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的咖啡，请慢用。”端着托盘的侍者在桌边停下脚步，送来两只热气腾腾的白瓷杯和一个爽朗的微笑。

“谢谢。”安德莉亚一边应着，一边伸手将盛着方糖和奶精的玻璃罐抓到面前，颇为期待般地咂了咂嘴。

悠子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小铁勺。空荡荡的咖啡厅，昏暗的烛光，仿佛幽会一般诡异的氛围，悠子怎么也想不通安德莉亚在凌晨一点把自己拉到这种地方究竟是为了做什么。

“放松一点，别这么拘束嘛。”安德莉亚浅笑着用小铁勺搅拌着加过糖的咖啡，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这里是我的家，所以待到几点都是没有关系的。”

把自己的居住点设计成咖啡厅到底是什么奇怪的设定，实在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某些古早时期的动漫作品。该说是入戏太深，还是面前的女生正好处在中二病萌发的年纪呢？悠子不敢妄下判断。

“啊哈哈，说的也是……”悠子回以尴尬的微笑，以一种极度别扭的姿势抓着糖罐向面前的瓷杯里倾倒。不知是否因为用力过猛，玻璃罐的盖子掉了下来，细碎的糖块随之一股脑落入杯中，之后又在桌上撒了一片。

“……”

一阵尴尬的沉默，砂糖从桌边滑落的沙沙声格外引人注意。

“你…难道没有喝过咖啡吗？”安德莉亚起身清理起桌上的狼藉，语气中有难以掩盖的惊讶和玩味。悠子连忙跟着站起了身，却不知该如何才能帮上忙，只得手足无措地杵在一旁。

“啊……对于一个小学还没毕业的孩子来说，很多东西从没尝试过也算正常吧……”悠子无力地辩解着，同时为自己的笨手笨脚羞耻得低下了头。

………………

好苦。悠子轻啜着面前逐渐变凉的饮料，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明明倒了半罐的糖进去，却依然完全无法遮住那浓郁的苦涩。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这种味道。

悠子低着头，偷偷瞄着安德莉亚的举动。只见安德莉亚优雅地举起瓷杯，将杯底的咖啡一饮而尽，接着仿佛意犹未尽般轻轻出了一口气。这一连串的动作让悠子回想起小时候在肥皂剧里看到的那种富家大小姐。明明怎么看对方都像个幼稚的孩子，可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却又莫名表现得像个知性的淑女。一种矛盾的违和感。

“想好接下来去哪儿了吗？”安德莉亚突然开口道，声音在小勺和瓷杯清脆的碰撞声中显得并不突兀。

“去哪儿——都已经这个点了，应该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了吧？说来今天也不早了，我想我大概是时候回去了。”悠子着急应道。那边的天就要亮了，她得继续赶路才行。

“啊不是，我指的是外面，呃，现实世界。”安德莉亚听了连忙解释。

“哦……为什么突然关心起这个？”

“毕竟我现在也是在被你带着走嘛，实在还是有些在意自己未来的去向。再说作为本地人，或许我还能为你的迁徙计划出谋划策，提些实用性的建议？”

“是嘛……”悠子也是第一次想到这一点，自然十分赞成，“目前的计划是先继续向南方走，再沿着铁路线向东走，直到能够看到海岸线为止。”

“东边……东边有什么好地方？”安德莉亚一只手托着脸颊，似乎正懒洋洋地思考着什么。

“共青城，海参崴，哈尔滨，朝鲜半岛……毕竟是靠近沿海的地方，想必物资也会多上一些。”悠子背诵着曾在地图上看到的地名，笨拙地解释道。

悠子很难把自己内心的想法讲清楚，她只单纯地想向东走。在苍凉的雪原和宽阔的大海对面，是她阔别已久的家。自降临于这个残破的世界以来，家乡就像一颗磁石，吸引着她在彷徨中无数次回头。就算深知或许直至死亡都无法回到她曾经存在的地方，那份细若游丝的希望依然成为了她跋山涉水的动力。

“对呀！东边确实是个好地方。”安德莉亚灵光一现，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远东地区是战争前期最早的沦陷区，受到的损害和污染理应也是较少。不过……你目前所将要途径的南部腹地却是受到破坏最严重的地区，早在我还在世的时候，那里就在焦土清扫和持续的核污染下成为了无人区。我是无法想象有什么生物能够活着穿过那片土地。

“总之，如果考虑到可行性的话，或许调头向西边走会更加稳妥……”安德莉亚小心地补充着，眼神里的光也黯淡了下来。

“……虽然困难很多，但我还是想去东边试试。”悠子沉默片刻，最后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

安德莉亚惊异地抬起头，接着很快便又低了下去。

安德莉亚的眼神四处游移，仿佛一只受惊的小兔子。悠子害怕与安德莉亚对视，仿佛仅凭相交的视线就能让对方窥见自己的内心——一个懦弱的、受困于固执和思乡病的、把生命当做弃子的痴人。悠子不希望自己给安德莉亚留下不好的印象。

“好啊！那可就这么说定了。”又在一瞬之间，安德莉亚重新回到了那慵懒而胜券在握的状态，清蓝色的眼瞳中倒映着深深的星空。悠子一时愕然，以至于开始怀疑刚才眼前的安德莉亚只是自己的幻想。

“我把我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你这儿了，一定要成功呀！我也好想再一次看见那片海。”安德莉亚说。

“我会尽力的，至于能否成功，那就交给天命吧。如果成功了，咱就在海岸边度过余生，如果没成……咱们大概就得死在一块儿了。”悠子说。

安德莉亚认真地注视着悠子的双眼，悠子回以视线，保持着精神的高度紧绷。这场拉锯战般的无声对视持续了数分钟之久，最终以安德莉亚无法自制的笑场宣告结束。

“哈哈哈！你可真是太好玩了，居然紧张到连口音都暴露出来了……今天难得来了兴致，就让我来给你表演一段高雅的乐曲吧——谢廖沙，把我的琴拿过来！奏乐！”安德莉亚揶揄着，随即话锋一转，不由分说地扯着嗓子招呼起先前的侍者。

悠子来不及提出异议，只好随着安德莉亚的性子来。那侍者从昏暗中走了出来，将一把大得离谱的吉他递到安德莉亚的怀中，又好奇般打量着桌前的两人，接着回身向墙角处走去。直到这时悠子才发现，原来那里一直摆着一架老钢琴。那钢琴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仿佛穿着一袭轻纱。

侍者整顿完毕，煞有介事地咳嗽一声，安德莉亚捻起手指拨动琴弦。连贯的钢琴声和沉稳的吉他声合为一体，显得很自然，这显然不是他们第一次合奏。

待到流水般的乐声逐渐充满整间屋子，安德莉亚便用比平时略低的嗓音唱了起来：

“你逃离饥寒交迫之境，

逃离山峦铁灰色一般的黑暗，

以及古老的囹圄。

逃离渲染着三叶草香气的，

北方的朦胧。

最后的春天的幼芽，

被编成了花环。

黎明时分的露水

闪烁着耀眼光芒，

在其中有野草的传说存在。

每个人的一生，

都会遇到可怕的猛兽，

终有一天会找到自己的猎犬。

……”[注1]

悠子小心翼翼地推开窗，任由初春的寒风吹拂自己温热的双颊。窗外深深的星空仿佛安德莉亚的眼瞳，又仿佛家乡的那片海。三者交织融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无尽的深蓝。

那里有她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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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歌词出自俄语歌曲《Волкодав》-Мельница中文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