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澄左手执剑,面色有些发白,但她强忍住不叫人看出来,只是道:“他既死了,下一个便是你了!”
兰耽左手伤处疼痛钻心,说道:“谁死也不一定呢!你还有力气吗?”
他这样卑鄙的人,自然不会光明正大,专挑伤处去攻击已经是轻的,云平右手不能再用,云澄腰腹也有伤口,以二对一,竟也难分胜负。
而正在这时,忽的听闻一声悠长的叹息。
兰耽叫这气息一惊,分了心神,云澄趁势一剑刺入,伤到他的腰腹,刺入极深,逼得他后退几步倚在树上,再无力动弹。
接着,云平云澄齐齐转头去看那声叹息的来处。
只见得先前受了重伤的薛灜不知何时竟坐了起来,正呆愣愣看着积了雪的坟茔。
他捂着脑袋,眯着眼去看那座坟前立着的墓碑,目光竟少见的清明,在这癫狂的数月之间,头一回这样安静,仿佛回到了原先。
“阿哲。”他低声叫着这个名字,缓缓地爬了过去,伸手想要去触那墓碑,但只冷不丁听得一句喝骂,叫薛灜下意识抬头去看。
“薛灜!你没资格碰他!”
随着这一声喝骂一道袭来的是一把带着锋锐的匕首。
原来云平将脚一挑,便将先前赵归崇落在地上的匕首踢起,射向薛灜。
薛灜冷冷看向那匕首,不知怎么的,竟没有去挡,噗嗤一声,那匕首没进他的肩膀,流出汨汨的血来。
那匕首的柄叫薛灜轻轻握住了,他连眼睛都没有眨,就将那把匕首从身体里取出,他好似不知道疼,看向云平,平静道:“他是我丈夫。”
接着他眼角通红,牙关紧咬,像是受伤的狮子一般又一次大声咆哮道:“他是我丈夫!”
“他是我丈夫!我凭什么不能碰!”
“欺骗得来的一切,终究不是你的!”
云平声音震震,她虽已对汤哲没了男女之情,可毕竟师出同门,情同手足,汤哲之死虽然与自己间接相关,可罪魁祸首……罪魁祸首……
他的脏手,怎么有资格去碰师兄的墓碑!
而云平这一声质问逼得薛灜不由退了几步,他恍惚间想起那个夜晚,汤哲扯开衣袍生生将那块契纹剜了下来,那一晚,他也说过同样的话。
“可我爱他!”薛灜又叫了一声,接着像是想起什么一般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又将自己的胸膛扯开,将那东西贴在自己胸口,“还在……还在,你要还在,他就永远是我丈夫!他就永远离不开我!”
“爱他?”云澄在一旁歪了歪头笑了一声,笑声极为讥讽,“爱他,所以你就杀了他是吗?”
“我……我没有……”薛灜抱住了头,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要被人掰开一样,他的目光四处游移,像是在躲避,“我没有,我没杀他……我没有……”
正在这时另一旁有人轻轻开口说话:“是你杀的。”
众人齐齐转头去看,只见雷娇不知何时已醒了过来,她虽然瞧上去疲惫,可神智已然清醒,但因为毒素尚未完全解开而无力动弹,她的目光直接看向薛灜,带了几分厌恶。
“是你儿子亲口说的,难道还有假吗?”
或许是“儿子”,又或许是“亲口”,总之只一句话里不知道是哪个词刺中了薛灜,竟叫他当即又大吼一声站了起来:“闭嘴!闭嘴!”
他动作起来,口中只是重复闭嘴两字,当即便要向雷娇袭去。
云澄与云平离得远,是决然赶之不及的,正当此时,只听云澄大喊一声道:“她怎么可能是说的假话!你儿子的右臂都叫你给斩断了!你不记得了吗!”
“薛灜!汤哲永生永世都不会喜欢你!他永远不想再瞧见你了!”
这句话立时刺激到了薛灜,他面目狰狞看向云澄,面上那道伤疤像是蜈蚣一样爬在他的面上,叫人不由胆寒。
“闭嘴!闭嘴!”他神智似乎又不清醒起来,头脑晃动着,上一刻清醒,下一刻又迷蒙糊涂,抱着脑袋喃喃自语,接着猛一抬头,竟攥着手中匕首,双脚一点便直往云澄袭来!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疯癫的缘故,薛灜的修为功力竟也变得深厚,他这一招突袭而来,速度之快,竟叫人一时难以格挡防备!
云平云澄两人立在崖边,云平站在云澄右侧,薛灜这一招并非不可挡住,可现下云平右手受伤,动弹不得,左手去抓已是来不及了。
云澄下意识抬手要挡,却不曾想兰耽竟在此时同时发难!
若是要防兰耽,就防不住薛灜,若是要防薛灜,就必然防不住兰耽!
这一招下去,以云澄现在的状况,根本吃不了这一击!
几乎谁都能料想到下一步会是如何,该是如何!
但在此时,云平却忽的动了。
只见她身子转了个半圆,抬起左手便立时用匕首挡住了兰耽那一剑,而薛灜那一刺却是她以身为盾,揽住了云澄,挡下了这一击杀招!
那匕首直至没入云平身体,叫云平只觉得背心有如火炙一般疼痛,云澄只来得及穿过云平臂下,一掌击在薛灜身上,借势搂抱住云平,就瞧见云平面带微笑地揽着自己转了一个圈,伸手又将手里头的匕首,最后刺进薛灜的心窝。
“我说过……”云平轻声道,“下一次,我绝不会再放过你了。”
薛灜既受了云平一刀,又遭了云澄一掌,身子不由得往后一退跪倒在云平面前,身子斜斜往前拜倒了。
云平叫他一扑,本就站立不稳,又往后退了两步,她此时站在崖边,身体因为疼痛已经站立不住,若非云澄搀扶牵扯,只怕立时就要跌下这万丈深渊。
云澄急忙伸手想将她拉进些,却不曾想又有一剑忽的迎来,直直往云澄手臂斩去。
云澄既遭了这招,右手自是下意识松开了云平,但躲过此招,便又立时伸出左手去抓云平。
可她到底对兰耽这恶贼预料不足,竟没想到,此人的目的从来不是要伤害她,他的目的从始至终便只有一个。
只见他趁着云澄松手那一瞬间,竟立时以身相撞云平,想将她撞下悬崖去!
云平本就因为薛灜这一刀受了伤站不稳,现下双足离崖边不过数寸,现下又遭了兰耽这一撞,如何还能站稳?
云澄竟只能眼睁睁瞧着云平往山崖下落去!
“阿春!”云澄将剑一丢,往前一扑,扑倒在崖边,立时伸手就去抓云平,却也只来得及抓住云平的左手,两个人的手指紧紧贴着,好似永不会分开。
但见得云平后背鲜血大片留涌而出,人已因为失血几近昏迷,下意识发出轻微呻_吟声响,而与此同时,兰耽却捂着腹部的伤口站了起来,他右手提剑,一脚踏在云澄背上,听得白龙闷哼一声,面带就现出狞笑,一副计划得逞的模样。
“师妹,你瞧,最后还是我赢了。”
兰耽的腹部有血滴答滴答从他左手仅剩的四根手指指缝里滴落,落在地上,同污泥混在一起,怎么都分不清楚了。
云平的身子悬在风里,叫那冷风一吹也清醒过来,她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滴落在她面上,将她从混沌之中唤醒,睁开双眼去看。
只见得云澄正抓握着自己的手,面上沾满了泥,脏兮兮的,很是狼狈,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落下泪来,实在叫人生怜。
她哭了,云平想,是我又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叫她哭吗?
她想伸出手去拂云澄的脸,可是她的右手已抬不起来,没有半点力气了,想要伸手去碰一碰这心爱的姑娘也做不到。
“不要哭……”云平下意识嘟囔着,“你不要哭……”
可她越是这样说,云澄的泪就落得越厉害,漂亮倔强又桀骜不驯的姑娘头一回这么软弱,哭得像个泪人。
兰耽站在一旁见两人没有一个理会自己,只觉得怒火中烧,他本来是想留下云澄性命,将其圈养起来,以作取血压毒之用,但这女子桀骜难驯,若是留着不知道还要生多少事端,又见这两个人情意绵绵,便更是冷嘲热讽道:“你慌什么,等我送走了江折春,下一个就是你,叫你们地府里做一对鸳鸯恩爱,也是我有善心了!”
他是个干脆的人,说罢提剑就要刺向云平。
可他本就步履蹒跚,又因失血而手脚发软,竟在行走之前叫薛灜的尸身绊了一下,刺偏了去。
而就是因为这一刺偏,他第二次举剑再刺时刺到一半,那剑却不论如何都刺不进去,盖因云澄正借着他第一回刺偏之际竟空了一只手出来,抓住了那一剑!
那血汨汨流出,滴落下来,只要再用力一些便能割断她的手掌,,但她只要松开抓着云平的手,就可以立时反击求生。可她还是没有松开云平的手,因为她知道,只要一松手,那就是会叫她后悔终生的事。
“阿澄……”云平轻声唤她,闭了闭眼,“苏河手里,有我写的遗书……”
“闭嘴!江折春!你给我闭嘴!”白龙哭喊着,双目都变做原先那漂亮赤红的眼色,“我不许你提这件事!我不许!”
云平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继续道:“我已经写好很久了,因为我知道迟早都会有这一天……”
“江折春!你不许再说!我求你!我求你了阿春!”
云平的手指轻轻地松脱开来,面上微微带着笑:“你已经大了,我以前,我以前,总担心你做不好,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已经做的比我好了……”
“我不行的!我没有你不行的!我做不好的!我……我会把事情弄得一团乱的!”
云平看着她,也落下泪来:“阿澄,这就是我的命,我这一辈子真正属于我的东西,好像真的是没有的。”
“如果老天爷一定要这样对我,那索性不如一开始就没有得到。”
“我走之后,忘了我吧,去找新的人。”
“我这种人就该变作恶鬼,落进地狱。”
“不要,不要松手,阿春,我求你!我以后都会很乖的,我求你不要松手,我求你……”
“其实那晚,我是很欢喜的。”云平看着白龙泥和泪混在一起的脸,看着白龙拼了命地摇头,那语调几近于哀求,可她还是毅然决然松开了手,任凭指尖一点一点从云澄的掌心滑落。
“江折春,不要松手!不要松手!别离开我!”云澄喘息着,脑子仿佛变作了一团浆糊,只是语带乞求,故作凶狠骂到,“变作恶鬼就变作恶鬼,落进地狱就落进地狱,我们一道同去,同样腐臭污浊不堪,谁又比谁干净!”
可云平坚定地摇了摇头,她已心存死志,决意要用自己来换得云澄一线生机。
云澄已经感受不到那剑刃割在掌心的痛处,她只觉得自己快死了,她想闭上眼,好像这样就可以假装着一切没有发生。
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云平掉落下去。
······
雷娇在天极宗墓地的边角处新修了一座坟茔,叫树丛遮挡,上头没有别的字,只有大大的“赵归崇之墓”五个大字,她本来想写逆徒,也想写师兄,可到最后还是没有加,只是添了个名字,一旁十步之距则令立了一个没有名字的坟头,远远看着。
赵瑞儿辗转接到消息的时候还是来了一趟,一个人站在坟前很久没有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当初离别的时候已经把话说尽了。
薛少尘来的时候,并没有带走薛灜的尸身,他作为独子,只是请求雷娇把薛灜的尸身火化,放在一个粗糙的黑陶罐子里带了回去,此后他在清音寺待着,每日只是诵经念佛,再不开口,也不再说话。
同薛少尘前后脚来的还有李无尘和晏朝,李无尘难得没有尖酸刻薄,出言讽刺什么,只是目光复杂看着粗布僧衣的薛少尘手中抱着的黑陶罐子。
苏烈音同戚青玉两个后来接到消息也来了,是同苏清弦还有乔谙一起来的,坐了夙夜阁的船,晏夕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抱着一只油光水亮,会懒洋洋打哈欠的黑猫,下船的时候有只猴子从他手边那个小姑娘肩膀上跳了下来,到处去看,似乎对天极宗周遭的一切都很好奇。
苏河和二娘之后就常住在天极宗了,这对兄妹和雷娇是最后见到云澄的人,那天他们来迟了一步,而那一切又发生太快,只来得及瞧见云平落下山去,只来得及瞧见云澄一拳打开兰耽。
——只来得及看见云澄毅然决然地从山崖跳了下去。
这两个受过云平云澄大恩的两个人,虽然自己也受了伤,但最后还是联手将兰耽抓了起来,人后来不知道怎么处置,就去信给了明云阁,但明云阁的蔺小阁主似乎并不在乎他的死活,最后还是苏河提议,说先将他关起来,等到云平云澄回来再行处置。
虽然这个意见经由二娘的口说出来时众人都沉默了一下,但是就连陈平波这种脾气最暴躁的人也没有说一句反对的话,好像只要这样处置,就能等到这两个人回来的那一天。
——但是明明大家都很清楚,这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了。
送到长生门的信被退了回来,剑秋白不在宗内,乔谙同苏家姐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情绪有些糟糕,赵瑞儿没有说话,只是默不作声听着乔谙在絮叨当时她们三个人在往北境苏家路上发生的一些趣事。
赵瑞儿站起来推开窗,屋子外头的雨刚停了,冬天已经彻底过去,而春天已经开始了。
那些碧绿的叶子长了出来,花也开出各种奇特美妙的颜色,天空显现出一种澄澈透净的美,好似一块剔透的宝石。
当真可以称得上是,澄霄一色,万里云平。
赵瑞儿站在那里看了良久,伸手轻轻折下一枝花来,轻轻放在窗台上,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块被摩挲光滑的衔刀阎罗鬼面,这是用一块血红色的灵玉雕就,栩栩如生。
赵瑞儿看着那块玉,又将这玉收回怀里,另从芥子袋里取了一根笛子出来,今日春色正好,便奏一曲。
她的笛声悠扬,吹奏时带着春日独有的欢快与活泼,但因为初学不久,有几个音好像还吹错了。
赵瑞儿吹了一半停了下来,她将笛子拿在手中时想,阿春,如果你还在,肯定会站在一旁说,嘿,不过吹错几个音,继续吹啊!
赵瑞儿的唇边挂了一抹笑,可随即又消失了,她站在那里半晌,终究是又将笛子举到唇边,按动着继续吹奏了下去。
那乐声悠扬从天极宗一路向外,随着风走遍这片大地。
那风行走过南,行走过北,行走过西,行走过东。
那风行走在天地里,行走在万物之中。
它将乐声带向这广袤无垠的天地之间。
在郁郁葱葱的山林之间,清晰可见,入耳可闻。
那风呼呼吹起两人的长发,她们并肩而立,站在这群山之巅,看着壮阔天地,只觉得无拘无束,再无阻挡。
“怎么了?”
“你听到有人在吹曲子吗?”
“没有诶。”
“啊……可是我就是听到有人在吹曲子。”
“你想听?我可以学哦。”
“做饭都学不会,还要我这半个残废来帮你,学曲子还是算了,比起这些,你更想去哪里玩吧?”
“别把我说的这样一无是处啊!”
“不过我要去哪里玩,你都依我?你看这山重千丈,万仞波涛,我这老身骨,这可不是想去就能去得了吧?”
“怎么去不了?”她身边的姑娘笑起来,显出小小的梨涡来。
“天高地阔,广袤的山河人间,阿春,你若有意……”
“千山云平尽,万里可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