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机用得太熟了,每个按键似乎都萌生出了自己的声音,随着文章进展噼噼啪啪地唱着歌。
被钢笔涂抹成画儿的废稿在桌角积累了一叠,不再发热的咖啡压着它们的一个角儿。夏洛特从咖啡杯柄上取下那支先前吸到一半的香烟,放到唇间才意识到它已经熄灭了。
“啊。”
夏洛特·巴克不常吸烟,除非在赶稿的夜晚,尼古丁所提供的提神作用不可或缺之时。往常香烟自然熄灭的时候,她都把它当成神明给予的不应继续吸烟的征兆;然而今天,看着那焦黑黯淡的烟头,她忽然想起了先前自己召唤出的火焰。
如果……
夏洛特叹了一口气,将残余的烟卷揉作一团,随手扔到地上。
事物因其危险而具备诱惑力,这不意味着它值得人们去冒险。她将手指重新放到打字机上,接着刚刚中断的句子,继续打下去。
火焰不是她仅有的禀赋,在写作中, 她同样具备力量。这力量或许并不直观,不像火焰那样气势雄壮摧枯拉朽,但这力量令她感到自己的强大。那跳跃着出来的每一个碳色字眼,都象征着夏洛特自己的一部分,依靠它们,她可以构建出无限的世界,无限的可能。与之截然相反的是,在她迄今为止短暂的施展法术的时间里,法术只让她体会到自己在未知境界面前的渺小,就好像她的一切都是借来的。
难怪阿比盖尔每次稍微多使用一点儿她的能力,都难受到要吐。
客厅里的挂钟敲响凌晨五点后不久,夏洛特听见了阿比盖尔回家的声音。疲惫的侦探一眼看见室友房门下漏出的灯光,走过去形式主义地敲了两下,打开门走了进去。
“我以为你睡了。”阿比盖尔把温热的牛皮纸包放到废稿堆的顶端,顺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冰冷苦涩的咖啡,皱着一张脸坐进书柜旁柔软舒适的单人沙发。她曾经不赞成这笔价值三十元的交易,今天她对自己的错误心悦诚服。
只闻气味儿,夏洛特也知道那牛皮纸包里是特朗克熏肉店里新鲜出炉的熏肉三明治。阿比盖尔在这方面总不会令人失望。她拿过纸包,慢条斯理地拆开,咬了一小口。
“我可不想浪费来之不易的优势。”记者前倾身子,单手从打字机上抽出最后一份稿件,轻轻拍到桌上,“稿子已经差不多了,待会儿让送牛奶的带过去,一定能赶上晚报。”
阿比盖尔打了个哈欠,“你从什么角度写的?要是从纪实角度,晚报估计不敢接受,得找你正经的东家才行。”
“你在打趣我,”夏洛特指出,“因为你知道我们《闲情逸报》的总编夫人是写纪实犯罪故事出身的。不过话说得不错,我的确另外准备了一份纪实故事,只等修改完备后就可以寄往莱茵切斯特。给晚报的这一份,主要还是吹捧警方在酒店艳魂一案上取得的突破性进展。他们抓到了一位嫌犯,很可能正是凶手。”
“你完全可以指出盖尔·加里森就是凶手。如果利特警探做事够快的话,晚报截稿时间之前,警方就会举行结案发布会。”
夏洛特扬起眉毛,若有所思地看了阿比盖尔一眼。阿比盖尔不是喜欢胡编乱造的人,她既然做出这番评论,就意味着她确信利特警探已经掌握了关键性证据。
也许那证据就是她提供的。夏洛特知道,阿比盖尔所了解的永远都比她说出来的多。
“很有诱惑力,但是不必了。情报优势用得太过分,说不定会被当成泄露机密的罪犯。”夏洛特说:“而且我目前也还没有足够的职业声誉,能说服编辑赌上这一把。”
“如果你赌了这一把,说不定你的职业声誉就足够了。”
“难道在你眼中我是个赌徒吗?”
“有的人会说,这是因为你想要成功的意志不够。”
“那他们就是大蠢蛋。”夏洛特耸耸肩,没有费心继续解释,转而问道:“所以,你不回屋睡觉,来这里抢占我的沙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阿比盖尔轻轻地笑了笑。但在她有机会说什么之前,夏洛特抢先了一步。
“我知道你担心我。然而请不要把我当作不经事的小姐,我是不会因为一点鲜血就晕倒的。”
“对此我毫不怀疑。”阿比盖尔想起夏洛特随身携带的转轮枪,那可不是贵族小姐们之间的时髦型号,“尽管如此,你所遭受的,你所正在经受的,都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夏洛特很轻地摇了摇头,说“我知道它是什么。被灵界浸染,在我们开始同租后的第一个星期,你就告诉过我了。从过去到现在,很多人都经历过这件事,通常是在置身于超自然事件中的时候。”
“对于所有人来说,这都不容易。”阿比盖尔说:“我没有一个合适的方式来形容,所以只好借用阿尔忒弥斯的话了:被灵界浸染就像是蛇一不小心吞下了数倍于自己的食物,会难受很长一阵子,甚至还有被撑死的风险。”
夏洛特想象着那副情景——自己的身体被带着光晕的灵界能量撑大几倍——觉得煞是有趣:“你这位法师朋友对人类的评价倒是一如既往的不高。”
“她是一位觉醒法师,在那之前又是莱茵切斯特大学的文学系学生,眼高于顶是当然的。但即使如此,当她最初觉醒的时候,面对诸多陌生又强大的诱惑,仍然差点让自己陷入无法转圜的窘境里。就在那时候我认识了她,帮了她一些小忙,从此我们成了朋友。”阿比盖尔忽然坐起身子,“说起来,我应该试试看能不能找到她,请她和你见一面。我们尚且不了解你被侵染的类型,她或许能知道。”
“你看起来好像并不特别相信这一点。”夏洛特问。
“不,我担心的是也许我找不到她。”阿比盖尔叹了一口气,“先前我担心我自己无法应付圣玛瑞安医院地下的情况,让西奥多·马洛先生替我打了两个电话。柯丝坦夫人没有回应,这是理所应当的,这一切本就在她的设计之内;但阿尔忒弥斯到目前为止也没有回应。”
夏洛特沉默了一会儿,仔细思考了一下应该怎样向同租人表达自己的意愿。
“目前来说,我谁都不想见,阿比盖尔。一个个地去找专家,试图弄清楚我受浸染的类型,最后甚至还可能被传授掌握它的方法——未免太像看医生了,不是吗?”
“有的人也许会认为这的确是一种疾病。与灵界的联系很可能会伤害你,事实上你差一点就被伤害了。那情急之下召唤出来的火焰,它真的能烧掉你的灵魂……”
她在恐惧。夏洛特心想。不知道她自己有没有意识到。阿比盖尔总是做出一副懒惰不想干了的样子,但实际上比谁都要在乎。既然她这么在意,也许自己应该稍作让步。
“那我也只见一个。最好是阿尔忒弥斯,总归我见过她一回。”
“好。”阿比盖尔的表情好像她已经打定主意要掘地三尺地把阿尔忒弥斯给找出来,“在此期间,尽量别去动用你所感受到的新能力,好吗?”
“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有那个时间。”夏洛特偏过头看了看桌上的钟,“快要六点了,送牛奶的估计快到了。把稿子一给他,我就可以睡觉了。”
阿比盖尔猛地站起身来,到桌边抽走了夏洛特的终稿。她快速地瞄了一眼标题,意味不明地抬了下眉毛,然后说:“恰好我还有些别的事要做,待会儿可以帮你把稿子交给送奶工。你先睡觉吧。”
夏洛特抬起头,逆光下的同租人显得神秘又伟岸。她看出来了,阿比盖尔进来和她说话的首要目的其实就是要催她睡觉,否则没人能像这样毫无牵连地离开她像云朵一样舒适的沙发。在真正重要的事情上,阿比盖尔总是说得太少,这使得她不得不变得对她的行为细节敏感。
“你有什么是急着非得现在做的?”夏洛特伸出手,从阿比盖尔手里抽回自己的稿件,“也就十来分钟而已,我们可以一起喝一杯助眠的葡萄酒,等送奶工来了后再一起睡觉。如果你乐意的话,我们还能讨论讨论新近发表的有关睡眠规律的研究。相当有趣,我不得不说。”
阿比盖尔考虑了一下夏洛特的提议,选择性地忽略了“一起睡觉”这个暧昧的字眼,叹了一口气。
“我记得我们只剩一瓶皮克庄了。就喝那个?”
“除非你能把清水变美酒。不要给我倒得太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