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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三更,雨已是淅淅沥沥得下了起来。
身披鸦青色道袍的道姑悄无声息地奔走着,那些豆大的雨滴竟半点落不到她身上来。
她手中的八卦罗盘此时毫无规律性地转动着,这无不昭示着她即将面临一个特别棘手的挑战。
途径一破宅邸,那罗盘蓦地安稳下来,她不由得刹了脚步。那道姑细细端详一番,内心一咯噔,眉头紧蹙。
此处黑烟四起,冤魂游荡,残破的木匾隐隐还可以看出一个“林”字,只是上面趴着的数只吊死鬼有些不忍直视。
鬼,到处都是不得超生的小鬼。
道姑实在不敢想象,这里曾经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有这般乱象。
但她不应该在此处逗留,她的试炼任务并不是此地。
不过她不知为何,莫名想进去探查一番。思量许久,她谨慎地施下几个术法,她紧了紧身侧的青云拂尘,纵身一跃,稳稳当当地停在庭院里。
这里杂草丛生,已是破败之象,再观那主院,残垣断痕,隐隐有些木头的霉味。
空气死一般的沉寂,宁静的不正常。
那雨不知何时停了,明明方才还是三更天,此时却是烈日炎炎。
道姑暗道不好,她怕是一不小心误入了某个回溯幻境。
右手的罗盘又开始转动,道姑咬咬牙,循着方向,精神紧绷。
罗盘指向了一个蜷缩在床被里的少女。
道姑瞧了半响,也没瞧出这人身上有什么不对之处,不过既然是回溯类幻境,那这些人当是看不见她才是。
她伸手碰了碰一旁的茶杯,果然,直直透了过去,于是她放心地走向少女,打算再靠近些看看。
“这位姑娘,是你来接我吗?”
称得上是十分温柔的问候却吓得那道姑连退数十步。她紧闭双唇,看了一圈确认的确没有他人在场才不得不承认,这女孩在对她说话。
这恐怕就是幻境的主人。
少女浑身散发着病弱的气息,正浅笑着看向她,那对眼角微垂的桃花眼看上去平易近人。
道姑干咳两声,她摸不清这是个什么状况,她决定先遂这幻境主人的意思走下去。
于是她将青云拂尘隐在道袍下,欠身作揖,有礼道:“正是,在下来迟了。”
少女闻言放心地笑了笑,漆黑的眼眸一刻不转地看着道姑的方向。
“如此,甚好。”
——
道姑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这个“接”,跟她想的“接”莫不是差距太大了些。
明明上一刻还在厢房,再睁眼就在这神似洞房花烛夜的地方。
而她面前确实是有一位盖着红盖头的女子。
但这女子赶巧还是那幻境主人,那被她缩小挂在腰间的罗盘依旧指向面前的女子,所以不会错。
道姑不敢发出声响,她缓缓摸向腰侧的青云拂尘,却摸了个空。
遭了,她怕不是要栽在此处。
除妖降魔多年的道姑实在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离谱的事,前些个鬼大多一见面就开打,偶尔的幻境也不过是片刻便被她识出破相来。
但这次幻境,这次的鬼,真真是不同。
道姑咽了口唾沫,眼眸一转看向檀木桌上的玉如意。
罢了,她倒是要瞧瞧这鬼在玩个什么名堂。
面前的女子一动也不曾动,如果忽视那肉眼可见的血煞红光,想必定是一个妙龄女子。
道姑颤抖着手挑了那红盖头,预想中的各种凶神恶煞通通没有,反倒是依旧熟悉的桃花眼。
倾国倾城,大抵如此。
那长开了的少女,正微笑着看着她,但眼底笑意并无。
“官人,可真是不急呢。”
道姑瞧见那红光隐约有盛大之势,她腰际的罗盘竟还有些发烫之感。
“我......我当然急了!”
道姑急急丢了手上的玉如意,狠狠心将女子扑倒在床榻。
不得不说,这手感真实的过分。
红光弱了下来,那女子眼波流转,期待之意尽显。
但道姑却只是跨坐在她身上,一时不晓得该如何做。
说实在的,她对女女一事并没有多少偏见,若要说试上一试也不是不可,但她实在没什么经验。
而且对方还是个鬼。
“其实......我不是很懂。”道姑索性坦率了说,她猜想这鬼可能只是想吸食精气罢。
虽然这鬼气不太像那类之流。
“无碍。”女子冰凉的手攀上道姑的腰,将那系带轻扯。
“换我来也是一样的。”
——
鬼压床,大概就是这番滋味。
但概念有所不同就是了。
道姑一睁眼,先是略微难受的挪了挪腰杆,不知为何,那感受有些异常的熟悉。
眼前周遭环境明显是回到了现实,倒是身下床榻于幻境并无不同。
她蓦地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一转头却见一煞白的脸与自己不过咫尺。
要不是见过更恐怖的,她指定魂都吓没了。
她迅速拿了落在一旁的罗盘正要施法收了这白脸鬼,却见一红衣女鬼兀的出现,将那鬼生生吞了。
道姑面色微白,这红衣女鬼来头不小,更何况她刚被不知什么鬼采补了一番实力有所削弱。若是那个白脸鬼她倒十分轻松,但这个红衣女鬼怕是会招架不住。
但那红衣女鬼瞧上去似乎有些眼熟,她咪眼细细打量,可不就是把她压床的那只鬼。
身上还是那身嫁衣,但变得有些破烂,本来温厚的一对桃花眼因为赤红的眸子而变得有些凶恶。
不过看向她的眼神依旧那般温柔缱绻。
“官人莫怕。”
熟悉的调子,让道姑有些回不过神来。
这里难道还是幻境吗?
很明显不是,但那女鬼也的确在叫自己“官人”。
道姑头一次遇见这种情况,这女鬼莫不是赖上她了。
她并不觉得自己的气息能有多诱鬼,至少以前遇到的吸食精气的鬼怪都恨不得离她几尺远。
道姑微微蹙眉,她发觉这女鬼身上业障不多,倒是个人怨念极大,也就是说变成厉鬼的可能性也就极高,若她稍加看管,或许能够避免一个祸害的诞生。
“小姐......夫人,方才多谢,不过我还有其他事在身,你......随我一路罢。”
道姑还是有些脸热,毕竟这么亲密的称呼道出来还是有些羞人的。
那女鬼闻言很是听话的走了过来,脸上笑意尽显,她冰凉的手指轻蹭着道姑的腰际,虚揽了揽,作出一副极具占有欲的姿势。
道姑无奈地任她去了,她还有自己的试炼任务还没办成。
这可不能耽搁。
她示意那女鬼朝城镇的东南方向,本想叫这女鬼与她一道步行过去,但没成想这女鬼一个用力将她打横抱起,纵身一跃就飘了过去。
道姑可算体验了一把类似御剑飞行,亲临天空的快乐。
如果不是被抱着的话。
一处黑雾缭绕的塔楼矗立于浓雾之下,道姑轻轻推了推女鬼,那女鬼很是默契地停了下来,落在塔楼不远处。
瞧见那塔楼道姑不由得微微头疼,她没想到这试炼竟是魔塔之类的东西。
女鬼柳眉微蹙,她突然紧紧圈住了道姑的手腕,散发出极强的鬼气来。
道姑知她是在恐吓一些小鬼,以及留下些她的痕迹在上面,这很好,省去她浪费一些功夫在杂碎身上。
“不要去。”
那女鬼突然开口,她紧盯着塔楼,眼里并没有害怕之意,相反有些哀伤和不安。
道姑不解其意,但她是必须去的。
若不完成试炼,她是没法超度那些高阶级的鬼的。
就比如说面前这只女鬼。
“没事,我应付的过来。”
道姑安慰一番,她轻抚了抚道袍下的青云拂尘,久违的感到一丝怀念。
“夫人且在此处等我便是。”
一样的话语,让林清愿有些愣神,她看着她重复追了五次的爱人再次步入那座高塔。
她多么想,多么想把这座塔毁掉,把不堪的一切隐藏。
但她不能,她的爱人会难过。
于是她只能听话的等待,等待她的爱人发现——
她们的过去是那般可怜凄惨。
沄息,不要再忘记我了......
——
道姑迅速而敏捷的躲避着鬼怪的袭击,手中的拂尘如同青蛇一般舞动。
罗盘迅速的转动着,它在指引她的方向。
道姑一边后退,一边向上奔去,其实她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执着于这座塔的。
毕竟如果只是为了超度众生那实在过于牵强。
她知道自己从来不是那般心善的人。
一层,二层......不断的向上着,她终是来到了顶层。
顶层没有任何鬼怪,只漂浮着一面镜子,几乎不假思索,她就道出了镜子的名字。
“窥源。”
很奇怪,她几乎没有见过这面镜子,但她就是知道。
道姑警惕地凑近,那面镜子泛着浅浅的白光,不像可以照出人的模样。
实在没有其他路径,她只好站在镜子前,不过一晃神,便宛若坠入梦境一般。
她看到了一些或许有关是她过去的事,以及,那个女鬼生前的事。
一个是渴望自由的病弱小姐,一个是励志成为鼎鼎有名的道姑的少女。
“你叫什么呀?”
“林清愿。”
“我......我是秦沄息!”
小道姑一脸兴奋地拉住小姐的手,不过还是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番,发现她的确不怕自己,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毕竟她总是被说招惹鬼怪呢。
但她才不怕呢!她要成为最厉害的道姑,将那些鬼怪全部收掉。
病弱的小姐头一次遇到这么热情的人,她不由得缩了缩手。
“你不怕我的病气传给你么?”
小道姑连忙摇头,反而贴得更近了些。
“那清愿把病气分给我一点也好啊。”小道姑顿了顿,又愉悦道,“而且你也不怕我招鬼呀,甚至还收留了我。”
“谢谢你,但不要说这种胡话。”
一段关系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朝着不可预想的方向发展。
比如说,她们坠入爱河了。
小道姑不得不离开了,她在这里待的太久了。
而且林家的人并不总是欢迎她。
小姐在小道姑临行前送了她一柄拂尘。
那拂尘名唤“青云”。
很久很久,小道姑不再是小道姑了,她已是有所威名的道姑了。
小姐渴望的自由并没有迎来,她即将迎来新的“牢笼”。
她要出嫁了。
道姑急匆匆地赶来林府,她听闻小姐要出嫁了。
她万分着急,她不愿她的爱人嫁作他妻,也不愿她的小姐失去追逐自由的权利。
她偷偷的来见小姐,她们久违地拥抱,彼此诉说着道不尽的思念。
她们谁也不愿分离。
但世俗不允。
身披嫁衣的小姐双眼无神地坐在喜房,她恨不得咬舌自尽。
厢房门被打开,想到后面即将面临的事,她忍不住地反胃恶心。
她只要她的小道姑。
红盖头被挑开,迎来的不是令人厌恶的嘴脸,是她日思夜想的人。
“清愿,我们逃吧。”
道姑为了她心爱的人,亲手毁了自己的事业。
她召了鬼,只是乱了整个林府的阵脚,虽然危险不大,但那也足以让她颜面扫地。
毕竟几乎全城都知晓,只有秦沄息会这种术法。
道姑拉着小姐匆匆奔跑着,道姑无比痛恨自己道行太浅,不然她定能应付身后尾随的一行人。
而小姐则暗自自责自己几乎什么用也没有,徒有一身病气不说,还让她的爱人事业尽毁。
人越来越多,道姑知道这样下去她们两个人都会落网。
所以她最后吻了吻小姐,将小姐放在一处隐蔽的树丛后,有些僵硬地微笑着对她道:“虽然我们尚未成婚,实在可惜,但今日你便是我的夫人。”
“夫人你,且在此处等我回来。”
小姐知道道姑要干什么,她紧紧拉住道姑的手,但道姑轻轻摇头。
“我会予你自由。”
小姐闻言急急站起就要一道,但道姑咬牙在她颈后一拍,眷念地轻抚她的眉眼,最后决然地走向灯火群聚的方向。
小姐醒了,周围安静的只有虫鸣,她疯狂地奔走着,寻找着她的爱人。
但没有,都没有,不愿设想的可能性在脑海浮现,她几乎疯魔。
什么啊,没有你的自由,算什么自由......
颓唐绝望之际,她突然想起了沄息曾跟她讲的道姑的能力。
那她变成鬼,沄息是不是就会来收了她呢?
对,对,她要变成鬼,她要化作只有沄息能收掉的鬼。
她的沄息就会来找她了。
即使沄息也变成了鬼,她们也可以永远在一起。
林府家的大小姐,投河自尽了。
林清愿的确成功了。
但她的爱人,她的沄息还活着。而且因为她的自尽悲痛欲绝,倒地不起数月,醒来时已是失忆模样。
她忘了她。
——
道姑如同溺水之人般大口呼吸着,无比的绝望似乎还笼罩在她的脑海,紧紧扣住她的心脏,叫她难以呼吸。
但她彻底清醒了,数次回忆涌上心头,她现在急切地只想见到一个人。
林清愿焦灼地等待着,她真的不愿再见到她的爱人一脸陌生的看着她了。
她看见秦沄息从塔楼里出来,眼底是她做梦都想看到的深情。
她的沄息,她的沄息......
秦沄息叹息着将林清愿摁在怀里,轻吻她的侧脸。
“你好傻。”
林清愿颤抖着身躯,紧紧拥住秦沄息,不断低声道歉着:“我不该,我不该这样的,我对不起... ...求你,不要再忘了我。”
“不会的,我怎么可能会忘了你,我猜先前应当是刺激太大了的缘故。”秦沄息无所谓地笑了笑,随后正色道,“而且我从未怪你。”
林清愿赤红的眸子里盛满欢喜,为苍白的脸颊添了一抹艳丽。
“那你会收了我吗?”
“噗,说什么胡话,你没有业障收不得,况且我才不会收。清愿你,今后可要好好护着我呢。”
“的确是应当轮到我护着你了,沄息且安心罢。”
“好,但我亦会护你。”
她们终于拜了天地,不是在幻境,不是在恼人的宅邸,没有世俗的约束,没有绝望的离别,仅仅只有她们以及满腔的爱意。
天地,便是她们的见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