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云澄那日同云平共度一夜春宵,却叫云平那样对待,心中自是又痛又恼,便是有万般不舍,但她是倨傲性子,受不得这份辱,趁着云平没醒就走了。
但想着好歹有过一场,心里又实在喜欢,临走前还是给云平打理妥当,但心里存了别样的心思,又恼又怨,故意不给云平左肩上好药,心里想着,便是以后再无瓜葛关系,也要她看着这伤疤,记着自己,永远忘不了去。
走前还穿走了云平的衣服,又遇着了晏夕将东西交托,这才孤身一人上路了。
她晓得因为自己与云平特殊的关系,若是离得近了,便会叫她察觉所在,加之薛家事毕,母亲云凌那双龙瞳也已取回,便打算一路上直往浮屠岛去,祭奠了双亲,就打定主意一个人过日子了。
但她并非是毫无牵挂的人,头脑一热冒着大雪走出天极宗去几个时辰,身子叫寒风一吹,人也清醒过来。
她从破壳时便跟在云平身边,这么些年来除去上一回负气离家,从不曾真的不知道对方消息,不伴在对方身边。
更可以说,她这三十六年来,只是跟着云平打转。
而上一回走,只是负气,却不像现下这样当真不打算回去了,她一个人站在荒野,不像上一回还带了鸳鸯侯出来,当真是无依无靠,无人陪伴了。
“既是要走,此去一别,也不知能不能再与那些朋友相见了。”她上一次负气离家,结识了乔谙与剑秋白,一路上艰辛磨难,叫这三个姑娘成了好友,如今真打定主意避世而居,只怕此生再难与这两个朋友相见了。
“既是如此,不若临走前去找她们,好好告别才是。”
这念头一出,她便打定了主意,决意要往长生门或北地苏家去。
只是她又想到,剑秋白刚走不久,只怕现在还在路上,若是现下先去了长生门,说不定半道错过或遇不到人,而方采苒还在千金不换上,乔谙说是会在苏家等着自己这位师姐来。
于是云澄当下打定主意,决定先往倚风刀苏家去了。
但她现下当真存了别的心思,不想再同云平再有牵扯,便借着从晏夕那处学来的易容之术,一路上改容换貌,只管取道往北地去,虽知云平也要往明云阁去,可她心想,倚风刀苏家与明云阁也有些距离,若是她存心要躲,自是不会相见的,故而心中仅存的那些犹疑也消失殆尽了。
既是改了容貌,她自是没有了忌惮,故而一路上或是骑马,或是租用飞舟代步,她叫云平娇养惯了,倒是头一回坐这样的飞舟,数百号人满满当当挤在一艘船上,实在新奇。
可她偏又爱洁,是个被云平宠大的娇气性子,吃穿用度都是最好,从不曾叫她受过半点委屈不便,而船上鱼龙混杂,她为了避开云平可能派来的追踪,又买了最次等的船票,船舱自里头气味环境实在不大好闻,故而不过一两日,将近北地,她又换做骑马,悠然一人而去。
既是要告别,她也不想平白耽误功夫,平日里除去休息,多是在路上过的,只是也不是天大的要紧事,却也悠闲自然,她有时赶路累了,便信马由缰,她便坐在马上呼呼大睡,也算是自在随意。
却说云澄离了云平第五日,她已行至北地清音寺附近,而此时云平已将薛少尘送到了清音寺,但云澄不在那里,自然不知,她先出发的,却同云平不过相差一日到达。
但云澄晓得云平接下来定时会送薛少尘去清音寺,故而虽说到了清音寺附近,生了想要拜会湛淳大师的心思,却还是不曾逗留,一路直往苏家走。
到了第六日傍晚,她一路纵马疾行,已到了一处山路狭道,天色已晚,眼见又要下起雪来,云澄便也放缓了速度,打算找个地方歇脚,恰在此时,见得不远处露出一角屋檐,便赶忙过去了。
但到得那处时,却发现那是一间破旧寺庙,早就没了人烟,云澄虽说娇气,但也不会这样嫌东嫌西,于是找到寺庙后头一间破旧草棚,将马系了,又去那些个厢房里找地方打算住上一晚,但不曾想那厢房里满是堆灰,或是房屋坍塌,根本不能住人,故而云澄只好歇了心思,又回了大堂中,蹲在一尊佛像后头避了避风,打算将就一夜。
她是龙身,修为又深厚,早已辟谷,不吃什么东西了,故而火也没生,刚一入夜便和衣睡了,疲累一下子翻涌上来,将她扯进梦乡。
她这几日离了云平,一路上都没怎么休息,也没怎么做梦,故而今次难得睡得安稳些,就下意识发起梦来。
微光从窗棂外透进来,落在榻上的女人身上,她背对自己坐着,一头乌黑长发被挽到左肩前,衣衫松垮,露出蜜色的肌肤来,上头有几道微浅的伤疤,交错纵横,她静静坐在那里,慢慢转过头来,丰盈曼妙的曲线被白色的亵衣盖了一半,隐约能瞧见峰上一点红梅。
她唇边勾起一抹笑来,轻轻浅浅的,嘴巴动了动,似乎是在叫云澄的名字,那纤长的手指伸过来轻轻地,轻轻地勾弄住云澄的下巴,顺着下颌往下,指尖搭上了云澄脖子上的那根黑色项圈上,指尖探进项圈,贴上那一小块肌肤。
然后倾身过来,长睫微颤,眼神深邃深情。
落下一个吻。
云澄受了她蛊惑,伸手想要搂紧她,却叫她躲开去,又倏忽飘远了。
白龙见得,自是打算几步上前去追,可不知怎的一脚踏空,只能远远瞧着她走掉了。
云澄一下子惊醒过来,摸了摸脸,心还跳得厉害。
那破庙里头冷风还在呼呼吹,可云澄还有些陷在梦里醒不过来,只觉得怅然有所失。
再看现下天色已然大亮,她这一睡竟不知睡了几个时辰。
今日雪又下得大了些,云澄伸了个懒腰,裹紧身上衣衫,轻轻打了个哆嗦,想要起身从佛像后面出来,却不曾想忽的听见外头嘲哳声响,似乎还有铁器碰撞、呼喝搜寻之声,一时间愣住。
而就在她迟疑之际,那门外就闯进来两个人来。
云澄躲在后面觑眼偷看,只见得两个人背对着自己站着,一个穿绯红袍男装,头上的金簪玉冠看似平常,但价格不菲,腰上悬一把细窄长刀,制式精妙,但见此人细腰长腿,身形曼妙,云澄只一眼就瞧出,这是个姑娘。
而另一个则穿欧碧色的女子武袍,也拿一把细窄长刀,侧脸微微转过来在同红衣人说话,面上一点表情波澜也无,若不是微微喘着粗气,又见她们如此惊慌闯进来商量说话,云澄都要觉得她们两个不是过来避难的了。
“天杀的,早知道一刀抹了他喉咙!”
红衣人嘟嘟囔囔,手扶在刀上,便是瞧不见脸,也能感觉出她现下心情有多暴躁。
“苏公子,你现下去后悔又有什么用?”绿衣女子在一旁冷冷开口,“他叫了人手过来,一个两个还好打发,这样一群,只怕不分个胜负输赢不会罢休。”
“这猪猡!”苏公子声音骂骂咧咧,“谁晓得他这样不要脸!老戚,你说现在怎么办才好?”
那被叫做老戚的姑娘环视四周,目光平静冷淡,但在瞧见苏公子的模样时,眼中闪过一抹戏谑,似乎觉得有趣。
她轻叹一口气:“既是苏公子你惹的祸,那就公子自己负责,不若公子见到了人跪地求饶,磕上几个头喊上几声大爷饶命,那人兴许还能饶过我们去。”
那苏公子听老戚这样说话,又轻啐一口:“呸!老……老子给他跪地求饶?他算什么东西?什么玩意儿!”
云澄缩在后头,听见那苏公子硬是把口中那句“老娘”改成了“老子”,觉得她实在有些滑稽可爱。
而一旁的老戚则继续逗她:“好啦!那我跪地求饶行不行?”
苏公子听老戚这样讲,又气得跺脚:“你……你也,你也不准!”
老戚听了假做了一个吃惊的表情:“诶,好霸道的苏公子,竟连让我求饶都不肯。”
苏公子耳根子涨得通红:“他,那肮脏畜生算什么玩意儿,总之,总之你不许!”
老戚笑了笑:“好吧好吧。既然这也不许,那也不行,那我们只好……”
她面上还是带着温和的笑意,可说出来的话冰冷:“一刀抹了他和那群猪狗的脖子!”
那苏公子眼睛一亮,双掌一击,哈哈两声:“早该如此!”
话正说完,却听见门外又冲进五六个修士,那些人中打头的那个鼻青脸肿,一张嘴说话都漏风,门牙都掉了一两颗,手里面握着一把剑,肥头大耳,光看面相都觉得他是大凶大恶,为非作歹之人。
“狗东西来了啊!鼻子真灵,追着老子屁股后头跑。”那苏公子抢先开了口,开口就是嘲讽,“怕不是闻着味了吧!”
老戚在旁边偷笑,惹恼了面前那个人:“你骂谁是狗东西!奶奶的!老子非宰了你不可!”
苏公子嘻嘻笑了一声:“谁应了谁就是!强抢民女怎么还不算是狗么!”
那打头的贼人气得火起,当即大叫一声,拔剑就要上前。
但不曾想那苏公子轻嗤一声,右手按在刀柄上,云澄睁大双眼一看,只觉得一道银芒闪过,又听见咯噔一声轻响,带头的贼子就立时举着刀不动了。
快!实在是快!
云澄跟着云平多年,自诩自己在刀剑一道上也算是好手,可见到面前这个苏公子用刀,竟比自己更快,不由得暗自心惊了一番,苏公子出手速度极快,几乎瞧不见她抽刀收刀的动作,便是云澄这般修为身手,也只能瞧见她挥刀的一道残影。
另一边,却见得那贼人立在那里,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其余五个修士都僵在那里,只是觉得奇怪,纷纷探头过去看他。
只见得那苏公子伸出一根手指,往那人身上一戳,直至往后栽倒,听到嘭的一声。
他那些狗腿子们下意识避让开去,再定睛一看,已没了生气,只见得这贼人眼大睁着,脖子上极为缓慢地裂开一条血线,随后就有汨汨鲜血止不住地喷涌出来,面色一瞬间变得苍白,若不是那苏公子与老戚早有所察,默默后退,只怕那血就不止溅到那些贼人身上了。
苏公子这一招威吓确实有用,出手又利落狠绝,那余下五个修士已生寒意,不由自主都往后退了几步。
“怎么?现今来了,又要走么?”老戚面上带着浅笑,往前走了一步,避开那已经死掉的人,“本想着不要多造杀业的,几位却不饶过我们去。”
她每往前一些,那些贼人就往后退了一步,有些个胆子大的,直接抽出武器便攻,却不曾想那老戚动作更快,几个侧身扭转避过他去不说,反而出手利落,直接一击打在他的腕上,叫他连武器都拿不住了。
那些个有要跑的,身子还未曾扭过去,就听得破庙门响了一声,老戚已面上带着那抹令人胆寒的微笑站在那里。
明明她们只有两个人,却将余下五人夹在其中,气势反倒比那些男人更加可怕。
“祖宗!大爷!不要杀我!”有一个胆子小的,武器都拿不住,跪在地上磕头,裤裆一湿就尿了出来,一股子骚味弄得苏公子往后躲了躲,甚是嫌弃,而老戚只是眉头微皱,一动不动。
既有了第一个,那士气已散,其余的也都陆续跪倒下来求饶。
一时之间外头风声呼啸不息,破庙里头求饶之声不绝。
但见得那苏公子以手掩面,来回踱步,语带讥讽犹豫:“你们既然是求了,你们说我是饶了你们不饶?”
那些个人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头都磕红了:“大爷,大爷!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大爷……”
“哟哟哟,说得真好听。”苏公子带着笑意,“先前你们要杀我可不是这样说的。怎么?我这个兔儿爷现下让你们这群‘大爷’乐呵乐呵吗?”
她连用脚踢人都觉得肮脏,随后又伸手指了指老戚:“我放了你们不是问题,可你们问我这位姐姐,愿不愿意饶过你们去?”
“嗯?”老戚笑了笑,“你提我做什么?若是我来,自然是一个不剩全杀了,斩草要除根,苏公子忘了先前那一颗好心是怎么被当做驴肝肺的吗?”
那群修士哭嚎起来,更为大声了,苏公子颇为不耐,又啧一声:“真吵,还是都杀了算了。”
此话一出,一群修士全都闭了嘴。
苏公子听得安静下来,颇为满意点了点头:“嗯,还算听话,既然如此,我现下问你们话,你们有什么就答什么,知道么?”
老戚笑了一声:“苏公子可聪明得很,一双耳朵分是非,一双眼睛辨黑白,你们可不要想瞒过她去。”
这话派了那个苏公子一通马屁,若是她身后有尾巴,只怕要翘到天上去了。
那些个人哪有不应的道理,自是唯唯诺诺,听凭问话发落。
“好,既然如此,我且问你们,你们抓镇上那些青年男子是为着什么?”
她这话一问,那些修士面上便显出犹豫之色。
“怎么?不说么?”苏公子的手指头在刀柄上摸了摸,脸上笑嘻嘻的,“好,那我就瞧瞧,先杀哪个好。”
此话一出,几个人争先恐后拜倒开口:“是老大叫我们抓的!我们……”
“闭嘴!一个一个讲,不要吵到我耳朵!”苏公子揉揉耳朵,随手指了一个,“你来讲。”
“是,是!”那人忙不迭开口,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小的们不知道,单只听老大下令去办就是,但是……”
“但是什么?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少磨磨唧唧!”苏公子一声厉声呵斥,叫那人缩了一缩。
“但是小的知道,那些人都叫老大囚在宅子底下,每日喂下了药的饭菜,定时就送出去一批。”
那苏公子听了,又啧一声:“送去哪里晓得吗!?”
那人摇摇头缩回去,发着抖,只说不知道。
于是苏公子又将视线一转:“好,那还有谁知道么?”
那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推出一个人来:“大爷,他,他兴许晓得!”
被推出来那个又瘦又小,一双眼睛泛着精光,现下笑得谄媚:“这……小的其实也不大清楚,但听说吧……”
老戚笑了一声:“卖什么关子?”
那瘦猴一般的人急忙道:“不不!小的不敢!我也只是偶尔听说那些人是往……那里去送的。”
瘦猴说话声音越说越小,苏公子听不大清,下意识就要弯腰凑近去问。
而那瘦小男子弓背收腰,老戚站在他身后,而苏公子又站着俯视,这两个人谁都没有瞧见瘦小男子手中那一点尖锐锋芒。
这两个人都没瞧见,可躲在佛像后面的云澄却看着一清二楚,她虽说不知道这事情到底究竟如何,可听她们谈话,就晓得那群跪着的只怕不是什么好人。
于是正待那瘦小男子从怀中抽出暗器将要暗算偷袭,云澄急忙大喊道:“小心暗器!”
她这话刚一出口,苏公子便立时察觉,急忙险险后撤避开,那几枚淬了毒的银针叮叮当钉在佛像上,老戚也反应过来,直接伸手抽刀斩断了那瘦小男子拿着暗器匣子的臂膀。
可那瘦小男子不肯松脱,竟又从怀中摸出匕首来就往苏公子身上掷去!
苏公子既已察觉,已有防范,自然不会叫他得逞,只是实在事出突然,躲闪不及,还是叫那飞来的匕首划破了右臂衣物,好在不曾受伤。
云澄一声呼喊跳将出来,空手抓住那匕首,立时反掷回去。
而就在这一丢一抓一掷之间,不过数息,那匕首就钉在了瘦小男子心口,他身子往后一仰,便躺倒在地,再也不能动弹了。
可恰逢此时余下的那四个修士也同时暴起,老戚面带愠色,眼也不眨,就以极快速度再度劈斩!
苏公子也同时抽刀向前,破开那几个恶人肚腹,她与老戚配合默契,不过一会,就将其余四人全数杀了。
云澄这边那瘦小男子刚一倒地,而另一边那四人已叫苏公子与老戚合围击毙。
这转息之间,竟叫情势大变。
那苏公子收刀入鞘,转身向示警的云澄致谢,正拱手在前,却见面前那救命恩人面色一变,似乎极为欣喜,凑近了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
“太好了!苏姑娘,你……你从那个人手里逃出来了?”
苏公子心中听闻这句话,登时千回百转,眉头一皱,又想到自己这张脸,当即心中明白了然。
这个人怕不是认识自己那个所嫁非人的妹妹。
——她的双胞胎妹妹,倚风刀苏家幼女。
——苏清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