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千金不换”到达薛家,云平走得很缓慢,以至于到了深夜,才远远瞧见那晃荡的灯光烛火。
云平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薛家偏僻的小道旁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那薛家花园里高大的树木从里头探出头来,清晰地将树影印在马车那一盏昏黄的灯光上。
而朦胧树影的另一头,十来名仆从在花园里忙碌。少主人站在广阔的夜幕之下,似在思忖着什么,但谁也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事情烦恼忧虑,最终在他院中管事娘子的劝说下,决定回房休息了。
但在整个宅邸的中心,薛家家主和他丈夫的房间里各自还亮着灯光,那位家主因为一些公事而不能安眠,屋子里面还不时传出怒吼和斥责声。
汤哲的屋子里却安静得很,掌灯的侍婢吹熄了几盏灯,只留一盏窗前的灯火亮着,那病弱的男人倚靠在床头柔软的抱枕上,仿佛外头的一切都同他毫无干系。
侍婢向他鞠躬说了一声告退,临走前还用余光打量了他一眼,只是这一眼匆匆,自然就没发现这位汤相公手里面的书已经很久没有翻过页了。
他的屋子里除了他,再也没有别的活人了,只有滴漏声,在提醒他时间是在静默流动的。
十天,十天。
汤哲不知道自己这十天是如何度过的。
他总是不断回忆起那个夜晚里,那个陌生来客所说的话,一遍又一遍,去想那个晚上的每一个细节。
他想那个人说话的语气、口吻、态度,还有她的言行与举止。
他坐在那里时间仿佛都停滞了,活像一尊白玉雕就的石像,虽然心还跳动着,可已经一动不动了。
他如此出神思考,以至于门扉被人推开,有人走到他身边时,他都没有发觉。
那个人来得悄无声息——或许也可以说是汤哲没有察觉到——直到那双手搭上了汤哲的肩膀,他才受惊一般扭过头去。
来者站在烛火旁,但因为穿着斗篷,兜帽遮住脸的缘故,根本瞧不清此人的性别与相貌,那人的手上还戴着一双皮手套,也无法叫人从手的形状大小来分辨男女。
“汤相公。”那个人说话的声音也是闷闷的,雌雄莫辨,“我家主人应约而来。”
“你家主人人呢?”
汤哲的惊慌只是一瞬间的,随即他将书卷搁在床上,揉了揉鼻梁,泰然自若道:“我怎么没瞧见她?”
屋子里面除了他们两个,再也没有第三个人。
“她在风且住等相公。”那人自一旁衣架上取过衣袍,将衣衫举起,“请相公更衣。”
风且住,是那日汤哲“偶遇”云澄的亭子。
原名是风休住,取自“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只是当时这座亭子初建成,薛灜登上假山,进了这座亭子,同汤哲说,这里风景独好,只是风太大了,怕风大对汤哲身子不好,这才大笔一挥,将休字改做且字,希望风在此停住,莫伤汤哲身子。
汤哲跟着那人推门出去,只见廊下灯火明亮,但往日随侍的侍婢小厮无一人在,周遭空无一人,就如蒸发一般,全数消失不见了。
“相公不必多虑,只是暂时请相公的仆婢去休息罢了。”
来人站在前面,声音带着笑意,说话甚是平淡,但其中之意叫汤哲忽的心惊起来。
此人竟能悄无声息带走自己身边的仆婢,而不叫人发觉,到底是什么本事?
但又想到那人十日前被狼狈围堵追捕的事情,不由得对这人越发好奇起来。
从汤哲的院子到风且住并不用太多时间,但往日都有人站岗巡逻的石道上竟一个人都无,只有比往日更加明亮的灯火随着微风摇曳。
汤哲猜不透这人到底是什么身份本事,心中惊惧,可好奇求索的欲望压过了恐惧,竟也一路没有反抗,畅通无阻,缓缓行到了假山之下。
那引路人到那假山小径之下站定,便不再走,只是将手一抬道:“我家主人便在亭中等您,请您独自上去。”
这般模样,倒好似薛家是这个所谓主人的宅院府邸一般,汤哲不由眉头一皱,还是缓步上前去了。
他抬头去看,只见那风且住的亭子里四角都点了灯火,亭子中心正站了一个人,好似随便站着,背对着那条小径,远远往东面去看。
汤哲只能瞧见此人穿了一件黑色的斗篷,也和引路之人一样带着兜帽,可不知为什么,汤哲总觉得此人给他以一种熟悉的感觉,但细想无用,还是缓步步入亭中。
待到汤哲步入亭中,这才发现亭中还有第三个人。
那人也穿一件黑色斗篷,但并未带着兜帽,只是背对着汤哲,听到脚步声,这才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戴着面巾的脸来。
汤哲只一眼,便发觉那第三个人也是个女子。
“相公来了?”
汤哲身子一震,又听见那晚不速之客的声音,不由转头去看。
只见那被引路人称作“主人”的人,全身也包裹严实,但因为有光亮,能勉强瞧见她的脸上戴着的面具,和先前粗糙的面具不同,现下戴着一个恶鬼面具,似乎是用白玉雕成,自耳后延至下颌,隐约能瞧见她那双眼睛。
汤哲还想细看,那人身形一动,便已坐在石凳上,她手往前一指道:“汤相公,请坐。”
那“主人”所指的地方是一个已放了软垫的石凳,汤哲道了一声谢,便从容坐下。
被称作“主人”的那人见汤哲坐下,并不急着开口回答当日答应汤哲之事,反而开口道:“相公想要知道一些事,那么我有个条件,相公也不要急,这个条件很简单,我只要相公听我说一个故事。”
汤哲不由眉头一皱,轻咳一声,他心中波动不已,但还是按捺住奇怪的冲动,沉默看着那个“主人”一会,才道:“好。”
那“主人”点了点头道:“故事很简单。”
“从前有一个富商,他的手底下有一个非常勤劳且忠诚的手下,那个手下非常得富商器重,那位富商曾一度动了想招这个手下为婿的念头,但那手下早有心仪之人,富商也不是强拆人家姻缘的人,反倒帮着手下做媒成婚,那手下自是感激不尽,做事也越发卖力忠诚。”
“那手下既是富商的得力助手,自然交游甚广,他认识的人不乏知名人世,上至修真世家教派之主,下到贩夫走卒无名小辈,就没有他不结交的人,而他这人口碑名声也好,与他相识的,竟没有一个说他坏话的。”
“按照这个人的人品德行,虽说修道不能到达顶峰,可此人与人为善,又是心慈人善的主,便是天道要他死,也万万不会叫他落得横尸惨死的结果。”那人缓缓道。
“可世事变化无常,总有人不能预料之处。”那人声音一顿,“此人与家中妻小受人邀请出游,游玩结束回家时,全家上下四口人竟落得一个身首异处,满门全灭的下场。”
话说到这里,汤哲不由也好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主人”笑了一声道:“汤相公问得好,只怕那人死的时候也在问这个问题。”
说罢不待汤哲反应,便又道:“那手下当日应邀出游,请他的是个颇有名望的修真世家家主,那富商做生意,与这世家家主颇有往来,以往也受过邀请,此番再请,自是欣然前往。”
汤哲咦了一声问道:“你方才说了,这人是回程时候遭人杀害,又怎么说到那邀请的主人身上去了?”
“主人”朗笑一声:“相公莫急,既然要说,自是要从头说起。”
“是我唐突,请继续。”
“那人受了世家家主邀请,请柬上说请他一家四口去玩,他哪有不去的道理,自是将家中爱妻,同一双龙凤胎儿女带上。往常他身边也会带着侍从护卫,只是当时富家翁另一个手下以人手稀缺为由,将人调走,那人本觉不妥,但思想以往并未出事,便也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孤身带了妻小赴宴去了。”
“而那世家家主也是会款待人的,自是言谈之间又做了一笔买卖在,于是酒足饭饱后,便带了赠礼,驾车归家,到此间时,都是平常光景。”
“那人一家四口并一个马车车夫,行在大道上,但不巧途经一座山谷,也不知是人为还是天意,竟自山谷落下一块巨石来,阻了前行之路,好在没有砸到人,那人觉得此事实在奇怪,心中生疑,便命车夫掉头另寻他路,那车夫自是奉命而行,转头另走,那骏马在道上奔驰,行的飞快,颠簸不已,那人心知自己这个车夫行事稳妥,从不曾有过这样的驾车行径,于是掀开车帘一看,当下大惊。”
汤哲讲那故事听进耳中,自然好奇:“这是怎么回事?”
“主人”轻哼一声道:“你道那车马行走颠簸是何故?原来那驾车的马夫早就叫人削去了头颅,只留身子还坐在马车上,手上还握着缰绳!那杀马车夫的人动作极为快速,丝毫不叫人察觉,那人见状,只能自己夺了那马车缰绳,将失控惊马强行控制住。”
“可马车才一控制住,那人便觉得后颈一凉,急忙低头,可头上发髻已叫人削掉半截,头发散落下来,他妻子惊叫一声,急忙护住两个孩子,拔剑自卫。”
“原来杀马车夫的人伏在马车顶上,本想趁那人控制住马车的时候,故技重施,但不想叫那人躲开了去,于是只能当面碰上了。”
“那杀手用剑极为阴诡毒辣,招招要下死手,那人大喝一声,也抽出自己的武器,当即便缠斗起来。但杀手剑法高超,且角度刁钻,不是富商手下这多年养尊处优之人所能迎面对上的,加之富商手下与那人打斗之间,只觉得手脚发软,几乎抵挡不住,但他身后便是自己的妻小,如何能退?只是与那凶手缠斗,喝令自己的妻子骑马带走自己的孩子,他留在此处拖延时间。”
“那杀手自是察觉出他的意图,冷哼一声道:‘想走?只怕没这么容易!’”
“而富商手下听得杀手声音,当即大惊道:‘原来是你!’”
“那杀手道:‘自然是我!你既知道了!又怎么能叫你活着!?’”
“如此看来,竟是相识之人了。”汤哲听到此处,不由道。
“主人”点头冷笑:“自是相熟之人,否则如何得知他的行踪,半道截杀埋伏?”
说罢又继续讲下去:“杀手招招狠毒,取人要害,作势要将那富商手下往他妻小处逼去,富商手下自是不会叫这人得逞,只是拼命抵抗,但无奈实力相差悬殊,始终被杀手压了一头,可他以命相搏,也叫杀手以使对自己的妻小追杀不上。”
“可那杀手既要杀他,又怎么会毫无准备?只听他呼哨一声,竟不知从何处射来一支短箭,直直贯入马头,那手下妻子怀里抱着两个八九岁左右的孩子,只来得及护住孩子,便狼狈摔倒在地上。”
“‘好!好!’那杀手又是一声狰狞冷笑,‘还不快快动手!斩草除根,免除后患!’”
“富商手下一听,这才知道此人还有帮手,当即大喝一声,只管往前劈砍,那杀手哈哈一声,闪身避过,一剑斩断他的手臂,富商手下痛号一声,右臂握着武器飞了出去。”
“既失一臂,只怕便要死在这里。那富商手下当即怒喝一声,竟挺身向前,以身为盾,用仅剩的手臂牢牢抱住杀手,虽然不知为何身子发软,修为逐渐消失,也用尽身上最后一点力气阻挡恶贼行事,对妻子大喊:‘杀我者老四!杀我者老四!’”
“那杀手大声叱骂,却也挣脱不开,只能用另一只没有拿剑的手去推那被害之人,但谁曾想那人也是硬汉一个,拼到最后,张嘴就去咬杀手的肩膀,杀手痛极,竟自腰后摸出匕首来,在那断臂人后背心连刺十刀!”
“而因着丈夫以死相搏,换来一线生机,妻子当然也不论如何要逃出去,两个孩子虽然嚎哭不止,但此时也听从母亲吩咐,强自镇定,缓和下来,心中虽悲痛不已,可还是跟着母亲想要求得一线生机。”
“但方才也说了,那暗处还躲了一个人,正当杀手用匕首连刺受害者十刀之时,暗处的帮凶也跳了出来,下手毫不留情,对着那妻子与孩子便是一剑。”
“母亲同两个孩子滚落在地,勉强避过,可那人连刺数剑,将人逼至死角,既是母亲,自是要保护孩子,只是将两个孩子死死护在后面,而那做哥哥的,又将妹妹搂在怀中。”
“‘你到底是谁!我全家同你无冤无仇!为何要赶尽杀绝!’女人这样去问。”
“‘你丈夫就是知道了太多,才有如今下场,你又何必多问?’帮凶扬手,一剑将那女人的武器打落。”
“‘便是死!也要做个明白鬼!’女人眼中虽然恐惧不已,但并不畏缩,‘你究竟是谁!’”
“那两个孩子叫她护在身后,男孩子背对着对峙的两人,将妹妹抱在身后,自然也没有瞧见那帮凶面上的面具被一把摘下之后,帮凶的模样。”
“‘是你!是你!怎么会是你!’女人大喊道。”
“‘嫂夫人,早说了,有些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说罢那帮凶提剑便刺!”
“女人急忙回身搂住孩子,但那剑长且锋锐,竟一下子贯穿了三个人的身体!”
“两个孩子本在发抖,那一瞬间也不再动了,脸色也随着血液的流动变得苍白起来,双目也闭上了,逐渐停止了呼吸。”
“女人则因为身体健壮,只是呕出一口血来,大声骂道:‘薛灜!薛灜!你杀我一家!终有一日你也会落得家破人亡!骨肉分离!’”
“说罢便将头一垂,失去了生机。”
“主人”话说到此,汤哲猛地站起身来:“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你!你!”
汤哲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仿佛随时都能晕过去。
“我说什么,相公方才不是都听到了吗?”面前的人站起身来,倚着凉亭栏杆,“还是要我再说一遍?”
说罢便用一种极为快活痛恨的声音再次说道。
“薛灜!薛灜!你杀我一家!终有一日你也会落得家破人亡!骨肉分离!”
然后“主人”又冷笑一声,看着汤哲的神情,只觉得心里充满了一股疯狂暴戾的快意:“汤相公!你别不信!你别不信!”
然后她将手一指,指向从方才就一直安静站在那里的蒙面女子那里:“你要是不信!你就问问她!你问问她!”
汤哲有些发怔,缓缓转过头去,去看那个一言不发的蒙面女人。
之间那个蒙面女人将衣襟扯开,露出肩上一处经年的伤疤,那伤疤细长,但看上去极深,任谁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只怕都不能活下来了。
“汤相公,你如何不信?”那人声音一出,汤哲的眼一下子睁大了,抬起头牢牢盯着她看。
只见那蒙面女子将面巾缓缓摘下,露出一张汤哲极为熟悉的脸庞来。
“四十年前,杀我母亲的人,我如何会记错?”她的声音掷地有声,落在汤哲耳中,如雷鸣一般,“汤相公,那场景,那些话,日日在我脑中盘旋,夜夜在我耳旁低诉!”
汤哲后退一步,不敢置信,扶住亭柱,勉强站住。
“枫桥!枫桥!怎么是你!你不是死了吗!”
“杀我父母兄长之仇未报!我如何能死!还有!不要叫我枫桥!那不是我的名字!”那女人双目通红,咬牙切齿。
“我叫黎未晓!”她低声咆哮,像是受了伤的野兽,“汤相公!还猜不出我父亲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