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突然被人将头部按入了水下,涌入的话语如水流一般灌满我的血管和大脑,下意识地,我将手机拿开了一些,但是安达略带哽咽的声音仍旧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我对你来说不重要吗?只是朋友吗?普通的朋友吗?我希望自己不是普通的朋友,就算比普通好一点也好,我想成为不普通的……朋友...』
安达并没有给我理清思绪的时间,就像是拿着一把匕首将我逐步逼至墙角,她一边哭泣着询问我,一边又自顾自地说下去,与其说是想要我的回答,不如说只是想将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地倾倒在我的身上。
即使偶尔冒出我是不是应该说些什么的时候,也因为安达毫无缝隙的话语而吞回喉咙里。
胸口就像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憋闷的同时还感到隐隐作痛。
啊,好想逃走。
右手僵硬地握着手机,左臂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将海豹玩偶搂在怀里,柔软的触感让我的心情稍稍缓解了一些。
我曾经认为人的情感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淡薄,时光和过往就像突然出现的灰尘一般,逐渐覆盖在曾经幼小的心脏上,于是渐渐变得不那么敏感,渐渐能接受过去无法接受的事情。或许是因为更为粗糙的神经才可以让自己在日益复杂的人际关系中生存下来,这是为了适应成长而不得不产生的进化。
可是安达不同,她并没有太多这方面的经验,如果按照世俗的标准来看,安达并没有很好地融入到这个社会之中。然而也正因为如此,她才能够拥有如此...如此炙热的情感,就和孩童一样,可以轻易地将自己的内心展露出来。
这或许是她性格中「好」的那一方面,可是有些时候,好的部分并不意味着会产生好的结果。
就像现在。
『...单方面地接近一个人,就会变成现在这样啊!就是因为会变成现在这样,所以岛村也……来我这边好吗?岛村讨厌我吗?不讨厌吧?不要,你不要讨厌我...』
名为安达的风暴仍在继续,开始感到疲惫的我将头倚靠在右手上,耳朵紧贴在手机上面,安达的声音变得比之前更为清晰。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做出什么有效的回应。
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倒不如说,安达想要从我这边寻求些什么?
过去的我曾经也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在与安达相遇的时候,她似乎还不是这样的性格。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她开始愈发想要拉进我们之间的关系,甚至有些用力过猛。虽然我并不讨厌,但偶尔也会觉得有些疲惫。我并非讨厌与他人之间的交流,即便没有主动去开拓人际关系的想法,但是我意外地可以从与他人的相处中汲取作为自身存在的养分。
就算如此,倘若要我与他人建立更加亲密的关系,我大抵...是不愿意的。
与他人更进一步的相处意味着需要花费更多的心力去维护彼此之间并不牢固的绳索,对待普通的朋友,我可以用普通的标准来与之相处。比如日野她们,即使我们经常一起吃饭,可是并不会过多干涉对方,如同在咖啡中加入少量牛奶,虽然仍旧感到苦涩,但是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丝香甜。
对于我来说,这样的程度刚刚好。
只是安达寻求的显然不是普通的朋友关系,她说...要我喜欢她,但她指的又是哪种喜欢呢?
同学?朋友?挚友?家人?...恋人?
如果从安达的家庭来考虑,她更想要的,是类似母亲对孩子那样的喜欢吧,毕竟从过去她的举动来看,她似乎在我身上找到了「妈妈」的要素?
更何况,她刚刚还说要我不要像她母亲一样讨厌她。
虽然我觉得她的母亲并不是讨厌安达,但是我对她们家并没有非常深入的了解,所以也无法理直气壮地反驳她。
不过就算都不讨厌,我也并没有想要成为同龄人的妈妈啊。
『...我……就是要待在岛村身边,所以岛村也……嗳,求求你,岛村……岛村也……岛村...』
电话那头的声音逐渐平稳了下来,宛若慢慢平息的空袭警报。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耳朵被压得有些发热和疼痛。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
说实话,此刻我只想挂掉电话好好休息一下,然而倘若不处理的话,可能会造成比现在更麻烦的状况,就像是跟高利贷借款一样,并不能像以往一般交给明天的我了。
而且听了这些,就这么挂掉电话也不太好。
虽说是这样,我也并不知道要如何处理眼下的情况。
好麻烦。
一个人处理意外事件的能力取决于他的天赋和经验,很显然,我并没有那种过人的天分,也没有过类似的经历。把这种事情交给我这个新人中的新人来解决,怎么想都很不现实。
即便如此,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安达」
『...嗯。』
我轻轻地喊了下她的名字,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后,才传来极细微的,仿佛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回应。
「我是说,嗯,怎么说呢,这样说可能不太好,但是我觉得,人的一生很漫长,你是不是应该寻找一些更加重要的事物呢?」
『可、可是...对我来说!岛、岛村就是...最重要的!』
「呃,可是我只是你的一个,嗯,关系较好的朋友。无论如何,即便我们的关系再怎么要好,也很难一起度过一生,可能是毕业,可能是搬家,也可能是往后工作的原因,终有一天我们将会分开,到时候不是会更难过吗?」
『所以...我...想和岛村成为...成为不是一般的...朋友。』
「是比较要好的朋友吗?我觉得现在已经是了呀,而且再怎么要好的朋友,都可能发生这样的情况哦。」
我想到了樽见,她是过去的我最要好的一个朋友,可是即便是这样的朋友,也在我的人生中消失了数年,而我并没有对此感到特别的难过。或许我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我需要跟安达说清楚,希望她不要对我抱有不必要的期待。
因为不切实际的期待只会让我感到沉重。
『是最好的朋友,如果、如果可以,那、恋、恋。』
「恋?」
如同只身走入黑漆一团的洞窟,我感觉自己不应该再询问下去,否则只会引导向更加麻烦的境地。于是我尝试转移话题,然而安达并没有给我机会。
『岛村、我!、我喜、几环你!』
安达还残留着几分哭腔的声音像是在大脑里直接炸开的烟火,我在那刹那间感到些许恍神。
夏日的空气似乎都涌入的这个房间,脖子处感到燥热,于是我将轻轻搂着的玩偶放到一旁。
虽然...但是这就是告白吧?
「为了保险起见,我问一下,嗯...是恋人的喜欢吗?」
『是、是的...是的!』
恋人啊...
出乎意料的,我并没有什么反感的情绪,只是我真的能够和安达成为恋人吗?
愿不愿意和能不能从来都不是一个等号。
我并不知道同性的恋人是以什么维系存在,哪怕是异性我也毫无经验。安达想要和我成为的,原来是这样的关系吗?
如果是恋人的话,那的确就可以相伴一生。可是...我和安达...吗?
哪怕不是安达,哪怕不是同性,我都无法想象出和对方交往的画面,只要想到恋人这个词,就觉得胃袋变得沉重起来,整个人都有些喘不过气。
如果说朋友只是互相牵着绳子维系着彼此,那么恋人就是将双方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更何况是安达。
我无法很自然地去付出自己的感情,在过去的人际交往中,我的感情更像是回礼一样的事物。而且,我也并不觉得自己是个柔软到可以承担爱情这一关系的人。
对于安达这般浓烈的情感,说到底,我不知道自己能否给予足够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