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从噩梦中挣脱而出的悠子惨叫着睁开了双眼。过了足有一阵子,悠子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竟直直栽倒在了雪地里。与冰雪接触的那一侧脸颊受到了冻伤,变得刺痒难忍。
是来自心底的恐惧惊醒了她,让她保住了一条小命。
悠子并不情愿承认这一点。可刚才梦境中涌现出的片段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确有其事,抑或只是她濒死状态下的臆想?梦境的内容正在快速淡去,悠子并不能把它和过往的任何经历联系起来。
无法理解的事物像碎片一样散落在脑海中,却无法拼合成一个整体。过往的记忆如此,那些随身带在行囊里的东西……也是一样。
悠子将视线落在半开着的行囊上。
从医院里带出的急救箱里有一台折叠式的金属仪器,还有两大袋正体不明的东西,上面分别用大写的外文字母写着“IDAS”和“IHAS”的字样。袋子里的东西似乎浸泡在某种生理活性溶液之中,但光谱仪的探测显示,里面并没有可食用的成分。
悠子拍落行囊上的积雪,从中抽出了平板电脑,在搜索栏中第一次键入了“IDAS”这个名称。联网搜索并没有获取什么有用的结果,而本地搜索倒是检索到了一份日志文档。悠子点开浏览,发现这只是一份有关新型医疗器械的简述报告:
“……IDAS(Internal Digest-Assisting System)依附于原有消化系统……自主合成丙-ARBE-IV类消化酶……生物动力机械,协助病患消化、摄取,为宿体提供额外热量……启用后,正常使用年限20年……”
悠子将这段说明般的文字反复看了数遍,总算大致理解了它的意思。将那个袋子里的器械装到身上,就可以吃得下更多东西,避免被饿死的命运。
可是要怎样才能装上这个东西呢?悠子伸手拨弄着急救箱里的塑封袋。那台折叠起来的仪器看着像一台缝纫机或者显微镜,直到悠子触到了仪器背面的数据接口,这下总算是真相大白。
正如曾经猜测的那样,从医院里带出来的所有东西都是可以互相连接在一起的。
悠子从背包里扯出一条数据线,将仪器连上电脑,那台仪器便立刻有了反应。原本紧密折叠着的金属部分自动伸展开,变成了数条蜷缩着的机械臂,各色的提示灯同时也此起彼伏地闪烁起来。
电脑屏幕上出现复杂的操作界面,弹出的提示框上写着“请选择手术类型”,悠子翻看了半天,终于在“I”字开头的分区中找到了“IDAS安装”选项。悠子按动选项,系统却弹出了“请先执行IHAS紧急安装”的安全提示。
悠子愣愣的看着机械臂抓起密封袋,袋子里的一大团东西和溶液都没有因为低温而冻结,而是随着机械臂的动作而摇晃,看起来像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乌贼。没有在途中把这些东西丢弃真是太好了,悠子暗自庆幸。
花费了约莫半个小时清理出一片空地后,悠子将隔热袋完全铺展开,依靠着一墩木桩勉强搭起了一个防风帐篷,接着在空地上躺下,躺在了机械臂的一边。
机械臂如变戏法一般伸出一把奇怪的刀具,悬在半空,那刀看起来像是一把起瓶器。悠子在操作界面上重新选定“IHAS紧急安装-急性衰竭型重症启用”的选项,按下了确认键。
……………………
悠子将脸侧向一边,望向平板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流程图中,名为“麻醉”的程序框已经黯淡,其下写着“开腹”的字框闪着荧荧绿光。悠子没有力气抬起脑袋,但仅凭余光也能清楚地看见一股股鲜血从隆起的腹部缓缓涌出,顺着细瘦的腰际淌在雪地上。血与袋子里漏出来的溶液晕染在一起后重新冻结,形成一丛丛铁锈色的冰晶,悠子强忍着反胃偏开了脑袋。
在手术系统的引导下,悠子完成了一系列信号校准流程,一只机械臂伸来,开始进行清创消毒。麻药的效果逐渐减退,疼痛和严寒开始再次占据悠子的脑海,悠子紧咬着青紫的下唇,绝望地读着秒。
“IHAS安装引导程序自检完成,正在启动安装,预计耗时,4分钟。”机械提示音响起。
“1,2,…3,……”飘着大雪的灰白色天空翻涌起漩涡,自上而下压迫而来。视野中的噪点变得狂乱,重复着凭空出现和消失,仿佛潮水般成群的乌鸦。这一切都压得悠子要背过气去。
“世上没有什么学不会的东西,只看你愿不愿意去学。”训诫的话音在嘈杂的耳鸣中逐渐清晰,记忆中爸爸的身影慢慢浮现,而后与小学老师的形象逐渐重合,他们都戴着厚厚的眼镜,拎着一把长长的教尺。
“理解不了的东西,直接背下来就好。等你长大成人,或多或少总会明白的。”
悠子感觉喉咙像是被掐住了一样肿胀而刺痒,她并不想费力发出声音,因此她选择了在心里默念。
“IHAS(Internal Heating-Assisting System),植入式纳米机械集束网络,并联于二级神经中枢……宿体出现低温失能或代谢异常状况时,纳米机械通过体液在内环境扩散,采集运载储能物质到达指定位点……内置复合触媒绕过糖酵解路径,直接引燃储能物质,高效释放热量,平均能量转化率可提高至77%以上……”
六大营养物质分别是水,糖类,脂肪,蛋白质,维生素,无机盐,这是在小学保健课上学过的知识。其中糖类、脂肪和蛋白质可作为能源物质。
不过,悠子相信自己所知的大概比这要多一些。早在她还很小的时候,爸爸从研究所带回了两幅足有世界地图那么大的海报,并把它们挂在了悠子的房间里。其中一幅印的是糖酵解(EMP)途径,另一幅则是三羧酸(TCA)循环。在没有风的闷热的夏夜,下班回家的爸爸会抱着悠子,将画报上难懂的内容编成一段段童话故事,借以哄着悠子入睡。
故事里的人物关系太过复杂,悠子只依稀记得作为主角的葡萄糖小姐历经种种磨难,在名为激酶的各位贵人帮助下释放潜能,最终以丙酮酸的身份开始下一段旅途。
“有氧糖代谢的总能量转化率只有百分之十几,毕竟位于生物体内的储能物质不能被直接燃烧,只能通过多步反应释放能量,转移至ATP中。这正是旅途的艰难之处呀。”爸爸曾经这样说。
全都是屁话。身体上的疼痛仿佛被转移到了其他什么地方,悠子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什么是“绕过”?怎么绕过?绕过什么?如果只需一步就能登天,那旅途中所经受的苦难,所遇见的人,还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包括她自己在内。那些看似壮烈的挣扎,那些所谓生命的奇迹,终究不过是低等的求生本能罢了。
悠子费力地抬起脖子,瞥了一眼自己的胸部。基于生物体拙劣的构造,部分储能物质直至母体死于饥饿也绝不会启用。而装进腹腔的这只“乌贼”则负责将它们的能量给榨出来。悠子感到一丝慰藉,在这些现代机械的帮助下,她或许还可以再挣扎几天。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想法涌上脑海,悠子在心底暗暗发誓。从今以后,她不会再为生命赋予任何价值,真正有价值的是……
接着,仿佛奇迹降临。
在悠子思考更多之前,她感到了莫名其妙的热,而这一次不再是错觉。悠子感觉到自己正在出汗,因冻伤而缺血的手指和脚趾逐渐恢复了知觉,变得又麻又痛;从额头沁出的汗珠划过脸颊,欢悦地奔入雪地,发出细碎的声音。
悠子就这样仰躺着,一边感受着自己从陡峭的悬崖边走回,一边注视着太阳慢慢坠落。IHAS正维持在中速档位运行,她的思维正在变得清晰,四肢和躯干也开始回复了力气。在身体状况恢复至正常水平后,第二场安装手术将会立刻开始。
………………
手术是在夜晚进行的。智能手术设备不需要可见光波段照明,在滞重的黑暗中,悠子完全看不清正在发生什么。真要说的话,她其实也并不想知道。
在计划的手术流程中,IDAS将被连入原有的神经网络中,使神经系统对它直接发号施令。这就让手术变得复杂,整个过程不得使用麻醉,必须保持神经网络处于活跃状态,以便手术设备对电信号进行检测和调控。
悠子能清晰地感觉到,在腹部开放的创口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被塞进去,同时有什么东西正在被翻出来。每当机械臂拽动她的肠子,钻心的疼痛就会四下扩散开来,让悠子将头狠狠地向后仰去。
剧痛很快就使悠子丧失了思考能力,在无意识的挣扎中,悠子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弥漫着铁锈味的鲜血一下子涌了出来,混杂着口水淅淅沥沥地从嘴角流出。两腿间突然变得暖洋洋的,不过很快又转变成了冰凉的触感。黑暗仿佛某种充实的怀抱,将悠子与杂乱的外界隔绝,使她能够独自品尝这份痛苦。
可是痛苦并不重要,或许生命也并不重要。即便如此,她也希望这段旅途能继续下去,就算旅途的终点是死亡。童话是讲给小孩子的,而她想知道真相,她想知道童话背后的故事,这便是支撑她不至于支离破碎的全部意义。
当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的同时,机械臂完成了最后的创口缝合,发出短促的蜂鸣声。悠子面向朝阳,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
昏迷了一整天之后,悠子又躺在原处休养了两天两夜,这才终于从手术造成的创伤中恢复过来。
当悠子能够挣扎着支起身子时,她首先想到的是离开这片狼藉。她记不清手术的过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身上和四周的雪地上大片凝固的血迹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腹部的伤口随着一举一动传来绞痛,晕乎乎的脑袋让悠子完全无法站稳,口鼻中呼出的气息也格外的烫。就算撑过了手术,继发的感染也可能置她于死地。但悠子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她现在只想吃点儿东西。
悠子抓起光谱仪,蹒跚地在雪原上爬行。光谱仪发出微弱的鸣响,接着悠子便找到了自己先前丢弃在那里的枯枝败叶。那是从雪地里挖出来的落叶和灌木植物的根系,上面沾满黒褐色的泥土。悠子抓起一把,将它们细细扯碎,接着和着一团雪就这样送入口中。
悠子艰难地咀嚼着,有难以下咽的硬茬刺得嘴里生疼,她突然感到莫名的反胃,一些酸水通过食道涌入口腔。过了一段时间,口中那些生硬的东西竟然逐渐软化,一股奇怪的甘甜味弥漫开来。
成功了。悠子吞咽着,将视线落向固定着帐篷的木桩。她再也不用翻开大片的雪地寻找过期的军用干粮和石头那么硬的面包。一边是纤维素,一边是淀粉。但现在它们吃到嘴里都变成了糖。
这就像拼图一样好玩儿。悠子忽然感到一种戏谑,放在急救箱里的器械有它存在的原因,毫无征兆被关进密封舱送到这儿来这件事也必然有着某种原因,但现在更紧要的是,她得为这条偶然捡回的小命找到继续下去的原因。
那个疯狂的念头仿佛在她的脑中生了根,从此再也难以摆脱。她的手里有可以使用的电脑,头顶悬着一台注视着一切的基站卫星。若是没人愿意告诉她真相,她就自己去寻找;若是有人将她从温暖的家里扔了出来,她就自己徒步走回去。
她将会背上行囊,横穿整片大陆,从极寒走向温暖,从一个险境走向另一个险境。这个过程或许将持续数年,但总有一天会到头。作为一个干瘪的休止符,死亡并不比她有更大的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