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纷乱,我自幼便父母双亡,做了个小乞儿居无定所,却也从军,立志报国。
不过数月,上头有命令下来让我们去北边勤王。
大伙没日没夜地走,那一晚我正熟睡,忽而听到飕飕箭雨声,有人喊“敌袭”。
再醒来时,耳边啁啾鸟啼,我发现自己躺在软绒绒的毯子里,屋里有好闻的竹叶香。
我知道我约莫是死里逃生,但不知是什么人将我救下,不敢乱动。
头顶的青纱帐幔将我视线挡住,借晨辉浅光,我隐约见到外面有两条人影,坐在方桌边上。
身形皆细长,披散长发,像是两名女子。
那背对我端坐的女子,声音极沉,冷冰冰的,使我听了心生畏惧。
她说:“我已助你,将王芠一队军士杀得片甲不留。怎又来扰我?”
王芠正是我们军营里最厉害的将军!
侧坐的女子闻言,先缓缓笑了笑,隔着纱帐我看不分明,却觉她唇边笑意好生柔和,悠悠远远地化了开去。
温润如玉。“扰你清修,是我之过。我此来,一是请你照看这小女孩几日,二来,也是请你随我北上,助我一臂之力。”
原来是她救了我。
我心里一时感激,一时又迷糊,这样的女子,怎会杀那么多人,怎会是逆贼呢?
背对我而坐的女子并不答话,霎时静得只听见外头鸟儿扑棱翅膀飞远。
屋里沉寂许久,久到我以为那女子要答应,可她还是说:“我在山中独居自在,若与你出山,人心险恶,尘世浊气,我极不喜,恐疲于应对,反而,不能助你。”
我敛声屏气许久,只觉腰酸背痛,正想动一动手脚,一阵钻心疼痛便从腰间传来。
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惊动那两人,双双向我走来。
我慌乱之中,想寻些物什防身,却只摸到一根圆滑的长管子,上头还有几个小孔。
头顶上传来清浅笑声。
她们俩已掀开帐幔,那个好温柔的杏衫女子将我扶起。
另一个冷若冰霜的青衣女子竟不帮忙,只将我手里的长管一把夺走,负手立于一旁,高高在上,将我的窘态收在眼底。
我好气,瘪嘴不去瞧她。
杏衫女子眉眼蕴笑,轻柔地替我腰间换药。
她告诉我,她叫郑清安,是人尽皆知的叛党郑良之女。
昨夜她率军偷袭,我腰间中箭,流血过多晕了过去,原是要被她的手下拖去乱葬岗。谁知我跨间用来伪装成男孩的物什掉落,被抓了个正着。
她手下觉得新奇,报与她知。她念我是女郎,心生怜惜,就将我留在身边。
这几日军中整顿,她诸事缠身无暇顾及我,于是将我送到山上这名叫暮峦的白衣女子庐中,暂且疗伤。
我一时想起她是敌军,怒从心起,奋力挣扎推搡。
谁知我的小小铁拳还没挥出,就被那暮峦一手忽地摁住,猛然将我推开去。
我后背撞在坚硬墙壁,疼出泪花来,虽浑身麻痹,却还咬牙要再攻上去。
暮峦一双冷眸略有异色,这次只是擒住我,却不曾将我弄疼。
郑清安柔声低语:“你年纪尚小,许多事还不懂。我只告诉你,如今齐国内忧外患,国君又昏庸无道。我们不是乱党,而是义士。你日后跟了我,才是真正的保家卫国。”
她见我垂首不语,知我的态度已有软化,便起身,向暮峦柔声道:“烦你照看她几日,三日后,我便上山来带她走。”
暮峦见她要走,先前还十分爱惜握在手中的那根长管子,竟随手搁置一旁,默不作声,送她出门。
她二人一前一后,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外面天光大亮。
逆着光,我眯缝起眼,看见她二人的颀长身影,在山风中摇曳交织。
松涛一忽儿高一忽儿低,郑清安唇边又漾起那般浅笑,将暮峦的一绺乱发别至耳后,毫不留恋转身离开。
暮峦好似一株山松,一块山石,动也不动,怔怔盯着郑清安远去的身影。
直至郑清安消失在晨光尽头。
暮峦的一只手,缓缓抬起,按住自己的耳廓。
松涛一连响了三声,暮峦才回过神,捻着那一绺发丝,走入屋中。
我看得好清楚,她的脸颊,比手背颜色深许多。
暮峦脸红了。
“你很热吗?”
我仍坐在床畔,歪过脑袋打量她。
如今已是深秋。
“嗯。”
她闷闷答道,随手拾起那根长管子,斜倚窗边。
窗外,雨后天空是无声无息的鱼白色,她大而无神的双眼闭了又睁,变化作另一番冷漠淡然。
好似这世间一切美好,一切险恶,沾不得她身。
唯有那根褐色的长管子,她将它举起,轻轻沾唇,倏尔竟传来一阵悠扬渺远的乐声。
我听得入迷,问她:“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洞箫。”她头也不回,仍望向窗外。青衫宽袖随风微曳,似仙人凭风,好自在,好逍遥。
我便学她,拉长脖子朝外看,勉强看到,青白天际间,一重重凌厉山峰,叫云雾朦胧了黛色。
真美。
我心里很平静,就平静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黑透,屋里没点灯,门外的山黑压压地压下来。
我感觉好多了,眯缝起眼来去寻暮峦,只能隐约看见她坐在屋外,半倚廊柱,依旧坐得很直。
仍在吹奏她曾吹过的曲调。
“你吹的是什么?有名字吗?”我远远地问她。
箫声便停下,暮峦走进来,并不答话,将一碟小菜一碗清粥递与我吃。
见我不管不顾地狼吞虎咽,她很是厌恶地坐远些,冷道:“你日后要陪在她身边,需练得一身好本领。”
我将两腮鼓鼓的吃食咽了大半,嚷嚷:“我会保护好我自己!”
暮峦皱眉顿道:“是保护她。”
“你如今身上有伤,我便先教你内功心法,你每日打坐修行,伤也好得快些。到时,我再教你身法。”
那一夜起,我便叫暮峦强按着头,记那古怪难懂的劳什子心法。更屈辱的是,她命我拜她为师。
一日为师终身为母,端茶倒水三跪九叩,我自是不愿的,仍唤她大名。她也不甚在意。
三日后,郑清安如约而至。
我身上的伤还没好全,稍一挪动就龇牙咧嘴喊疼,她像是早有预料,也不甚在意。但在知道暮峦传我武功后,却十二分的惊讶。
“你门中向来是一脉单传,你师傅为寻一个好苗子,可谓千挑万选,你怎这样轻易就将武艺倾囊相授与她?”
我十分自得:“那必是因为我万里挑一!”
郑清安让我逗笑了,拿无奈而包容的眼神将我瞧了又瞧,抿唇笑着摇头。
“既如此,我就收你作我的女儿吧。总归,我日后也难有孩子。”
暮峦闻言,薄唇微分,万年冰霜的眸子里流淌一种我极难读懂的神色。
她与郑清安相对而视,静默之中,也不知谁先牵起谁的手,相携而出。
我人在床上,费力地抻颈去瞧她二人在做什么,只瞧见落花无声。
远山寂寥,长林萧萧。
郑清安三日一来,每回只是随口问一问我的伤势,余下时间里,便和暮峦一同下棋,填词,去山涧漫步。
暮峦说我的伤势无碍,可以随郑清安下山北上。郑清安却说我的伤还没好全,需得再养一段时日。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瞧暮峦说话时神色落落,并不真为我高兴,想来她也舍不得我走,于是大发慈悲留下陪她。
待到第十日,郑清安分明昨日才来过,今日却仓促将我带走,只将一枚佩玉留给暮峦,日后若有事,凭佩玉可与她相见。
暮峦并不多言,将功法秘籍放入我行囊,郑重嘱咐我:“此秘籍不可给外人看。”
“那郑清安呢?”我好奇问道。
暮峦摇头:“亦不可,只是,你需得十二分仔细修习,需得拼尽全力去护她。”
“我知道了。”
彼时我已跨过高高的门槛,身后林海起伏,天际高而阔。她立在昏暗窄小屋内,孑然一身,徒留寂静清冷。
自此,我随郑清安,与郑军叛党,一同北上。郑清安与其父调度有方,然而齐国毕竟是泱泱大国,因而,几年下来,我们也不过攻下数座城池。
齐军年迈昏聩,只通琴棋,不通国事,只知风花雪月,不知百姓疾苦。然,郑良统率之军队也非义士。
我渐渐懂得,暮峦为何不随郑清安下山。
我二十一岁那一年,郑清安已三十有二。那时,我们已将一个囫囵齐国攻下一半来。
郑良很高兴,在军营里犒赏三军。他如今已自封为王,郑清安是他独女,得封为公主。席上,人们都祝他万寿无疆,郑清安千岁。
郑清安饮了许多酒,一直到没有人来敬她,她仍自斟自饮。一杯接一杯,她忽然张手将我召过去:“今日高兴,你来舞一套剑法,我看着高兴。”
我即便恭敬应下,取来长剑。
现如今,我已将暮峦交与我的秘籍功法,学了有六七成。
从前,我曾见暮峦于崖边舞剑,有天人之姿,我想,我此生也比不上她。
自昔年一别,郑清安从未提及暮峦的只字片语,然而此刻,我知她的目光,已随悠悠烛火,摇摇晃晃地飘向那山间去了。
“你不回去看她吗?”我收起剑,坐至她旁。
经年风霜将她磨砺,她的肌肤黝黑而粗糙,目光则沉默老练。直至醉意阑珊,她才徐徐道:“待,功成之日。”
然而,郑清安并未等到功成之日。
郑家军声势日盛,齐国君主向北周求来援军,将叛军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郑清安携部下护送郑良撤退,于兵荒马乱之中,派人为我开路,命我务必去请来暮峦相助,出谋划策。
我长剑上一滴滴鲜血,淌到黄土地里:“师傅命我豁出性命来护你周全!我不走!”
“暮峦足智多谋,你替我找来她,比护我周全更要紧!”她将我扶上马,左臂替我挨了一刀,反身刺死那敌军,便即淹没在刀光血影里。
那是我见到她的最后一面。
待我领暮峦追上郑良的残军,听人说,郑清安死在黄尘中,郑良逃得仓皇,甚至没有派人,回去那片尸堆里,寻到郑清安的遗骸。
暮峦一袭青衫已脏污不堪,将腰间悬挂的佩玉交与郑良。
那佩玉还是一尘不染的。
郑良见那佩玉,悲痛之余,将暮峦收为义女。
那一夜,我与暮峦同住一间营帐。
“天亮后,你便走吧。”烛火阑珊下,她肤光皎皎,身姿依旧挺拔,眉眼与昔年无半分变化。
我知已无转圜,却还倔强道:“我得陪着你,你一个人会难受的。”
“她既去了,我也死了一般。难不难受,又有什么要紧。”
原来,君子之交,也可是这般浓烈的羁绊。
天色微明,暮峦为我打点行囊。
临别时,她送我上马,将随身洞箫交付给我。
“你不要了?”我高高坐在马背,见她一夜之间,颅顶已多出数根白发。
“不要了。”
言迄,她便即转身,迈入昏昏沉沉的营帐内,一身的桀骜孤高,似也让萧瑟消融。
自此,我孤身一人,游历大江南北也有六七年,走腻了,便回到暮峦所居山间小庐里清修。
不知不觉间,漫山的叶儿黄了十七八回。
听山下脚夫说,如今时局混乱,自南梁与郑家军结盟,将齐国国君和北周一直赶去到边境小城,现下正在和谈呢。想来过不了多久,齐国就成了那姓郑的天下啦。
又是一年秋,山色空濛,细雨沾湿我斗笠:“也是时候出山去看看了。”
“您这是要去哪儿啊?”脚夫笑问:“路上劫匪横生,您出门可小心些。”
我将洞箫好生收入包裹内,与骨盅放在一处:“正要前去拜访郑王和公主呢。”
脚夫自然不以为真,朗声笑着与我话别。
离开军营那年,我因不忍郑清安曝尸荒野,便冒生命危险,乔装打扮偷偷寻到她尸首,火化后带在身边。
不如此,难报她知遇之恩,也当作是,完成暮峦昔日对我的托付。
许是日夜思及她二人的缘故,北上的一个个夜里,山中那短短十日,便时常入我梦中。
山路泥泞,暮峦爱洁,郑清安便蹲在她脚边,替她挽起裙摆。
黄昏时分,两人在霞光下舞剑,郑清安不敌,叫暮峦寒厉的剑锋,横逼到颈项,却岿然不动。她二人相视一笑,便即收剑回屋。
一日大雨,郑清安留宿,两人将我赶到隔间去睡。我推开半盏门扉,望见,暮峦的一只手,让郑清安十指紧紧扣住,抵在床头。
雨打竹叶,经久不息。
借着天光,二人在廊下读书。郑清安执过暮峦的手,在她掌心写下一字,旋而展颜一笑。初日照着郑清安脸庞,似经雨的海棠,柔软的柳丝。
后来暮峦进屋,我使劲去瞄她掌心,那黑漆漆的鬼画符,我并不识得。
如今回想,是“情”。
下山那日,郑清安已先远去,我再一次问暮峦,她时常吹奏的曲子叫什么。
她说。
“无羁。”
再见暮峦,她高高坐在大殿之上,锦衣玉袍,谈笑风生,与昔年在山中,判若两人。
我只将骨盅奉上,洞箫留在囊中。
郑良老矣,众人待他,远不及待暮峦恭敬。见到骨盅,不禁老泪纵横,唯道:“好孩子,你要些什么赏赐?”
暮峦斜倚在装饰华丽的椅中,微睐着我,薄唇轻启:“既如此,我就收你作我的女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