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雨吹遍满城楼,一溜散乱珠帘从屋檐垂下。如丝杨柳袅袅,抚去多少红尘。茶轩内,一素衣白发女子正与一眉清目秀的小道对奕,同坐一桌的,乃是与那小道同行的道姑,与一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小道执白子先行,白发女子执黑子后发。正是到焦灼处,白发女子捻了一子,要下却不下,急的那彪形大汉长吁短叹,排开随身带的斩马大刀,抬起一脚踩在长凳边,又转头看那未停的雨,心烦意乱地喊要吃酒。道姑却极娴静,挑支茶箸细细撇开汤中浮沫,偶一抬眉瞥那大汉一眼,又瞥了眼棋盘,似是心里一下有了定数,双眼兀地垂下。小道拿白子敲了敲棋盘,朝白发女子一阵挤眉弄眼,催她落子。宿无怜看他这样,倒偏不愿遂他的意,一把将那墨玉棋子握进手心。众人只摇头,听取这愁煞人的千千落雨。
宿无怜在等一个人。
"若是有人抚琴,才不辜负好雨声。"这雨,她已经听烦了。她目光飘向栏外茶轩之下的市街,在满池清荷似的纷纷伞盖下寻一尾乱波游鱼。
草木次第颔首,似此起彼伏的翠绿浪涛,节节拍向山腰上的庙门,哭落缤纷青叶。披挂清晨烟雨的两人徐步走上石阶,左右碧浪两相排挤遮隐,虚晃中已冉冉升起,近在门前。着青壶披挂的女子走在前,纵是悬壶济世的医家,难能度化人世间万千业障,难知旦夕祸福,难能自医。万千思绪归于无言,女子双手合十,朝来应门的尼姑躬身行礼。趋在她身后的男子步伐迟疑,心思似不在此处,胡乱向那尼姑行了礼。两人由那尼子引到内殿。见四下一时无其他的人,娄曼发吞吐的目光缓缓移向凌若凝背后,纵是满心疑惑,却牵不出个话头。
"哥哥有话问我。"凌若凝面朝佛像,双手合十,闭目默念心经。听娄曼发无意间叹气,聪敏如她,已猜出她的义兄意欲何为。
"是。"在佛陀面前,娄曼发也无甚忌口,吐露心声,"你昨日偷跑出去验尸,已是触怒了师父,却为着两个外人与他大吵一架,真真的不值当。众师尊最是疼惜你,你又极聪明伶俐的,不可能不懂他们良苦用心。休说你一洁净女子去那污浊腌臢地方作甚,翟氏一案这趟浑水,师父是万不想让我派中人去搅。况且你是由谷主亲自授业,年纪轻轻就位及鹿裳使,师父又对你极为器重,他们苦心栽培,为的就是你能升为掌匣人,来日承谷主大位啊!你却晓不得利害,非要为两个外人葬送前途?况且今日,你托辞为家母祈福,面对师父的反对仍不依不挠,哪怕叫你推迟两日也不肯。明眼人都知道你不是来祈福的,你究竟闹的是哪出?"
"众师尊抬爱,若凝实在诚惶诚恐。只是若凝这抱病残躯,难当谷主大任,徐邦师叔正值壮年,又为掌匣人之一,才德兼备,由他来当继承人是再好不过的。"娄曼发却叹她油盐不进。凌若凝眼底闪过一丝悲戚。"若凝何必眼馋师叔身后之位?怕是还未等到师父、师叔隐退,我便……"说着以袖掩面,假咳嗽两声,匆忙拭去眼角泪水。"如今只愿一生活得自由快乐。"
"你这身子骨怎是能任你逍遥的。"娄曼发喃喃,不忍心再说了。
"我来这是要找一个人。"凌若凝很快收敛心神。本寺住持前来接见,一番寒暖后,凌若凝初来乍到,却开口指名要寺里的慧觉师太讲经。住持与身边尼子面面相觑,似乎听不懂凌若凝说的什么。
"慧觉师太何在?"
"师太年事已高,已不为香客讲经了。"住持摇头,似乎很是惋惜。
"可我久仰她大名,今日无论怎样是要见上一见的。"凌若凝拿出股不依不挠的劲头,堵住住持去路。她这样平时柔柔弱弱的人,一旦强硬,纵是九牛二虎也难拉得回来的。
"师太最近身体有恙,怕是见不了客。"住持再度推脱,两人只觉好笑。"倒是让我兄妹二人看看是什么难治的病,我妹妹乃百花名手,药到病除、妙手回春不在话下。住持还是快快引见吧!"
"既然施主乃医家,也得知道万物有时的道理,能治得病,却治不了人的老……"那住持仍是推脱。
"住持此言实乃愚见!我有一味天珍延寿散,可延年益寿,助她青山不老。住持阻碍我献宝,却是要断送我功德一桩?"
"岂敢,岂敢……快去请师太来。"说罢打发身边尼子去请。凌若凝望着她走远,突然觉察不对:那住持先推脱慧觉师太身子有恙,老得不堪见人,如果她说的是真,岂是要人去请来,反倒应该是领着凌若凝他们去看才是。一时起了警觉,急忙扯娄曼发衣袖。娄曼发见她神色一厉,目光指向尼子去路,他便心领神会,别的不说,三步并作两步追去。凌若凝也匆忙拜别住持,不顾阻拦跟随娄曼发去。那尼子听到身后疾来步伐声,竟是拔腿就跑,拐进寺院重重回廊。又两三个尼姑钻出来,见他一男子闯进寺庙后院,竟将他团团围住,请他速回。娄曼发见那尼子没了影,也顾不得其他,运起轻功三两步踏上屋檐,任脚下众尼姑叫作一团。突瞧见一扇门洞开,那尼子神色慌张地走出,双手藏在袖里,似乎掩隐着什么。娄曼发大喝一声,飞身擒她,尼子躲避不及,扑倒在地,袖里骨碌碌滚出一只药瓶。她还想去拾,娄曼发却抢到手里,凑近细闻,大呼不好,冲进房内,却见得屋内狼藉,一老尼仰面倒地,嘴角涌血,双唇紫青,已然是食了瓶中毒丸,奄奄一息了,双眼凸张,见娄曼发近前没有半点反应。他急忙封住老尼心脉,却无良策祛毒,眼看着她双眼渐渐翻白,抽搐也快停了——
"若凝!"
凌若凝循声赶来,见此情景虽惊诧不已,立即到老尼身边,娄曼发举过那毒丸瓶给凌若凝过目,身边却没有解药,这毒如何可解?正是他心焦如焚时,凌若凝展开随身针包,叫娄曼发帮衬除却老尼外衣,将她摆正。一息之内,手似飞梭游移,丝缕银针如疾风细雨随她弹指间飞刺入人体无名奇脉、经外奇穴,紫黑色毒血立即浮现在老尼脉络处,凌若凝见状凝聚指力牵引,而后打向老尼腰腹、胸背几处奇穴,那老尼前一刻还只有进的气,没出的气,但见她登时猛咳一声,呕出之前下肚的毒丸和一汪毒血,头顶冒出热气,全身沁汗,死灰般的脸上渐有红光。凌若凝运功已讫,唇间发白,扶额缓缓坐下,轻声吩咐娄曼发护理中毒者的事宜。
"快别说了,我都晓得的。你可有带你自己的药?你发功救人,定是十分劳累了。"
凌若凝答应他,从小包拿出自己的药瓶,倒出两粒吃了。"你看看我这等药罐子怎么做谷主?"她苦笑。"此地凶险不宜久留,我来找她定是在某人意料之内,棋先一着设下毒手。我二人应带上她速速离去。"娄曼发点头以为然。这寺内人心怀鬼胎,他向那尼子盘问,却问不出什么,只说是师太自己吃了毒药,抵赖不认是自己投毒。他想他也不能拉她见官,当下又无惩治他人的意思,就带着还未苏醒的慧觉师太别过,说是要带她赴城内就医,与凌若凝一起离去。
宿无怜昨日便听到凌若凝与徐邦的争论声,知他们不合是因为自己,也不愿夹在他们中间,一大早便要别过。却告诉照看她的百花弟子,如果有人问起她行踪,就去某地茶肆找她。左右又不放心,再在自己案几上留张条子才走。只恨她腿伤未愈,不能上马,一瘸一拐地走着。才走出没几步路便觉得辛苦,抬头望天边翻不尽的连云,扶腰而叹。却听身后车马响动,回头便看见两匹杂色马拉的五香车,宿无怜心中大喜,"老天知我的难处,给我差遣代步的来了!"却不避让,任车夫如何呼喝都无济于事,是铁了心要这车子从她身上碾过去。直到车驾到她咫尺之间的距离才被逼停,那车夫刚想指着她鼻子骂,却被宿无怜的外貌吓的说不出半句话来:见她满头落雪般无暇白发,细看却是个妙龄娘子,玉刻一般的人,双眼在眼眶壑中似深潭碧波闪出微光,高挺鼻子下钻出股嘲弄的嗤声,似柳叶薄唇吐出一连串嚣张的话儿来,歪过身子就坐到车上,又一把将含光玉剑扣上车板,似是威吓。挑开帘子,也不同车主人客套,只轻蔑笑一声,就吩咐车夫赶往某处茶肆。这玉面娘子言行间却有股蛊惑人心的力量,车夫虽怀疑自己撞鬼,双手却仿佛不听使唤地抽动缰绳,鞭策起马儿赶往那茶肆去。车主人几欲请她坐进车内寒暄,她不答应也不推辞,只朗声笑笑,声如山间清涧水落,倒让车主人如梦似幻般飘飘然了。
她到那茶轩,原本是独占一角,自顾自品茗。按她那性子总不能自得其乐,便看向栏外市街来往行人。却看一彪形大汉拦住一队身着青翎天师大氅的道士,与为首的两个吵将起来,旁人皆以为是市井泼皮耍赖,宿无怜饶有兴味地伸长脖子去看,只见那虬髯大汉脸上横过条骇人长疤,膀大腰圆,背一口粗布胡乱扎着的斩马九环大刀,双臂箍一对风火混铁环,开金断石仿佛只消瞬间,不在话下。两道士一男一女,一幼一长,小道见那如山般逼近他的大汉非但不慌,倒张口流利与他对骂,引得不少认为道士该固守温良敦厚的人侧目。年长些的道姑抱一柄巧凌霜玉剑,始终波澜不惊,竟在嘴仗正酣的两人之间闭目养神。粗看与世无争,当那大汉手碰上刀柄时,她双眼虚阖,怀中藏着的两指叩了叩剑鞘,鞘中玉剑微微嗡鸣,似是剑中有灵唤醒。正是剑拔弩张之际,听闻头顶上传来呼声:
"狮相门豪杰、诸位然山天师,莫要伤了和气,不如上来一同吃茶避雨,由我太吾氏牵头化干戈为玉帛!"却看茶轩上玉面娘子讪笑,如水白发顺着她歪斜的脑袋顺滑泼洒而下,甚是勾人心魄。
"这些个道士的车驾挂坏了我的行囊,仗势欺人,我端的是要让他们见识见识我狮相门威名!"
"你这威名倒散播的远!先前我门派大较,也是你带了帮狮崽子来闹事,如今又来胡搅蛮缠,不过是寻个由头闹事罢了。不打得你心服口服,断不会放我们走了!"小道摩拳擦掌,也不顾及宿无怜所说的和谈事宜。
"姑娘说避雨,可这雨还没落,何出此言呢?"那道姑置身事外,反倒是对宿无怜最有兴趣的人了。她伸出一指,点向唇边,遂笑笑不说话。指心处赫然是一滴晶莹的雨。宿无怜歪着脑袋,笑盈盈地看她移步进茶肆。小道见她如此,也跟了上去,那大汉更是不依不挠,也追将上去吵嚷着讨个说法。看来这帮然山天师实际的头头儿就是这闷不作声的道姑了。
三人向宿无怜道了姓名,那彪悍男子乃狮相门狂狮强手仇万三,道姑乃是然山神剑宗传人,法号天颠;小道士自然是神剑宗游士,法号命痴,比道姑差了个辈分,一问才知小道是那天颠的同胞弟弟。太吾虽无甚好名声,处起事却是八面玲珑,原本要大动干戈的事,经她宿无怜如簧巧舌轻描淡写一番,竟让那凶恶大汉收敛煞气不再闹事,甚至连银两也不用赔他。
"……这便好了,他们来你狮相门地盘,你本应是尽地主之谊的。也好让世人皆知你狮相门中人是恩威并施,足令人称道……"宿无怜越说,仇万三越是满面红光,好不得意,连拍案叫好。宿无怜说罢,又叫来好茶与他吃,那粗人实在是不懂品茗,只是囫囵当水下肚,听这茶名贵,倍增面子罢了。她看两位道人横竖无事,又叫来棋盘,与他们下棋解闷。
"不知然山天师为何出现在这广州城?"宿无怜不经意问,仇万三从鼻孔嗤出气,十分瞧不起他们似的,双唇呲出片茶叶,来回嚼着,扭头看向街巷。
"此行是受邀而来,其他的就不便多说了,还请见谅。"两人这么答她。"只待雨停,我们就出发,还请太吾珍重。"宿无怜想这就是断绝缘分的话了,却不再多说什么。她等的人何时才会出现?若是雨落之后再来,等待就将没有意义……她紧握黑子,似是已经被白子困死在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