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你的信息卡。”
回到街上时,街边的灯火更加明亮了些。安德莉亚掏了掏口袋,将一张硬质磁卡递到悠子手里。
“知道怎么用吗?”安德莉亚问道。
悠子点了点头。她小时候有玩过这些,多少还记得一点。在箱庭世界中,身份信息卡既是通行证,也可作为钱包,通过刷卡付钱。对于进入箱庭世界的玩家,为了照顾他们的游戏体验,系统会定期往他们的账户上打一笔钱。虽然不能借此成为我行我素的富豪,但应付日常开销还是绰绰有余。
不过为什么不在刚见面的时候就直接给我呢?悠子正想开口询问,但转念想到方才买衣服的事,心里也就明白了许多。
看来这一切都在安德莉亚的计划之中。
“再向前走就都是小吃摊了,咱们过去看看吧。看见什么想吃的直接刷卡就行。”安德莉亚说着,指了指前方。
悠子向前方人群涌动处望去,整条巷子的两侧已经摆满了各种摊位,让它看起来窄了许多。各类食物油炸和烘焙的香气蒸腾而上,让人感觉很有食欲。悠子觉得穿着这身衣服进去逛的话大概会热得够呛。
“好吧……诶?”悠子转过头去,却发现身边的安德莉亚早已没了踪影。不知道她这回又是有了什么新点子。由于实在担心这家伙会迷路,悠子只好站在原处等着她回来。
过了大概两分钟,一个显眼的、毛茸茸的身影从灯火下窜进了悠子的视野。那家伙先是对着人潮呆呆地愣了片刻,接着便径直向悠子的方向跑了过来。
“给!”安德莉亚将一个纸袋举到悠子面前。
“这是……给我的?”悠子接过纸袋,能感觉到有余温从袋子里透出来。
“嗯!”安德莉亚期待地点了点头。
“……谢谢。”悠子将纸袋换到另一只手上提着,感到有些局促。作为礼节,她也必须给安德莉亚回赠些什么才行。
但这整条街上卖的东西就没有几样是悠子认识的。
在继续向前闲逛的过程中,为了防止走散,悠子拉住了安德莉亚的手。虽然安德莉亚一开始表现出了些许不满,不过一会儿也就安静了下来。
悠子在一家蒸糕店前停下脚步,这是她第一回看见自己认识的东西。看着蒸笼里冒着热气的饺子和切成三角形的油糕,悠子突然灵光一闪。
“姑娘,想吃点什么?”一位留着胡子的大叔笑着迎上前来,应该是小店的师傅。他用带着口音的通用语向安德莉亚打招呼,大概他们原本就认识。
“老板,你们这里卖不卖鲷鱼烧(Taiyaki)?”悠子开口问道。
大叔惊讶地看向悠子,挑起一边眉毛。
“有倒是有,不过得现场做。”大叔说。
“行,我要两个。”悠子瞥了一眼身旁一脸迷茫的安德莉亚,说道。
“看你不像是本地人啊,是从外地来的?”大叔转身去后厨准备材料,口中这样问道。
悠子不置可否,她不知该如何向AI介绍自己的身份。不管怎么说,作为来客,能为安德莉亚准备一份从未见过的点心,也算是一种不错的回礼吧。
………………
又逛了不多久,安德莉亚觉得走累了,于是提议休息一下。
“就在这儿休息不行吗?”悠子指着路边的长椅说。
“我知道一个更好的地方,你跟我来就是了。”安德莉亚说着,拉起了悠子的手。悠子只得再次从命。
从巷子北门走出去,穿过一段昏暗的坡道,两人登上一座古桥的桥头。桥下的人工河道已经干涸,又或者这座桥建造时就仅是为了观赏之用。从桥上向下眺望,能看到一小段灯火通明的巷子。终于从攒动的人群中脱身而出,这让悠子感到一阵凉快。
悠子伸手抚过小桥一侧的石制栏杆,在昏暗的光线下能依稀看到其上雕刻的花纹。
“坐吧。”安德莉亚在身后说道。悠子困惑地转过头,却看见安德莉亚双手反撑着栏杆,一个纵身,竟稳稳当当地直接坐在了石栏上。
“这……不会掉下去吗?”悠子惊得直咋舌。安德莉亚却不为所动,只是拍了拍身旁的石面,催促悠子一起上来。
“很有意思吧!唔……”
悠子爬上石栏,从喋喋不休的安德莉亚手中接过包袱,挂在手边的石柱上,又将刚才买的点心递给她,这才暂且止住了话题。那小包袱里装满了挂饰和手链,以及一大堆亮晶晶的小玩意,全都是安德莉亚在小摊上买的。
真想不明白这家伙怎么能这么有精神。悠子暗自叹了口气,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栏杆上的石面比看上去要宽,坐着并不会感到难受,可惜这并不能缓解背后的悬空感。
“我开动了。”悠子小声说着,打开了安德莉亚先前送给她的纸袋,同时余光注意到身侧的安德莉亚已经开始狼吞虎咽了起来。
悠子把东西从纸袋里取出来,手感像是包覆着糖霜的面包,悠子并不打算费心在黑乎乎的环境下仔细端详,而是直接将它送入口中。
当悠子咬下第一口时,某种温热而香甜的馅料在嘴里溢散开来,悠子花了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这是巧克力酱。
是甜甜圈!巧克力味的甜甜圈!悠子迫不及待地又低下头咬了一大口,久违的浓香和温软的感觉一并冲入大脑,蔓延向全身。悠子感动得眯起了眼睛,感觉全身都随之酥软了下来。
“好油!不过好香啊!”身侧传来含混不清的感叹声。
悠子回过神来,用稍微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努力看清发生了什么,却惊讶地发现安德莉亚正捧着最后一个只剩尾巴的鲷鱼烧发呆,原本白净的脸蛋已经沾满了豆沙和油渍。
真是个不顾形象的吃货啊,不过喜欢就好。悠子一边想着,连忙掏出纸巾。她曾经一直不明白“贪吃的小花猫”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比喻,今天她可算是有幸亲眼目睹。
悠子伸手帮安德莉亚清理脏兮兮的脸颊,安德莉亚则下意识地扭动着躲开。
“让我自己来就行!”安德莉亚抗拒地举起双手。悠子看到那两只逐渐逼近的爪子上同样沾满了油,在微光下甚至还能反光。
“别!请把你的手放下来!……天哪,怎么到处都是油……”悠子发出心累的惊叫。
……
“所以说,把我带到这么个乌漆嘛黑的地方究竟是图什么啊。”悠子感觉自己似乎当了一整晚的保姆,此刻只能无力地吐槽。
安德莉亚转过头,摆出了一副认真的神色。
“像这样热闹的庙会,有一样东西一定是必不可少的吧。”安德莉亚笑着说,“你猜猜会是什么?”
“是什么?”悠子感到疑惑。
“当然是烟火大会呀!”安德莉亚歪着脑袋,开始倒计时,“三……二……一……”。
一阵寂静,只有草丛中蛐蛐的鸣叫从远处传来。接着——
嘭地一声闷响,一簇彩色的花团将漆黑的天空打散。悠子愣愣地抬起头,张大了嘴巴。
仿佛是严肃而沉默的夜空终于喜极而泣,将闪闪发光的泪水洒落人间。数年间紧绷在悠子心中的结终于悄然绷断。想起那一次次年末,卸下了期末考试负担的悠子叫上三两个邻里的孩子,避开唠着家常的长辈,窜进挂满了大红灯笼的老巷。在漫天的烟花中,孩子们总是花几块零花钱买上一张漂亮的糖画,时而在捞金鱼的摊子面前停下脚步,用店家递来的小纱网捞起一只胖乎乎红彤彤的金鱼,再把它装进透明的小袋子里系上红绳,看着它呆呆的大眼睛闪闪发光……
——可现在,再也没有糖画,再也没有金鱼。
泪水溢出眼眶,整个模糊的夜空随之抖了一抖。悠子不想去理解什么生如逆旅,她只想找回糖画和金鱼。一场噩梦将她凭空带到了末世,夺走了她曾熟悉的一切,只留下雪地和灾难。直到这个箱庭世界的出现,才让她看到了新的烟火。既然梦中的理想乡就在眼前,又何必再去苦苦追寻呢?她想从此逃离那片雪地,在这里生活,已至在这里死去。这不是发疯,这一定是健康的想法——
“……我说,悠子小姐。”
身边人的轻唤将悠子拉回了现实。
“什么?”
“悠子小姐,有谈过男朋友吗?”
悠子扭头看向身侧的安德莉亚,此时的她依旧摆动着两只不安分的小脚,双眼却定定地注视着清彩的夜空。那两条金色的辫子被毛茸茸的领口轻轻托起,看起来很蓬松。
“嗯……抛开其他因素不谈,单论我在来这儿以前只有小学五年级的人生经历,你这个问题问得实在离谱。”
“啊…瞧我又给忘了。因为你看上去真的很像一个值得依赖的姐姐嘛。”安德莉亚的语气里带着懊恼,眼睛却仍是为了打趣一般,似笑非笑。“看来悠子小姐也是个不曾理解爱的笨蛋呢。”
该说青春期的少女奇怪吗?明明在看着壮丽的烟花,脑袋里却想着诸如恋爱之类的事情。
冷静下来之后的悠子重新皱起了眉,开始为自己方才的想法感到后怕。一场突然的气象灾难能够轻易将她杀死,同时也能毁掉箱庭世界。如果这一切真的发生,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人类,连同这个小世界,只能共赴灭亡。一切归零。
悠子相信这个箱庭世界是她偶得的最好的礼物,也是她目前唯一的慰藉,但事实并不这么简单。箱庭世界的运行需要电能,外部的冲击会导致硬件损坏。箱庭世界并不能包容悠子的依赖,相反,它需要悠子的保护。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有代价,现在并不是任性撒娇的时候。
可自己究竟又愿意为这份保护付出些什么呢?是原本想要抵达的目标?还是自己的生命?从明天开始,悠子需要调整电能分配,资源收集的优先性也需要改变,而这仅仅是开始。
“怎么了?不开心吗?是不是因为我……”似乎是察觉到了悠子情绪的变化,安德莉亚担忧着挪近了些,和悠子靠在了一起。
“不,只是想起了一些外面的事。”悠子慌忙擦去脸颊上的泪痕,简短地回应道。
夜空忽明忽暗,将眼前的一切都映成剪影。就算隔着两件大衣,安德莉亚的体温还是确切地传递了过来。
此时自己的身边坐着一个人,悠子可以确定这一点。但比这更重要的是,悠子可以确信,明天这个人仍会坐在身边。
究竟有多久没有过这样切实的感觉了?
“希望这个世界能让你感到开心,就算虚假也好,就把它当做一个临时的避风港吧。”安德莉亚说着,忽然伸出双手,捧起了悠子的脸颊,“在我的地盘上,你只要负责笑就好啦~”
当然开心!悠子在心里几乎这样叫出来,但她最终还是只浅笑了一下。
从今以后,她不再是独自生存,而是为了两个人活。这么想着,悠子感觉肩上背负了某种沉沉的东西。是该称作责任吗?还是叫作负担呢?悠子只知道,与平常背在身上的那些家什不同,这是一种能让人感到安宁的东西。
“我们都是被世界抛弃的人,但同时又在守望着什么。”安德莉亚轻声说,她向着夜空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把整片夜空都攥住似的。绚烂的花火一朵接着一朵,在她的指尖绽开。
“所谓守望,或许本身也是一件幸福的事。不是吗?”悠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