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权镇,这个名字对云澄来说并不陌生。
数月前她与乔谙剑秋白三人另走一条道上时,也曾到过这个地方。
“天权”两字取自北斗七星,乃是勺柄与勺斗之间相连接的地方,有沟通连接上下左右之意,这镇子既起了这名字,可见它地势之重要。
彼时云澄与剑秋白护送乔谙时,便在这镇上受了一家客店的款待,路见不平,帮店主人解决了大麻烦,可现下再来,竟又听到这事,是以她心中担忧,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苏烈音又将事情简略说了一遍,却听得云澄心中更惊,当即便跃出门去,要往草棚后头去牵马。
戚青玉同苏烈音叫她动作一惊,后者急忙喊道:“小唐!怎么了!这样慌张!”
云澄已牵出马来道:“那镇子上有我认识的朋友!既出了这档子事,我如何还能心安!?”
她自小没有父母,是由云平一手带大,朋友也没几个,先前受了那客店款待,又受了老板的好,心中已将其视作朋友了,她又是极为仗义护短的人,现今听了这事,又如何能等?
是以当即就要往镇上去赶,若是那店家有难,好再帮上一把。
那戚苏二人不知所以,但见她如此心急,便也叫她情绪感染:“唐姑娘!我们同去!”
于是也一起走出庙去,却见方才追捕他们时那几个人的马还在原地,便解了其余马的缰绳与辔头,只要了两匹,与云澄一同往天权镇赶。
那路虽远,但她三人心急如焚,日夜兼程,是以不曾歇息,到达镇子时已是翌日下午。
云澄将马丢在道旁,她现下是易容换貌的模样,担心到时故旧认不出来,便卸了脸上妆容,苏烈音与戚青玉冷不丁瞧见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下头竟藏了这样惊人的容貌,前者不由得一怔,只是死死盯着,后者则是眉头微皱,上前一步,好死不死刚好挡住苏烈音的目光,轻声对云平道:“唐姑娘,你这面容若是进了城,还是小心些为好。”
云澄晓得她说得有理,便从怀中取了两块蒙面巾出来,递给了正在上蹿下跳的苏烈音与冷冷站着的戚青玉,又自己从怀中摸了一张狼面具带上了。
她三人装扮整齐,便进了镇中。
只是甫一进去,云澄就敏锐感受到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窥视目光,她暗暗皱眉,只是轻车熟路绕进巷子中。
戚苏二人只是第二回来,头一回也没怎么逛就跑了出去,现下跟着云澄在巷中乱走,只觉得周围逼促狭隘,待到最后拐出巷口,又行了几步,竟已上了大路,她又走了一段路,确认甩掉了那些窥视的目光,这才转身到去到一家店前。
只是刚走了几步,她远远望见那家客店,却忽的站住了。
云澄的脚步停止忽然,叫苏烈音一下子撞上戚青玉后背,小声抱怨了一下。
“怎么?怎的忽然停下……”
苏烈音走在最后,探头探脑的,只往云澄目光所向瞧了一眼,当即便愣住了。
只见那门口坐了一个妇人,年约四十,衣衫单薄,面上好大一个巴掌印,整个人目光呆滞,披头散发,呆愣愣坐着,眼睛往前头去看,而她身后门户大开,露出被摔断了腿的桌子板凳,地上碎瓷片和茶叶落得到处都是,一片狼藉散乱。
云澄立在那里,顿了一会,就缓步走上前去,蹲在那妇人面前,轻声问道:“店家,今日住店还有地方么?”
说话间云澄将面上的面具掀了起来,露出一张叫人见之难忘的脸,那妇人本是呆坐着,一见云澄的脸,就先张大了嘴,啊啊发出轻声,却又说不出来话,然后摇起头来,眼中落下泪:“我……我这店不做了……”
云澄伸手给她揩去面上泪水,轻声又问:“桑娘是叫人掳走了是不是?”
那妇人闭了闭眼,面上满是悲色,随后又恢复了怔愣的呆滞模样,再不说一句话。
云澄又说:“我去带她回来,你进去,外头冷,你不要在这里坐着了。”
可妇人像是没有听见,依旧坐着一动不动。
“好,好。”云澄见劝她不动,只是站起身来,又带好了面具,将头一转,便看向隔壁店铺。
但见得那店铺门口探头张脑的人立时将脑袋缩了回去,云澄也不多管,动作迅速,那人门才合了一半,就叫云澄抓住了手臂给拽出门去。
“姑娘!大师!饶了我吧!”
那八字胡的店老板哆哆嗦嗦的,用余光看了一看隔壁的店老板,就又转回头去:“这事又不是我干的……”
“晓得不是你干的!”云澄捏着他胳膊,听见他叫唤,“但你应当晓得是谁做的。”
八字胡缩着脖子,小声道:“姑娘,还是别管这个闲事的好,那家伙有大神通,要人命就是一抬手的事……”
云澄冷笑:“你说还是不说?”
手腕子上用了劲,八字胡疼得人都要跪下来:“祖宗!姑奶奶!我说!我说还不行么!”
云澄骂他:“你早些交代,又何必受这些苦!?”
那八字胡龇牙咧嘴,才将这事说了。
原来那隔壁“泰来”客栈花老板的女儿桑娘昨日一早竟回了家中。
“只是来的路上起了好大的骚乱,那时天还没亮,巡夜的人撞见了桑娘,那老爷的手下人要强抢,但不曾想半路杀出两个人,搅了一趟浑水,却叫桑娘乘机逃了出来,我夜里睡得少,站在楼上隔着窗瞧了好半天热闹呢。”八字胡嘟嘟囔囔的,“说起来那两个一个穿红一个穿绿,这地界上黑白灰里,倒叫这两个格外显眼了。”
恰说到这里,八字胡余光瞧见云澄身旁的苏烈音与戚青玉,叫了一声:“诶,就是那二位身上穿的颜色!”
云澄睨他一眼:“少说些无关的,然后呢?”
八字胡叫她吓住,又垂头丧气道:“然后桑娘就逃回去了,谁晓得,才回去不到一会,天还未完全亮,就又有人来了,那些人猖狂得很!若不是我年纪大了!我一定要帮上一把才是!”
他说是气势汹汹,可做起来就不是这样了,低眉顺眼叫云澄拿捏住,动也不敢动。
云澄嗤笑一声:“然后呢?”
八字胡道:“桑娘的那个小丫头叫人打断了腿,老爷们的人就把桑娘掳走了,店都给砸了……”
他说到最后面上露出那么一些伤感:“怕不是……”
云澄哼了一声,甩开八字胡的手,似是怒极:“少说些不吉利的话!”
八字胡应了两声,又顺着云澄给她指了路,恰在此时天色已灰蒙起来,似是要下雪,八字胡手指的地方却已经亮起两盏灯笼来,明晃晃,很是显眼。
云澄看了一眼,便走到一旁巷中,待到戚苏二人都进来,也无旁的人在侧,她便轻声道:“二位,我此番要去做一件事,这是我一个人的事,不要牵连了两位才好。”
“那‘泰来’的老板是我朋友,为人心善,待人极好,我既将她当朋友,而她女儿叫人掳了去,我自是没有不去帮她找回来的道理。”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便是尸体,我也要给她带回去。”
苏烈音在一旁听完,心中早有了揣测,晓得昨日她们救的那个姑娘便是那间客栈的老板,又加之她平素就是嫉恶如仇之辈,便急忙开口道:“小唐!这事我也要出一份力!”
戚青玉见得她胸脯拍得响,也轻叹一口气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话中之意再明显不过。
云澄感激瞧了她二人一眼:“若是二位不愿,自是不必去的,此番前去,只怕不是杀一两个人这样简单容易的,我瞧那里只怕铁桶一样,进得去,难出来。”
苏烈音道:“确实难搞,我昨日偷偷去看,就瞧见那里头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现下天还亮着,只怕不方便去,我们先去那宅子旁摸摸底,待到天色暗了再进去也不迟。”
戚青玉又是轻叹一声,似是无奈:“那便走吧。”
于是她们便摸到宅院那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偷摸观察去看,冬日的天总是暗得特别快,加之又下起雪,又冷又暗起来。
那宅院中的法阵并不严密,云澄是个中好手,很是轻易找到了薄弱一角,探将进去,加之天色已暗,三人借着那冷暗一角潜伏进去,只是伏在屋顶之上,再不敢动。
却见那宅院极大,中心有个大大的练武场,练武场左右以长廊环绕,其间灯火通明,能见诸多修士来回巡逻。
练武场往北则是一间巍峨屋宇,左右各有一间形制小些的房子,将中间那间大房子拱卫其中。
云澄先前来过这里,晓得从练武场往那间大屋,要上六十四级的长阶,并不容易过去。
但好在她们三人脚步轻盈,恰逢休憩轮换的时间,云澄运起功法,接着夜里的风吹过,熄灭了火把,三人趁着一瞬间的黑暗溜了过去。
再度伏在顶上时,她们三个人听见下头有几个修士说话。
“十爷今天回来了?”左边的那个打了个饱嗝,倚在柱上。
“回了,刚回。”右边的那个举着火把,另一只手里还拎着一坛酒,“瞧样子好得很,一个时辰前去了下头,也没发火。”
“嘿!你说是不是瞧见了那个漂亮的姑娘,心情也好上不少了?”左边那个有些猥琐地笑,“等十爷尝完味道,回头就轮到我们了……”
右边那个道:“只是可惜不是我们先玩。”
“嘿!你想的倒是挺美,你敢动一个试试?十爷的脾气你又不是不晓得,你要是敢乱动……”左边那个声音压低了,“先前那个你忘了怎么死的?”
右边那个本来面上带着醉意,叫他这样一说,不禁打了个哆嗦,脸上的醉意都褪了一半:“别,别提了!我夜里的饭都要呕出来……”
“晓得了就别想!十爷也不是不厚道的人,跟着他好歹有那么些剩菜剩饭吃。”
“是,说得对。”右边那个缓了缓,似乎不欲再想,转而换了个话题,“不过十爷……十爷那癖好……”
他压低了声音,环视了左右轻声道:“十爷是不是以前……”
左边那个听他提这个,一下子站直了,然后凑过去轻声说:“你可别说是我说的,这个事么,说是十爷那儿吧……他不行,所以才总要找那些没经过事的,又爱弄一出什么‘小登科’,大张旗鼓的,不过用来用去都是旧摆设。”
右边那个听他说完,噗嗤一声笑了:“那儿不行……诶,你哪听来的?”
左边那个凑过去道:“谁不晓得啊……他以前头婚的时候是强娶,说是兴致正好的时候,叫那不服软的姑娘一脚蹬过去……”
两个男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夹了夹腿,皱起脸来。
左边那个又说:“不过也有说,是他刚来的时候,瞧过了镇子上那个什么‘红娘子’,你是没瞧见,那塑像做得栩栩如生,若不是个死的泥塑,我瞧十爷怕不是要直接上了,那红娘子披红挂彩的,不就是个新娘子么?那些个新来的不知道,都说他是瞧上红娘子,想讨人家做老婆,只是找不到这样的,所以才退而求其次,玩玩那些便宜货。”
他们这样一番调笑戏谑,听得屋顶上那三个姑娘火起,可现下不能下去惩治,否则定然要打草惊蛇,于是只能按下心中不快,待到两个人走开之际,摸到后头的院落去。
戚青玉走前发现苏烈音扭头去瞪那两个,于是低声道:“你瞧他们两个脏东西做什么,不怕污了眼么?”
苏烈音语气忿忿:“我要记住这两张脸,回头把他们头都摘下来。”
说话间三人已到了一处大屋,见得那屋子周遭都悬着红灯笼,又缀着红色彩绸,窗棂上贴了“囍”字,若不是没有酒宴吹鼓,怕当真会叫人以为这是什么新婚夫妻的房间了。
那屋子门前守了好几个人,云澄三个悄无声息摸到后头去,却见窗户都被法阵封死,寻常人定是打不开的。
云澄将手按在窗上,闭了闭眼,不过一会,那法阵就解开了。
三个人悄无声息进了屋子,那屋子极大,但能一眼看得到头,三个人躲在一扇屏风后,云澄眯眼去看,就瞧见一旁红艳艳的婚床上坐了一个人。
屋中并无旁的人在,云澄大起胆子,上前几步,就瞧见有个姑娘叫人定住了,端坐在那里,打扮漂亮,如霞嫁衣穿在身,一双黑溜溜的眼,瞧见有人过来就闭上,随后落下泪来。
云澄一见那人,就急忙轻声唤她名字,摘下面具来:“桑娘!是我!你不要害怕!”
桑娘听见声音,将眼一眨,张了张嘴想要出声,可一个字都喊不出来。
云澄将指头竖在唇前,示意桑娘噤声,桑娘连连点头,一被解开术法,就急忙抓住云澄道:“我阿娘呢?挽酒呢?”
云澄压低声音,看了看四周,只见得明烛火光微晃,旋即放下心来,指了指自己身后戚苏两个人:“你不要怕,我们现下就是来救你的。”
桑娘将目光一转,瞧见戚苏二人,见得二人拉下面巾,急忙捂住双唇,颤声道:“是昨日帮了我的二位恩人……”
苏烈音与戚青玉一下子就认出,面前这个凤冠霞帔的新娘子就是昨日她们出手搭救的那个姑娘。
“好,你既认识她们,那我也放心了。”云澄转头看了一眼戚苏二人,“你同她们走,叫她们两个带你去见你母亲,到了之后,你们就躲起来,不要叫人找到发觉。”
苏烈音道:“小唐,你这话什么意思?”
戚青玉道:“你还瞧不出么?她想留在这里。”
桑娘愣住:“你做什么要……”
云澄这时却笑了起来:“桑娘,你把衣服脱了!”
苏烈音意识到什么,轻声道:“你这事要偷梁换柱?”
桑娘抓住云澄手臂:“不!那人比之先前那个可怕,更胜千倍百倍!你……”
云澄却是宽慰道:“他哪怕胜我万倍,我也能杀了他,更何况,我想,他本事远不及我……”
桑娘想要再劝,可云澄目光坚定,不容置喙,于是只能服下软道:“你要当心,不要受伤。”
戚青玉在一旁开口了,面上带着微笑:“你们何必为她担忧,我想,该怕的是那个恶贼才是。”
于是云澄与桑娘互换了衣物,桑娘叫戚青玉与苏烈音带出屋去了。
云澄将腰间佩剑藏在锦被之中,穿着如火嫁衣坐在梳妆台前,却见那妆台上胭脂水粉钗环俱全,一副打磨光滑的铜镜映出云澄极美的脸来,她轻轻一笑,露出酒窝,看上去天真无害极了。
随后她又换了一种笑容,那笑容张扬妩媚,将女人的风情展现到了极致,任何男人若是见了,都要跌倒在她石榴裙下,说得夸张些,便是女人瞧见了,都要心中酥软,任她予取予求了。
可那笑容持续了不过一瞬,她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落寞悲伤。
她伸手静静抚弄着那一头黑长的发,照着先前花老板给她挽的发髻,重新给自己挽了一个,她又将首饰插进发中,给自己细细上妆,她瞧着镜中的自己,又笑了笑,可那笑带着些凄凉嘲讽的意味,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待到所有事情都做完,她又站起身来在镜前转了一圈,细细去看自己的容貌打扮,心中的酸楚止不住地涌上了。
她想:“云澄啊云澄,你现在打扮好了,却又要给谁看呢?她连喜欢你都不肯,又怎么肯娶你呢?你这嫁衣不过是穿给自己看,心里图个安慰罢了。”
云澄想到这里,越发觉得颓然,于是拿起被丢在妆台上的鸳鸯戏水盖头只是拿在手里把玩,坐在床上。
她想:“你瞧,你现下又要便宜一个狗东西了,这身衣服这幅模样,你想要叫她看看,她总是看不着的。”
想着想着,她又伸手去摸藏在锦被里面的宝剑:“这样好看的衣裳,还是要叫恶人的鲜血染脏了。”
她想到这里,听见屋子外头似乎有人走路的声音,又无奈叹一口气,只是取了盖头盖在头上,只等人推门走到近前,就一剑砍了那人的脑袋。
思忖间那门扉一推,脚步声轻巧进来,每走一步,云澄的心都跳得快些,可她还是安静坐着,一动不动,好似老僧入定一般,装作被人用法术定住了。
那人走得近了,云澄余光瞧见有一道影子斜斜射过来,正正好扑在自己脚下。
一步,两步。
云澄盯着影子算着那人的动作,只待那人伸手掀了自己盖头,她便拔剑取了这贼人的项上人头!
那手现下已触上了盖头,盖头上的流苏都因着云澄的呼吸和那人的动作而晃了晃。
屋子里静悄悄的,什么的声音也没有,只有烛心燃烧时发出的清脆噼啪声。
云澄数着心跳,一下一下的,瞧见那人的指尖勾起了盖头一角,屋内的烛光已照到了云澄的半张脸。
就是现在!
她动作暴起!
事出突然,那寒凉剑锋一半已出剑鞘!
剑势惊人!无人可挡!
可那人忽的一声呼唤叫云澄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了。
“姑娘。”
而就是这一瞬,剑锋终未出鞘,云澄的腕子叫人扣住,往后一推,与那人双手交叠,一并将那把剑又送回鞘中,与此同时,身子往后倾倒,两只手的腕子都叫人抓住,扣在床上,掀了一半的盖头飞了出去,同人一道被压在锦被之上。
云澄睁大了一双眼睛往上去看,却同样撞进另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里。
那个人的身上带着熟悉的摩遮坤木香,穿的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衣服——是云澄常穿的白袍——压在自己身上,身躯叠在一起,脸凑得极近,能感受到彼此双方之间呼吸交缠的热息。
云澄不敢动作,稍一动作就能感受到两个人的身体贴合,感受到彼此的温度。
“阿澄。”
那个人轻轻唤她名字,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万般柔情,眼睛一动不动盯着自己,因为方才的动作稍微扯开了衣襟,左肩上那个结痂的牙印便落入了云澄的眼帘。
“阿澄。”
那个人再一次唤她名字,逼得云澄忍不住瞪她一眼。
——来人竟是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