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居住在圣彼得堡的人来说，动荡不安的局势带来的变化是部分建筑物外观的改变，或者是部分熟识的旧相识要离开这座熟悉的城市到别的国家定居，但是基本的供应还都能保障，面包、黄油、糖和盐。而这一切对于在顿河平原上的旧哈布斯堡王朝拥趸来说，有的已经成了奢望，战争并不如想象那样，能速战速决，双方陷入了反复拉锯，梅德韦杰娃陪着大病初愈的单特美丽波娃坐在房间里发愁，这是他们与金管家失去联系的第三个礼拜，他自告奋勇到敖德萨去探路，还带着女主人给犹太大富商古根海梁.伟平的亲笔信。这会儿的天气眼见着一天冷似一天，窗户上会结起细密的冰碴子，单特美丽波娃守着茶炊，看着瓷杯空空荡荡，才想起来这是没有方糖的第二个礼拜，金银器皿只转手出去了小部分的金器，那工艺繁复的银器无人问津。如果协约国对安 东·邓尼金将军队伍的支持能够抵抗住布尔什维克党的抱团攻击，那么海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如果不能的话，谁知道金管家此去探路，是回得来还是回不来呢。单特美丽波娃主仆两人望着窗外，沉默着没有一句话，两人仿佛能听见不远处没法确定方位的地方传来的均匀的、把东西刮平那样的呻吟，开阔无边，在这个安静得出奇，甚至显得淡漠的时刻，她模模糊糊地捕捉不到生活的轨迹，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与此同时，她们俩担心的金管家早就死在了前往敖德萨的路上，当时街头在抓俘虏，一些吓坏了的，颤抖着的人都会被算在里头，他穿着半新不旧的羊毛呢大衣，背着个布口袋，一看就是做出来的惨，不是那种乌克兰东部已经经历过无数次战火洗礼的残败不堪。即便是他想随着人群一起往前走去，以便找到那个有钱有势的犹太商人，让女主人紧锁的愁眉解开，都是不太现实的考虑。站在火车站里的卫兵注意到了这个男人，他们迫不及待地需要抓获一个“舌头”跟上头交差，大量的白军信息泄漏，让将军本人出离愤怒，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替死鬼，一个代人受过的借口，而没有什么比这个中年男人更合适了，他的着装、仪态和走路时候带起来的风，都不像是个本地人，只要不是土生土长的乌克兰人，就都有可能是叛徒。在这样的强盗逻辑下，他们把他揪出，用枪冲着他的天灵盖，砰地一响，这个忠诚得近乎愚昧的老管家就离开了这个世界……枯坐了半天的主仆，看着窗外的日光渐渐变暗，感受到夜晚神秘莫测、阴森暗沉的本质。要不去相信死神已经降临，就需要在自己周围看得到和听得见的东西里寻找答案。可眼下，她们的一切都在剧烈变化，这寂静如水的黑暗本身，不正是死亡吗？
还是梅德韦杰娃打破了沉默，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去厨房弄点什么吃。单特美丽波娃不发一语，这个在圣彼得堡最会享受美食的女人，这会儿已经连续吃了一个礼拜的燕麦粥和大列巴，她很清楚哥哥杰克西姆带着部队已经离开了快两个多礼拜，他和金管家都没有回来，主仆二人独守大宅，还不知道要在东乌克兰困多久。她想过要不要跟着宅子里已经逃难的仆人们离开，回到圣彼得堡，可又放不下一屋子的金银器和钱——在这个乱糟糟的世道，两个女人拿着这些钱无异于玩火。想了很久没有办法，站起来走到书桌前拿起电话的听筒，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要了司令部的电话，没想到的时候，一个礼拜以来电话第一次挂通了，她能联系上那边了，再也不想等待的她对着管事的将军开出了条件，她愿意献出所有的金银器，只要能坐上协约国从乌东平原飞巴黎的航班。对于正缺钱补充弹药的哥萨克军队来说，这笔买卖也挺划算的，协约国来的观察团除了鼓励的口号，没有带给他们什么，还不如做这个圣彼得堡没落贵族的顺水人情。于是，主仆二人交出了辛苦看守着的徐思妥耶夫斯基家的宝贝，换乘上了协约国的军用飞机，起飞的时候，机翼颤颤巍巍带着草地上的花风中摇曳，看着这一切，单特美丽波娃的眼睛里进了沙子似的，啪嗒啪嗒掉下泪，从圣彼得堡出来的此行是费过一番脑筋设计的，并非旧日那随心所欲的赏景，然而遇见了难以言说的坏运气，在飞机发动机盘旋而上时制造出的滚滚尘烟中，她背过人去，擦掉眼角的泪珠。
到了巴黎，她们找了个俄侨公寓安顿下来，买了好几份报纸一一摊开，《人道报》一贯对布尔什维克更有利，在他们笔下的南俄哥萨克们岌岌可危，而翻开右翼主导的《费加罗报》，里面说的是基督教的队伍才能获得上帝的庇佑。单特美丽波娃扔下报纸，拿起手袋上街去了，在乌克兰居住的这段时间，看够了乡间的草原、林木和流血，受够了没有物资补给的日子。站在巴黎的街道上，瞧着人来人往的人群做在咖啡馆里，橱窗里放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她舒了口气，还是回到文明世界的好。从银行里提出一些现金后，她走到邮局去，给一双儿女发了电报，还各写了封信，现在不是能冒险回去的时候，她还是想让他们也出来，至少一家人在巴黎能团聚。之后，她又打了个电报给芬亚亚夫人，想让她帮忙把名下的房产和土地都尽快出手，报纸上说了列宁颁布实施了战时政策，私有企业非法，罢工立刻枪决，因此现在这个时局，她也不知道能不能卖出去。
在莫斯科的芬亚亚夫人收不到单特美丽波娃发到彼得堡的电报，她正忙着托自己认识的人找裴尔金特燕子爵，无论怎么打听和询问，都是找不到，因为她不知道的是，在香傅丽舍夫人生日上遇见的他是化妆成这边的军官，而他的真实身份是大英帝国军情六处的人，自从年幼时候离开了徐思妥耶夫斯基家，他就选择了另一条路，并且只能在这条路上越陷越深。上次的聚会结束后，因为怕人认出来，裴尔金特燕就剃掉了胡子，换了个发型，变身成为了泰晤士报的“记者”，离开莫斯科到乡下收集战时政策“成果”的照片去，准备发回去。因此，她在莫斯科的两个多星期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带来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即便不甘心，也只好就这样回去了。拖了一段时间，等她回圣彼得堡收到单特美丽波娃电报，准备帮忙约地产经纪人的时候才发现要卖房产的人实在太多，毕老爵爷那边好几块田产挂了小半年了都卖不掉，听地产经纪人说此刻爵爷还有几天就要启程前往瑞典，把地价一降再降。单特美丽波娃的那几片林地不远处正在建造集体农庄，为此经纪人也不敢打包票说低价能卖出去，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先给做好了登记，看有没有合适的人要来收。
而对于娜斯达克·杨和“小熊”来说，收到母亲来信后，就激动地开始收拾行李。虽然两人都有不少贵族子弟的毛病，但娜斯达克·杨从小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认真讲起来拉丁文、法文、英文都能说得极流利，想来在巴黎不至于找不到事做。他盼着走出去，不受干扰地跟家人一起生活，现在的圣彼得堡跟他长大的城市虽然是一个名字，但内在的不少东西他自己都认不出来了。犯愁地是钱伯爵，挥霍无度的生活之下他已经从有产阶级变成了负债，孩子们的旅费虽然都负担得起，但要在巴黎、米兰甚至是远东长期生活，这笔钱他此刻是拿不出来的，毕老爵爷的离去是要投奔哈尔滨的儿子，他没有地方可去，脑海中反复出现《死魂灵》中的句子，“俄罗斯，你究竟飞到哪里去？给一个答复吧。没有答复。只有车铃在发出美妙迷人的叮当声，只有被撕成碎片的空气在呼啸，汇成一阵狂风。”他坐在沙发上灌下一大杯伏特加，想到在这世上，有了钱什么事都能够办得到，什么路都能够打得通，只是现在，他要把不多的那点钱都散给儿女，让他们陪着毕老爵爷坐船去，先到瑞典，再转辗巴黎，最后各奔东西。
窗户没关，一阵烈风吹得窗帘沙沙作响，钱伯爵扔掉手中的杯子，按照俄罗斯的习俗，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头脑发热地想，横竖自己已经快要破产，就算圣彼得堡被苏维埃夺取了冬宫、打垮了士官生和打退了克伦斯基的进攻，对他又有什么差别呢，他还不是得收拾行李北上，去莫斯科找熟人看看怎么渡过眼下的“饥荒”，要是苏维埃真的让银行关门大吉，那还是一件好事呢，他那一大堆的债务，正好从此烟消云散，再也不用操心去应付一日高过一日的利滚利。日子过得很快，那天的码头上人挤人，他看着像沙丁鱼罐头一样的船舱，心说好在有儿女护送毕老爵爷离开，不然老头子一个人怎么应对这样的拥堵场面。正招手的时候，发现范二虹子爵的儿子桑桑德罗维奇拎着个大包裹，另一只手搀扶着香傅丽舍夫人也上了甲板，像是约好了似的走到毕爵爷的身边，嫣然一笑。海风吹得她身上的衣带飘起来，像一只紫色的蝴蝶优雅地扇动翅膀，她站在甲板上，冲下面来送行的女儿女婿挥了挥手，听着轮船的汽笛声响，望着愈来愈远的圣彼得堡，洞明世事的香傅丽舍夫人心里感慨，小时候在巴黎做交际花，好不容易遇到了范特西伯爵，算是脱离风月无边的生活稳定下来，没想到这把年纪还要启程回巴黎，住回当年的小公寓去。
漂泊在巴黎的人也算幸运，至少能获得暂时的安全。在广袤的乌克兰东部，顿河草原上的格力高黄和蝴蝶夫人就没有那么好过了，自以为在东瀛见识过外交世界的蝴蝶夫人，本想跟着他一起到乌克兰来用自己过人的交际手腕取得协约国的信任，再帮着格力高黄在军界提升地位，成为邓尼金将军麾下的第二把交椅，这对胆大过人的鸳鸯以为自己将体会战争带来的莫大的快乐，把那些狡诈的、愚蠢的、比最凶猛的野兽不知道险恶多少的布尔什维克党杀死，在这自由的土地上称王，拥护旧的时代，拥护美好的旧时代。谁知道他们遇见的是难啃的硬骨头，在乌东战场上的赤卫军依然顽强，蝴蝶夫人只能穿着一身华服躲在战壕里，用望远镜看着机枪子弹扫射到的地方，扬起一道道烟尘，烟尘弥漫的整个哥萨克战壕里好像在冒黑烟。同个战壕的不远处，杰克西姆·许也站在壕沟眺望点，目送着冒着枪林弹雨、毫不畏惧地飞驰着的格力高黄，不安地想，“英国人的补给又迟迟没到，弹药都快打光了，战壕里还站着个娘们儿，真他妈的晦气。”想到这，他把望远镜放在土岗上，自己靠着土坡，从口袋里掏出骆驼牌香烟抽了起来。他现在满脑子里想得都是为什么没跟着单特美丽波娃的献出金银器的机会一起前往巴黎——目之所及，到处都是那么一片沉默的大草原，道路好像是没有尽头的，对赤卫军的抵抗也是。抽完烟，他用靴底踩灭了烟头，军大衣的衣襟蒙上脸，很快睡着了，直到天快黑了才醒过来。天上闪烁着苍白的、不大光亮的星星，身旁不远处的战壕里，自己的同族兄弟格力高黄正搂着那个贵妇人深情拥吻着，仿佛这里不是脏兮兮的壕沟，而是圣彼得堡闪烁着水晶灯光的宴会厅一样。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