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夕受了云澄吩咐,自是出门去找云平。
他轻扣门扉,听得云平说了“进”,这才推门进去,但并不走近,只是喊了一声“尊上”,便立在帷帐外头的屏风后面等待云平询问,好去答话。
“是谁将我带去见你的?”
晏夕听见帐子里传来轻轻的问话声并翻书的声响,犹豫了片刻答道:“是戚苏二人。”
帐子里翻书的声音一停,良久,晏夕听见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她……我在那个地方遇到她了,但之后我昏了过去,你当真没有……”
晏夕道:“是那两位将您带回到‘泰来’的,那时候您已经昏迷,这么冷的天受了水,舟上的医修说您前些日子本就伤了元气,前几日又操劳过度,思虑过甚,本来就要好好养着,可这回一下子亏空返上来,便发了高热,我们也顾不得其他,我一个大男人又不方便,便请了戚苏二位帮忙将您送回飞舟上。”
云平没有说话,似乎在分辨他话中真假,随后账中又传来翻书声:“那两位呢?现下在什么地方?”
晏夕道:“正在客房安置歇息……”
随后像是明白她为何问了这个问题,急忙道:“可您现下还要休息几日……”
账内又传来窸窣声响,晏夕隔着屏风瞧见她朦胧身影,竟是将帐子拨开,准备穿衣下床了。
他心中一惊,急忙喊道:“尊上!”
云平却充耳不闻,只是从架上拿了衣服套在身上,但她大病初愈,身子有些发虚,又没人帮忙,动作都迟缓下来。
良久,待到她穿着完毕,慢悠悠转出屏风后面时,晏夕也不由惊了一惊。
先前云平因着汤哲的死本就心情凄凄,大雨倾盆淋了一场,又因忧思甚重,病了些许时日,身子已单薄了许多。
等到汤哲尸身送到天极宗下葬,那日重回故居,她又醉酒朦胧,大雪夜单衣步行又在雪地里跪了许久,哭嚎痛饮,虽表面上还是康健,但内里已有了损伤。
再到后来云澄离家出走,云平心里头一方面受尽了谴责,自认德行有亏,实在是糟糕透顶,觉得自己对云澄有绮念,放任她与自己放纵厮磨,犯下大错,觉得她走了也好。
可另一方面又心忧云澄安危,担忧她过不惯外头的日子,叫人欺辱或蒙骗,担心她受了伤。
但云平面上从不表达显露,只是派人搜寻探查,生活起居处理事务一如往常。
可实际上她寝食难安,日夜心神不曾有一刻当真放松。她白日里为着众多事务劳心伤神,夜里又休息不好,便是勉强睡着了也不得安稳,总是会梦见许多糟糕的事情。
梦见云澄受了皮外伤什么的倒都还好。
——但她总会梦见云澄死在自己面前。
她无数次在梦中惊醒,她深知自己内心所恐惧害怕的到底是什么。
乃至到了最后都不敢轻易入睡,常常点灯熬至天明,唯有埋首于事务之中才能叫她不去多想。
可即便是修行有道,又有多年荒岛上风霜打磨,但病因在心,心病则体弱。
又加之这次见到了云澄,瞧见她身子康健无恙,云平心中紧绷着的弦一下子就松了下来,心神一松,这多日来的疲惫紧张就翻滚上来了。
故而这次天权镇之行所受的一些事对她来说本不过尔尔,可此次却发起高热来,一两日才退下。
因此在晏夕瞧来,本以为云平不过是劳累过度,寻常生病,可时隔一两日不见,现下一瞧见云平面上再也掩饰不住的病容,又看到她穿着以往的衣袍只显出宽松空荡来,不由惊了一惊。
只见云平笑了笑,只是她这笑容十分勉强,晏夕担忧的神情落进云平眼中,可她并不以为意,径直走到镜前,用了些胭脂水粉打扮遮掩,这才瞧起来精神好些,没有先前那样憔悴柔弱了。
——云澄走后那些时日她都是这样遮掩的,不交任何人瞧出端倪。
“尊上,您现在这样,外头风寒,不若我将那两位请过来……”
晏夕心中不忍,忧心她身子,不由提了几句。
云平却缓缓摇头,勉力扯出一个笑来:“她们既上了我飞舟,便是我的客人……”
她说到这里,朦胧里又想起她与云澄两个人被孟冬囚在暗室里的事。
那时候两个人站在那里,一边闲谈,一边将那些笼子打开,把被喂了药的青壮提溜起来,攀着铁笼子往上爬。
初时云澄还有闲心同她讲了一些在镇上遇上的事,可到了后来也逐渐沉默,不再说什么话了,只是闷头救人。
只因那些笼子并未关满人,可她们只有两个人,是无论如何都救不过来的,云澄心中晓得,也只觉得提在手里的人沉甸甸的。
那水势上涨极快,但云平心善,心中不忍,只是不断来回攀爬将那些人带到顶上。
——可总有一些是救不及的。
彼时她从水中来回上下数十次,面色苍白,身体疲态已显,可她心中始终有个念头,不肯放弃。
可那些人便是身子健壮,溺在水中时间一长,也是回天无力。
不知何时起,她与云澄带上来的人不论如何也救不活了,可云平不肯放弃,那水已没到最上层的笼子一半了,还是要执意往下去跳,去救那些已经救不上来的人。
“……够了!”
云澄抓住她的手,黑暗里一双红瞳无遮无掩看向云平,两个人的手都是冰冷冷的,可地方促狭,她们靠得极近,云平闭了闭眼,感受到云澄的呼吸拂过自己的面庞:“江折春,已经够了。”
“不……还有人在下面,还有好多人……你不要拦我……”云平声音细微,起初只是轻轻挣扎,可云澄双手好似铁钳一般将她钳住,她挣脱不开,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涌上来一股无法对外人言道的委屈和苦闷,她动作逐渐加大,可始终挣脱不开,到了最后眼睛都发红了,神态都有些癫狂起来。
“云澄!你放开我!我要去救人!你让我去!”
“你让我去!还有人!下面还有人啊!”
白龙看着她,笑了一声,声音讥讽冷漠,随后竟当真松了手:“好,你去吧。”
云平见她不再阻拦,便又一个猛子入了水中。
可她体力有限,终究是难以支撑的,便是修为强悍又如何?如此反复下去,最后那几次将人带上去的时候,几乎连攀上笼顶的力气都没有了,而那水越涨越高,已堪堪到了笼顶。
只是云平始终不肯放弃,最后一次她几乎脱力,口中都反上一股血腥气来,她深知自己已到了极限,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勉强,但她心中不肯放弃,依旧执意要下水。
可这次她又叫人钳住了双手,云澄低低同她说话,又将先前那些话重复了一遍:“江折春,已经够了。”
不,不够,对于云平来说,这还远远不够,还有好多人。
……还有好多人在下面。
云澄将她紧紧抓住,伸手扣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向自己,一字一句道:“江折春,已经够了。”
“不要再下去了,他们都已经死了。”
那水越涨越高,已到了她们二人的胸腹,这暗室用切割方正的石头所作,缝隙之间粘合牢靠,丝毫不能透水,且用料坚硬,无论如何是她们二人破不开的。
云平在黑暗之中瞧见了云澄的面庞,少女脸上稚气已脱,一头黑发被水浸透,全数往后梳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凌厉的眉眼,她的气质不似以往,显出几分蛮横执拗来,目光冷冷:“江折春,你救人可以,别把自己搭进去。”
云澄长长吸了一口气,似乎是要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时隔数日再度将云平搂入怀中,将她抱紧:“你心里明明比谁都清楚。”
“你救不了所有人的。”
两个人身子泡在水里,身体都是冷的,可云平却觉得云澄的手心滚烫,贴在自己背上轻轻拍打。
你救不了所有人。
是啊,你救不了那些青壮,救不了薛少尘,救不了师兄,救不了师父。
你多活了这么多年,可还是什么都救不了。
时隔这么多年,你以为你自己变强了,你以为你自己有能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可你遇到的这么多事情都告诉你,你还是那样无能软弱,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在意的人离你而去。
【你救不了所有人。】
——包括你自己。
所有的人都会离你而去,所有你在意的都会消失,你空有财富和权利,还有强大的修为能力,你以为你能复仇,你能叫那些欺骗伤害你的人都付出代价,你尝遍苦楚,你隐忍蛰伏,你想拿回被那些卑劣小人夺走的一切。
可到头来,你得到的却总比失去的更多。
而那些被偷走抢走的时光过往是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了。
“已经够了,江折春。”云澄在她耳边轻轻说话,“你已经做的足够好了,但是不管你再怎么强大,可是你终究不是神明。”
“阿春,放手吧。”
云平从五十年前就很少哭了,甚至可以说几乎不哭了。
她这些年来已习惯将自己的情绪装在一个容器,黑黝黝的,密不透风的,她的神智浮在半空,看着那些带着棱角的情绪被磋磨到圆滑。
她将自己变成一个温和有礼的人,抛却了以往的天真和无知,变得世故深沉,虚与委蛇。
所有人都以为她无所不能,都以为她无坚不摧。
可到头来呢?
她还是会恐惧,会害怕,会自责,还是会无能为力。
——我不能哭。
她习惯了将情绪掩藏起来,因为如果太在意的话,好像总会失去。
所以她失去了很多,失去了无忧的青年时期,失去了恩师,失去了师兄,到了最后,她唯一还能抓住的那个人也要走了。
她是这样的矛盾,她贪恋云澄温暖的怀抱与温柔的话语,可又觉得自己不值得拥有这些。
她厌恶自己对这个从小看大的孩子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和云澄发生了违背人伦的事,她是这样肮脏污浊的人,因为仇恨和痛苦已经将她侵蚀,将她变得不像自己,变得那样丑陋。
面目全非。
谁还能认出我来呢?
云平靠在云澄肩上,安静落泪,这么多年来头一回什么也不去想,只是默默发泄自己的情感,哭到最后只感觉自己仿佛又落在深不见底的水中,周围没有一丝光线,那水是这样的寒冷,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她拖拽进入无尽的黑暗深渊。
“江折春!”
“哎呦!”一声呼喝将她从周公处拽出,戒尺打在脑袋上,她急忙坐直身子,眼睛还眯着,书卷和笔墨却因着她突然坐起而被推到地上了,“弟子在!”
“睡着了?”赵归崇的戒尺点在书桌上,轻轻一声脆响,旁边是兰耽的嘲笑声,汤哲担忧的目光转过来,手里面指着书上的几句话,但她还来不及反应,戒尺就又动了动,敲击在桌面上。
“没……没有!弟子只是……只是眼睛不舒服,闭了闭眼……”
“哦……闭了闭眼……”赵归崇的唇边带着一丝讥笑,可说出来的话更多的是愠怒,“那好,既然只是闭了闭眼,那耳朵一定有在听,你来告诉我,刚才我说了什么?”
她的头低着,一双眼睛在桌子上乱瞟,可方才打了个瞌睡,东西都弄乱了,便是笔迹落在纸上也是七扭八歪的线条,她急忙觑眼往汤哲那边看,只见少年将书微微倾侧,用手指了指一段话,可她还不曾来得及看清,就听见讨厌鬼老鼠精的声音。
“大师伯!她要偷看!”
江折春扭过头去对着兰耽挥了挥拳头,结果手抬到一半就挨了一下戒尺,赵归崇下了狠手,打在她手上火辣辣疼,可她又是坚强的性子,眼泪硬是憋在眼眶里头不落下来。
“汤哲,你是师兄,不要给我起个坏头!听就是听了,没听就是没听!睡着了就是睡着了,不要扯谎!”赵归崇头虽不回,可背后却好似生了眼睛,一句话骂出来,叫汤哲也静下来,有些不甘心地吐了吐舌头,却也老老实实坐着了。
“我……”
赵归崇见她支吾,又是冷笑一声,他平素就看君莫笑这几个弟子不顺眼,除了兰耽还会看些眼色,汤哲还敬服师长,就只有这个江折春叫他厌恶恼怒。
“怎么?不是只是闭了闭眼睛么,却是连耳朵也没用了?”
江折春晓得是自己有错在先,便也不反驳,任他说。
“哼,我这师弟教出来的徒弟,倒是和他一个德行。”赵归崇冷哼一声,语带讥讽,毫不遮掩,“真是什么样的师父就有什么样的徒弟。”
他这声说得极轻,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到本就是故意激她,但凡她年纪大些都不至于上当,可她那时候年岁轻,于是这话对这城府不深心智幼小的孩子来讲,却是十足的有用。
江折春叫他一激,立时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我做错了事情,你骂我就好,做什么说这种话!”
赵归崇这时候恰到好处皱了皱眉,厉声叱喝:“你就是这样同师长讲话的么!”
江折春那时候年岁小,左不过十二三岁,身量不长,可脾气叫汤哲与君莫笑娇宠惯了:“你算什么师长!你这种人给师父提鞋都不配!”
需知赵归崇一生心结俱在于君莫笑一人之上,他为大弟子,年纪又最大,天资也不算差,可君莫笑虽然排行老二,但样样都比他好。
天资,师门爱重,心胸人品,样样都落了他一等。
好不容易挨到梅傲儒去世,他满心欢喜以为掌门之位会落到他手中,可万万没想到,梅傲儒生前偏心不说,就连死后也将掌门之位传给了君莫笑。
好,既然打不过自己这个师弟,那总有一样要胜过他去。
于是他使计夺了君莫笑心中所爱,又摧折羞辱姚如雪至死,可还是叫君莫笑察觉,此生再不能有旁的孩子。
好,既然这样,那他就要自己的孩子超过君莫笑的弟子。
可赵瑞儿不争气,不求上进,学问修为也样样都落了江折春一头,更别说她们两个最后还成了好友。
他怨,他气,凭什么你君莫笑样样都盖我一头。
就连你的弟子也敢瞧不起我!
盛怒之下,他冷笑一声,对着江折春道:“好,你再说一遍,我怎么样?”
“讲就讲!你算什么师长!你这种人便是给师父提鞋也不配!”
话音刚落,她面上便挨了一记耳光,赵归崇冷哼道:“不尊师长,从讲堂上给我滚出去!”
江折春受他这一掌,心中委屈,可又性子使然不愿哭出来,竟顺手抄起桌上砚台就往赵归崇身上一丢,跑出讲堂了。
她是叫君莫笑娇宠长大的,吃穿用度一应都是最好,便是幼时吃药也是一口蜜饯一口药这样喂着下去,人人都敬重她是掌门弟子,不曾有过打骂羞辱。
现下既受了赵归崇这一巴掌,心中恼火,便不曾回自己住处,只是漫山遍野随意去走,她将天极宗三峰当做自家后花园看,自是在林中闲逛。
可不曾想,这样一走没了踪迹,却惊得宗门之中到处去寻她。
她一路闲逛,并不走大路,只是在小路挑着走,脸上又红又肿,五指印在脸上清晰可见,她只觉得火辣辣疼,不住想着方才的事,越想越是委屈,脸上也落下泪来。
她心中有气,便是听见有人到处喊她名字也不愿答应,反倒越走越是偏僻,那小径蜿蜒,走到最后竟行到一块风景极佳的地方。
那里云遮雾绕,看了一眼就叫人烦恼全消,她一路往里去走,忽然顿住,瞧见不远处竟立了两座小小的坟茔。
只见那左边的碑上写着“先师梅傲儒之墓”,右边的碑上则写“姚如雪之墓”。
她虽是年幼,但也晓得梅傲儒是师祖名讳,晓得自己是误闯了宗中墓地,于是跪在地上对着梅傲儒的碑磕了三个头,可另一旁的姚如雪她却不知道是谁,于是走到前头正要细看,却忽的听见身后传来隐约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她心道:“莫不是找到我了?哼,我才不要轻易就叫你们找到去。”
于是她仗着身量矮小便将身一转躲在了姚如雪的坟茔后面。
“阿春!折春!”那声音极为耳熟,她一听就晓得是雷娇声音,心下顿时一动,张口想要回应,可还没喊出来,就听见另一个人说话。
“这地方偏僻隐秘,她怎么又会到这里来?”
她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了。
——那男子的声音是赵归崇。
“你跟着我做什么!”雷娇冷哼一声骂了他一句,话语之中的嫌恶之情溢于言表。
“谁说我是跟着你的?”赵归崇也冷笑一声回道。
原来江折春以往受了委屈都是会往雷娇处哭诉,而赵归崇也晓得自己这个师妹的脾气,汤哲与兰耽这两个还好处置,可若是叫雷娇瞧见了江折春面上的巴掌印,只怕又要惹出一大摊麻烦事,故而他紧紧跟着雷娇,想抢在她前头抓住江折春,用些手段将这小孩子面上的巴掌印掩盖过去。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雷娇骂道,“你往日可没这么好心会往这里跑。”
赵归崇道:“我做什么不能来?一个是我师父,一个是我妻子,我做什么不能来!”
“呸!”雷娇啐了一口,“师父?我只怕你心里怨得很。妻子?我想你也从不曾挂在心上过!”
赵归崇道:“哼,也是,这样偏心的师父,这样同旁人有了私情的妻子,谁还会愿意挂在心上!”
“呵,是你横刀夺爱,又怎么说得出这种话!”
于是两个人你来我往对骂,雷娇毫不顾忌,将这些年来的怨恨嫌恶都吐露了个干净,将赵归崇昔年做的丑事都抖落开来,随后也不知谁先出了手,两个就在这里打了起来。
赵归崇与雷娇两个同出一宗,又是前后脚入的门,修为相差无几,两个动起手来竟打得不相上下。
一时间叶落树摇,江折春见状如此更不敢出来了,只是缩在坟后不动,却在这时听得又一个人的声音,那人出手阻止了雷赵二人打斗。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师父面前这样,成何体统!”
——是君莫笑。
“你现在倒来这里做好人了,我的好师弟!”赵归崇声音忿忿,将袖子一甩,“好掌门!好徒弟!”
说罢又轻啐一口,低声咒骂两句,径直离开了。
“你做什么和他打起来?”
雷娇长叹一口气,并不回答,只是反问:“还没有阿春的下落么?”
君莫笑顿了顿:“我……师妹,我是不是对她娇宠太过?致使她在课堂上顶撞师长,做出这样的事情……”
雷娇道:“是谁同你说的?”
君莫笑沉默一会道:“是兰耽说的,我也……我也同阿哲问过了。他说是阿春突然……”
于是他将事情经过简单复述了一遍,雷娇越听越是眉头紧皱。
江折春躲在姚如雪坟后听着,只觉得心中又委屈无比。
原来在旁人看来,赵归崇批评她几句,她就不敬师长骂了回去,竟没有一个人听见赵归崇羞辱君莫笑的话。
现下这闷亏她不吃,也要吃定了。
可听得雷娇道:“我不信阿春是这样的人,她虽性子娇了些,可不至于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可是……”君莫笑踌躇道,“可我那两个弟子亲眼所见……”
雷娇却道:“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也不一定为真,事实情况到底怎么样还是要找到阿春问问她才是。”
“……”
“怎么?你不信她么?”
“我自然是信的,她是我一手教养长大的孩子,虽然骄纵了些,可她是个好孩子,品性如何,没人比我更清楚了。”君莫笑轻叹一声,似是有所感慨,随后缓缓往姚如雪的坟前走了几步。“那时候我捡到她,瑞儿也才刚出生不久……”
雷娇见他神色凄凄,想必是又想到了过去一些事情,于是轻轻开口道:“斯人已逝,你还是要好好保重才是。”
“春风虽欲重回首,落花不再上枝头。”君莫笑不等雷娇说完,就自己接了下去,“我知道的,但是……”
雷娇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在一旁等着。
又过了良久,君莫笑终于转身与雷娇一同离去了。
等到君莫笑与雷娇两人离去之后,江折春这才转出对姚如雪磕了三个响头,她方才偷听,已晓得姚如雪是什么身份,心下对于赵归崇更是厌恶非常,方才没有出来,更是因为这是长辈私事,若是当下出来自是不好看的。
她又思及好友赵瑞儿,不由得心有戚戚。
于是一路思索往大路上走,彼时大路上的弟子都被遣到旁处去找人,竟也没有一个人发现她。
等到她行到巍然峰上一处湖光景致,站在那桥上对着湖水去看,瞧见自己面上这样厉害的伤口,心中委屈又翻涌上来,她伸手去触碰,只觉得火辣辣疼,眼中又盈泪,轻声啜泣。
正当这时,她听见背后传来一声讥讽笑声:“哟,我们的大小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
她急忙回头去看,就瞧见兰耽立在那里,于是急忙道:“你怎么在这里?”
需知她从小便与兰耽不对付,从小争吵不断,而面前这个老鼠精又热衷于给人下绊子使坏,于是私下见面几乎没有不争吵的。
“你以为老子稀得找你?”兰耽嘴角噙着一抹厌恶和不耐烦,低声骂道,“我巴不得你死在外头。”
他最后一句话声音说得极低,江折春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
兰耽啧了一声,走近几步,脸上和话中的恶意不再掩饰,他看着江折春那张脸,只觉得烦躁厌恶,竟叫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个主意来。
——周围没人,若是可以,也是真的可以叫她死在这里的。
于是他面上的笑一换,步步紧逼,江折春见他眼中并无笑意,可嘴咧着,不知为何就觉得心中胆寒,她左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不知多少世事,若是旁的人在,便能分辨出兰耽的笑底下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可她不论如何讨厌兰耽,始终记得君莫笑说的“互敬互爱”,也还是将他当做师兄去看的:“师兄?”
只是她将兰耽当做师兄,兰耽却厌恶她,宗门之中人人都喜爱这个小师妹,她又是天真活泼的性子,时常有炫耀而不自知的情况,兰耽又是小心眼的性子,又见她独得师门众人宠爱,心中厌恶她已许久了。
于是兰耽向前,江折春往后,竟一步一步将她逼到桥边。
“师……师兄?”
她不明所以,轻声去喊,却见兰耽忽然一指她身后,面上露出惊奇神色道:“诶,你瞧,那是什么?”
江折春不疑有他,自是下意识回头去看。
——但冷不丁被人拦腰抱住,随后身子一轻,便立时腾空而起,只是一瞬之间,就被人往湖中推了下去。
彼时的江折春还不会游泳,这湖水很深,君莫笑是从不准许她下去的,故而那时候她一落进水中,就叫这巨大的冲力撞傻了,连挣扎都不曾,便直直往湖底落下去。
那水好黑好冷,她被包裹住,无论如何都脱不开身。
喘不过气了。
会死在这里吗?
她朦胧意识里有人抓住了她的身体,拼命去晃动她,她想回应,可铺天盖地的倦意席卷了她,就连动一动眼皮都只觉得无力。
随后有什么温软馨香的东西对上了她的唇,有什么滑进了她的嘴里,撬开了她的牙齿。
紧接着她只听到巨大的声响,有一只手紧紧抱住了她。
之后她又坠进黑暗里,只记得被人背在身后,朦胧睁开眼,耳旁听见什么“戚姑娘”什么“苏公子”之类的话,有微弱的光不断从她眼前划过,那个人的喘气声落进自己耳朵里。
“阿春,别睡!千万别睡!”
云平打了个激灵,忽的睁开了眼睛。
她什么都记起来了。
不管是那日在暗室里发生的事情。
——还是五十六年前的那件旧事。
她都记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