竹帘,看到车子已然驶到空旷无人的野地里,见不着原先广州城里簇拥着的亭台楼阁了。晨风吹过,凌若凝不自觉发抖,鼻息随之一颤,竟打出个喷嚏,惹得正赶车的安以疾扭头看她。
"若凝姑娘身子可还好?"
"无碍,只是个喷嚏罢了。我身子弱,你们总盯着我,却未曾想身体康健的遭冷风吹也要打喷嚏,倒不觉得他们有什么异样,都来刁难我就是。"凌若凝打趣道。"却要晓得我这体弱多病的人强撑不得,身子若有恙,便是比谁都坦率地表露出来。这点啊,安姑娘不如我。"又低头看见安以疾盖在她身上的斗篷,心中莫名欢喜,忙颔首低眉,掩住笑意,仔细将她的斗篷折好。安以疾转过身,从行囊里掏出一包东西递给凌若凝,她接过时还是温热的,能闻见丝丝清苦香味。原来是一包荷叶饼。
"走得仓促,还未用过朝饭,与你这饼凑活吃了罢。"又摘下腰间装茶水的竹筒递给凌若凝。安以疾说罢了,却奇怪这丫头望着她直笑,心想凌若凝果然是涉世未深,天真无邪,很轻易地被讨好了。她吃得文静,玉指撕成小片喂进嘴里,两边牙齿换着细细咀嚼,吞咽的动作也极轻。只是在吃茶时发出点点呼噜噜的声响。安以疾只道是百花谷中人教养极好,出得了这等娴静淑女。却觉右肩被轻戳,凌若凝竟忘记问她吃过没有,听见安以疾解释在她仍睡觉时就已用过才放心。
车子慢悠悠行驶好一阵,经过一片碑石坟包林立的土坡,快到仵作的茅庐了。昨日才下的雨,广州地湿,路上全铺盖着软泥,车辙清晰可见,乃至刚行过就能压出一汪泥水来。安以疾远远见着几道清晰的车马痕迹,并着凌乱纷杂的大片鞋印,从茅庐划出,心头顿时一沉,连挥几鞭,一声短喝,驴车猛摇几下连忙前驱过去。
却说愈心堂内,百花谷弟子按例到凌若凝房前问候,却得知她身子不畅,不愿出门的消息。想来是昨日与徐邦闹得不愉快,心中积郁,又施过银针刺穴之法,损伤了元气。徐邦前去探视,床上纱帘内的女子恹恹坐起,说是自己抓了补药吃下,已无大碍,不劳烦师叔关心之类的话云云。徐邦听她口气虚浮,嗓音沙哑,本是要再验她脉象。无奈女子不许,他想这丫头正与他置气,不好再多说,叮嘱两句后就离开了。宿无怜也去探望,但全不如徐邦师叔那样客气,推门而入,掀开纱帘要见她。倒只看见素来与凌若凝交好的师妹躺在床上,两眼瞪着宿无怜。宿无怜识趣,提高嗓门,问若凝妹妹到底是怎的身子不爽利,一阵捶胸顿足演的好不欢快。临了向那师妹行礼致谢,一瘸一拐跨出门去。
"梁上君子何人,还不报上名来?"宿无怜仰面向天井四周屋檐望去,大喝一声,中庭的鸟雀纷纷惊飞,扑棱下几根绒毛。那绒毛飘忽不定,摇来曳去,马上要触及地面。四周除了百花谷弟子日常劳作的脚步声、交谈声、抽拉药柜、抓药入铜盘的沙沙响声……似乎没有异样。宿无怜闭上眼,放缓呼吸。铡刀擦进药材的脆响刺得她皱紧眉头,又侧耳再听。刹那风起,白衣舞空,琴弦微颤。宿无怜猛一睁眼,即将落地的羽毛被一股凛冽劲风吹起,狂舞于空中。她再一抬眼,屋檐边分明多了个人,那人所穿白衣纤尘不染,飞舞于空中飘然若仙。她居高临下审视着宿无怜,面色古井不波。宿无怜摊开手掌,缓缓抓紧,握住了那支乱飞的羽毛。几根绒毛从她的指缝钻出来,仍不安地随风颤动。她在想。宿无怜的另一只手握紧所杵玉剑,拇指不自觉与穗子搅在一起。胜算几何?
"没想到是师瑞清,师姑娘。你今日来,到底是做客还是做贼呢?"
师瑞清半晌没搭理宿无怜的话。宿无怜心想这璇女派中人脾气古怪,一身傲慢无礼的臭毛病。站了出来,又不说话,又不动手,是想拿她消遣?怕是她没说出人家想听的话,只有一副黑脸看。岂有此理!宿无怜又不是要巴结她,何苦察言观色,仰人鼻息。但身上有伤,若是真动起手,宿无怜未必能胜,只能按下一口恶气。忽然心生计谋,她转而狞笑,抬眉望向师瑞清,碧眼因脸上险恶笑容微微眯起,神情说不清道不明的邪魅。
"师姑娘是来找安以疾的?"提到安以疾,师瑞清目光瞬间刺过来。那宿无怜心里得意,自知是抓住她的把柄了。"你与安以疾那些个恩怨与我无关,既然你想知道她下落,我告诉你就是。"她见师瑞清想要反驳,又说不出口的样子,止不住暗爽。"她与我那美若天仙的若凝妹妹一同出游去了。我看她二人情投意合,此次出行又独独只有她俩,想必不日情谊能更近一步,传出郎才女貌的一段佳话——"
师瑞清嗤笑一声,神色却凌厉。"郎才女貌,真叫人笑掉大牙!你未免太看得起她!我且问你,你与她相识总共几日?"宿无怜如实答了。"才不过两三日,就敢大言不惭。我看你双目似星,实则眼大无神,竟还识断起人心来,可笑,可叹!难怪当世太吾肩负扫除相枢,澄清玉宇之使命,却屡入邪魔外道,与妖魔鬼怪为朋!"
"可不能乱说。我宿无怜交友甚多,你家掌门也在其列。你说这妖魔鬼怪意指何人?可不要闹出误会,弄得你门内不愉快。"她不曾想到这师瑞清不鸣则已,口中竟衔着一副让人招架不及的伶牙俐齿,更来了兴致。
"你装什么糊涂?这就罢了,还拿出那套说辞来激我,可笑你根本不知她为人,人鬼同途而不自知!"
"我不知道,你就知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宿无怜似是被激怒,反问她两句。
"我是什么人用不着你来置喙!"师瑞清显然动怒,"是了,就你一个眼瞎心盲的人,怎么能识破一个处心积虑的骗子?什么郎才女貌,真是笑话。她与你们攀上关系,无非是与你们有层利害关系在。真心?只怕翻遍肚肠也找不着,何谈情意?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看来是师姑娘经验之谈,在下不得不信服!"宿无怜拄过玉剑,深深一揖,实在是绷不住脸上笑容,只能埋在地里了。
"你……什么经验之谈?!"
"个中滋味,冷暖自知啊。"宿无怜摇头,嘲弄地啧啧两声。"谁为落花,谁为流水,不是一目了然吗?还得感谢师姑娘这番生动教诲——"宿无怜话还没说完,只听闻瓦片滚地,鸟雀惊飞,衣衫破空之声,师瑞清以指为锋,直直向宿无怜面门刺来。
"嗨呀,师姑娘这是动怒了?"说时迟那时快,宿无怜虽有腿伤,不能跳开,她稍一侧身避其锋芒,故作和蔼地抓住她的手腕。"安以疾为鬼,你却和我同为人啊,不要伤了和气。进屋有人看茶奉座,我还有许多事要想你请教……"
"怎的,你还想再消遣我?"师瑞清猛地把她挣开,宿无怜差点被掀倒在地。倒不是她自己作出什么努力才稳住不倒,而是师瑞清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将她拎了起来。
"仔细一看,师姑娘仙姿玉色,那恶鬼、贱鬼竟弃你如敝履,真该受油煎剥皮之刑!不过我还得免得她祸害我若凝妹妹,有道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那倒不是。不过啊,你有没有想过,她只对你一人无情?"
"好,好!那我就先杀她,再杀你!"师瑞清揪住她的手往上抬了几分,带着要掐断宿无怜脖子的势头爬上来了。宿无怜不急着争辩,气氛逐渐凝固,并逐渐变得奇怪。宿无怜在等。
"师姑娘其实也认为我说的没错吧?"宿无怜平静地说。师瑞清颤抖着,不知是愤怒还是悲从中来。宿无怜知道她心防已破,再无斗志。"何必这么痛苦?就按你掌门说的,把她杀了交差就行了。我以往拜访璇女峰,从未见过你这号人,想必是你犯下大错,你掌门将你逐出山门,命你负罪追杀安以疾,提了她人头才能回去,我没说错吧?"
师瑞清不怒,却悲戚一笑。"难怪你与她走到一起,她无情,你更甚之。我与你一闹,丑态百出,白白让人看了笑话。"她放开手,宿无怜之前不记得站稳,扑通坐在地上,捂着屁股骂师瑞清,而她一步跃入空中,两步踏上庭中梁柱,三步飞旋,跃出天井,告辞的话不说,宿无怜骂她的话也没听见。
"既然放不下,又何必做断情绝爱的玉女?"宿无怜长叹一声,摸出一把木梳对着天光细细端详。虽说是再平常不过的玩意,它的主人却极爱惜,把它打理得极干净,一根发丝、一粒微尘都不曾沾染停驻。宿无怜端详着上面的花纹,原来是雕的是雪中梅花,这梳子似乎也是梅木制成,散发着淡淡梅香。上面还有行蝇头小字,写的是:
"毋言逐花晚,快雪照疾风。"
"这点她跟她爹一个德行。"宿无怜嘟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