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好像睡了好长好长的一觉。

安藤悠子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时，她是这么想的。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昨天晚上那份一元二次方程组的应用题实在是太难，悠子一直写到了十一点过半，直到妈妈喊她上床睡觉，她才暂时停下来。

没有写完作业，第二天可是要被罚站的。悠子定了个很早的闹钟，本打算早起把作业补完，不过闹钟似乎没响。

而当她终于看清眼前自身的处境时，她便不再考虑什么作业的事情了。

身下由妈妈铺好的软乎乎的床垫早已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冰冷硌人的金属平台，一顶玻璃屏障笼罩而下，将悠子封闭在胶囊一般狭小的舱室里。不知何时扎在胳膊上的一簇针头被一段胶带固定，注射软管中不知什么药物在缓缓流动。

“妈妈……妈妈！”颤抖的呜咽逐渐变成崩溃的号啕大哭。狭窄的空间里甚至容不得悠子起身，她只能徒劳地扭动着挣扎起来，扎在血管里的注射针头四下搅动，将一片皮肉搅得乌青。

“求求你……放我出去！我再也不敢了……”舱室的侧面有一排的控制按钮，但悠子看不懂上面的文字。失去理智的悠子不顾一切地拍打着按钮，一时间蜂鸣声与各种提示音此起彼伏。

不知是触动了哪一项程序，舱室内原本苍白的光线一瞬间变成了血红，伴随着无法听懂的机械女声，四周开始弥漫起细微的嘶嘶声。红光笼罩下的悠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惊得动弹不得。她曾听见过这样的声音，那是高压锅泄气的声音。

悠子和她的同学朋友们都不懂西方语，不过这也很正常，新时代的教育纲要里早已删去了所有西方语相关的教学内容。西方语实在太过繁杂而琐碎，是理应被淘汰的低劣语言。

悠子确定自己曾在半夜偶然撞见爸爸和妈妈神情肃穆地紧盯着电视机，音响里传出的却是天书般的西方语。翻译播报员的语气呆板，正在报道着关于“赤字”、“财政”一类难懂的话题。

可那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

“……べツアパスニ——。”女声提示音突然中断，将悠子的意识拉回现实。舱内的灯光骤然由红色转变为蓝绿色，悠子屏住呼吸，等待着下一刻的剧变。

砰的一声巨响，如天穹一般的舱盖应声碎裂，暴雨般的玻璃渣从天而降，将悠子的脸颊划出一道道口子。

悠子依旧呆坐在原地，直到一切重归寂静，鲜血流过脸颊滴落在地，发出轻轻的啪嗒声。绿光散射下的碎玻璃闪闪发光，将已然敞篷的舱室照映得如同琉璃宫殿一般绚烂。

悠子缓缓地站起身，抖落睡衣上残留的玻璃渣。她的双腿正在不受控制地打颤，但她不能摔倒。一旦在这里摔倒，满地的玻璃将会割破她的动脉。悠子伸手扒住身侧的另一台密封舱。放眼望去，这个类似仓库的地方摆满了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密封仓，其中一大半的舱室都亮着红色的灯，里面却什么动静也没有。透过暗红色的亮光，悠子看见远处的一台舱室里有一块黑乎乎的、像枯枝一样干瘪扭曲的东西。脑中的理智告诉她，最好不要去深究那是什么。

悠子低下头，看着双手下撑住的另一台密封舱。舱盖的内侧似乎被喷溅上了什么东西，使它产生了镜面反射的效果。在微弱灯光的反射下，悠子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妈妈……？”

悠子愕然地缩回手，触碰自己的脸颊，同时看着镜面中的女人做出同样的动作。她低下头，审视着自己增大的胸部。只一觉过后，她就长成了一个女人，像妈妈一样，或许比妈妈要稍年轻一些。

她再也不是一个小孩子了。

悠子俯下身，在破碎的舱室外壁上看到了发着光的文字。那东西看起来像是一份操作日志，悠子只能辨认出其中的三个日期。

2027.10.7.03:16→

2059.5.25.21:34→

2066.10.7.13:54:22

最后一个日期应该是当下的日期，悠子看着眼前跳动的秒钟。一觉睡过了39年，这一定只是在做梦而已。

迷茫之间，悠子光着脚蹚过散落着玻璃渣的地板，脚底不时发出咯咯的声响。在房间的另一侧同样摆放了密密麻麻的一大摞东西，有为童子军们所准备的冲锋衣和棉袄，抽屉那么大的急救箱，崭新的笔记本电脑，水壶和搪瓷杯，人造纤维织成的大行囊。这让整座房间看起来像赈灾前线的临时医院。

房间的角落摆放着一张书桌，桌子上工整地放着一支精致的圆珠笔和一张写满了字的信纸。那圆珠笔早已无法书写，里面不知哪个年代的墨水已经结成油状的硬块。

悠子小心翼翼地拾起那张信纸，揉搓着泛黄的页脚。信的内容是用通用语写成，但字迹十分潦草，悠子费了很大的劲才看懂了其中的一部分。

“亲爱的、来自世界各地的小朋友们，

大家好！

我是你们的救世主。

……”

执笔的人看来并不掌握通用语，他写下的每一个汉字更像是一种临摹，只不过临摹的过程失了真，使它们变成了难懂的符文。悠子无法继续读下去，只得把信纸折起来，塞进睡衣的口袋。

………………

悠子在整座医院里逛了两圈——她已经自然而然地将这地方称作医院——之后又一头扎进物资堆积处翻找了一通，最终确定这里并没有任何食物储备或水资源。想来也是在情理之中，不论这座医院存在的目的如何，倘若被关在舱室的人们同时苏醒，他们非得为了有限的资源大打出手不可。

换句话说，这座医院并不是用来住人的地方。

悠子抓起一只行囊，将各种只在出远门时才会用到的物资塞了进去，然后将整个行囊甩起来背在身后。现在首要的任务是要弄清楚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管接下来情况如何，悠子必须先从这里出去才行。

大门并没有被藏起来，而是直接开在墙面的正中间，看起来十分厚实。门上安装着一块凸起的生物识别窗口，悠子伸出食指，按在沾满了灰尘的采集窗口上，大门亮起绿灯，机械音再次用悠子听不懂的语言念起什么，气压平衡的嘶嘶声再次响起。这扇门似乎并不打算关住里面的人。

当一切归于平静，两道厚重的阀门依次打开，接着夹杂着大雪的寒风就灌了进来，突如其来的寒冷和亮光刺得悠子连忙别过脑袋。悠子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顶着大风将身子探了出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雪白的世界，纷扬的大雪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以至于能堆积到脚踝处。悠子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她的家乡不可能有这么冷的天气。

这里或许是哈尔滨？西伯利亚？还是阿拉斯加？

悠子冷得连牙齿都打起了颤，她这才明白过来医院里为什么要准备棉袄和冲锋衣。她难以想象自己需要在这样的环境里寻找食物，但无论如何，她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悠子又向前走了一段距离，想要转身好好看看整座医院的样貌，于是她回过头——

医院不见了。

仿佛整座建筑物被人用橡皮擦去了一般，身后空旷的雪地上什么也没有。悠子感到一阵晕眩，她回过身审视着自己的足迹，足迹的起点只有半只脚印，仿佛凭空出现一般孤零零地落在雪地上。

这里本来有一座医院。悠子想着，抬脚踏在空荡荡的雪原上，又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那里本应是医院的大门。

……这怎么可能。

或许医院根本不存在？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在做梦？悠子愣愣地看着自己的脚印发呆。但那样的话，自己究竟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又是一阵强风刮来，将悠子掀翻在地。行囊里的东西摔了出来，散落了一地，悠子忍着痛从地上挣起来，收集起散落的物什。寒冷冻僵了她的双手，让痛觉变得麻痹，可她的心里却变得逐渐清晰。

悠子抬起头，透过泪水望向天空中那轮惨淡的太阳。

这里是2066年，她再也回不去了。

【附录：别里科夫的信】

亲爱的、来自世界各地的小朋友们，

大家好！

我是你们的救世主。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无处可去。对城堡外的狼群而言，我是叛徒和敌人；对城堡内的你们而言，我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而这座城堡，便是我送给你们的最后礼物。

在事情开始之前，我是一位大魔法师，毕生致力于法术研究。直到有一天，世界上的坏人们打起了架，他们手上的家伙能够把成千上万像你们一样的孩子烧成灰。而这一切很快就会发生。

为了保护你们，我对这座城堡施加了魔法，在这之后，你们的存在将变得像云雾一样扩散开来。城堡之外的人只有对你们的存在进行了切实的观测之后，才能对你们产生任何毁伤作用。

听起来一定是个很鸡肋的魔法吧，若是看不见你们就打不到你们，那不是只要看见你们就好了吗？但是，多亏了现代科技的帮助，一台光学屏蔽装置被安置在了你们脚下数千米深的地底。在主动光学屏蔽的作用下，外界对城堡在任何频段上的探测都将以失败告终。你们将在绝对隐形的状态下进入长期休眠，直至外界环境恢复安全后，系统会将你们再度唤醒。作为距离战争最远的幸运儿们，你们将再次降临到世界上，投入于繁忙的战后重建工作中。预祝生活愉快！

此外，请允许我向对该项目提供支持的个人及团体表达由衷的感谢，他们包括但不限于：植入性生命维持装置提供者，约翰先生及其团队；长期休眠循环系统提供者，安藤夫妇；脑机接口技术与设备提供者，索诺科技公司；军用水壶、越冬衣物及其他生活用品提供者，老罗宾汉先生；智能手术系统与设备提供者，诺瓦科夫医学研究院；光学屏蔽装置提供者，盖斯公司……

如此种种，无法一一列举，甚感抱歉。

这封信写到这里大概就要结束了。无论如何，这是我此生所作的最伟大的一项实验，同时也是我对人类文明所能尽的最后责任。我为此感到自豪。

孩子们，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愿上帝与你们同在。

别里科夫•伊柳琴科

2027.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