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路况纵马,想来骑术不浅。李延玉想着,一匹黄马果渐入视野。待得近了,她一细看,马上的人不就是一个时辰前才遇见的那女娃么?
这边既瞧见她,女娃自然也瞥到了车顶上的马勤。她将手里缰绳一拉,另一手举起马鞭来:“马叔救我!”
马勤不为所动,只轻回头见李延玉仍在身后,复严阵以待。李延玉随他一同紧盯着女娃来时方向,只见前后五骑依次出现,马上人皆着玄衣黄蓑笠,面前罩张黑纱。他们倒不似女娃般快马加鞭,而是列队齐整,常速前行,并不似追赶模样。
“姐姐,又见面了。”随着那稍显熟悉的异香入鼻,李延玉见女娃已勒马跳上车来,笑嘻嘻地在李延玉身旁坐了。那马倒是乖巧,亦不乱跑,竟自往边上去,低头嗅路旁野地。
“马叔当心刀口!”马勤亦由车顶跃下,横于二人间,提刀而立。李延玉见他手中刀刃几碰着这女娃脖颈,后者惊叫出声,立紧张起来。
三人僵持间,那队人马亦是到了。只见那为首的做了个手势,五骑便皆慢了下来,终于三人身侧停下。
“这女娃是与你二人同路的么?”为首骑士并不下马,只拱手致意,口中语气却不客气。
“正是,你待如何?”马勤还未开口,女娃倒抢先答了。
“哼,我待如何?”骑士冷哼一声,转向马勤道:“这位侠士,这女娃好没道理,我等本是行于大道,她竟忽地从边上闯出来,惊得我们勒马避让,遂摔了个兄弟。她倒好,二话不说,夺马便走,我方知她乃是故意。如今她终为我赶上,总得讨个说法。”
听得骑士此言,马勤与李延玉皆望向这女娃。李延玉不想她人看似娇小,竟颇能干出些莫名其妙之事,此番还伤了人。她瞥了眼边上大声吸着气的黄马,见它果与那骑士一行人坐骑无二。
“好啦好啦!我本不欲伤你兄弟,既如此,马我还你,钱也赔你便是。”女娃喊着,便自怀中摸出一小包黄布袋,掷与那骑士。后者伸手稳稳握住,复冷哼一声:“马自然要还,钱亦是要赔。但你须得向我等赔个不是,此事便过了。”
“你这人亦是没道理,我既还你马、赔你钱,自然是认了不是,你竟还差这嘴上一句?”女娃作势要跳起来,倒像是她被这骑士一行人冲撞了一般。然她仍被马勤持刀逼着,故不过摆一顿气势而已。
那骑士仍欲开口,不料马勤先有了动作。只见他一把扯过女娃肩膀,顺势将她按在李延玉这侧厢板,另一手横刀顶于她脖颈,沉声道:“既是你的过错,便好生向人家赔个不是。”李延玉略后退两步,见刀口上已渗出些暗红血丝,于那女娃光洁皮肤上格外显眼。
“既是这样……劳马叔先将刀移开,我向着他,恭恭敬敬赔礼道歉。”女娃给刀抵着命门,似终老实了些。马勤只将刀挪开不语,眼里布满阴云。女娃亦不多言,背身跳下车来,耷拉着头恭恭敬敬向那骑士赔了不是。那骑士本不欲滋事,又见马勤行事似颇为狠厉,如今失物既讨回,又得了口头并金钱赔偿,自然乐得事了,轻安抚几句,便带人离开。三人目视这一行人缓缓走远,只见队尾那马背上果有两人,其中一人腿上以白布包绕了好几处。
“多谢马叔……!”
女娃话音未落,李延玉只觉耳边刮过阵厚重之风,前者便忽地噤了声。李延玉定睛细看,马勤早已跳下车,再次将刀抵在了女娃颌下,把她生生逼于车侧。两人相距不过一步,马勤手里略使着力,双目瞪圆,脖颈青筋乍现,颇具威慑。
“你是何人。”
谁料纵是此刻,那女娃似仍游刃有余,竟绽出丝笑意道:“我若说了,马叔可否……”
“你是何人!”马勤此番应是动了真格,只见他手中虽几无动作,女娃颈前初愈的刀痕上已复渗出鲜血来。
见马勤如此动作,这女娃亦收了嬉笑神色,皱起眉头,面上似笑非笑,竟使李延玉不由颤上一颤。她见二人间气氛紧张,相持不动,大有剑拔弩张之势,也由不得自己再多去算计得失,蓦地生出丝勇气,方欲开口,却听女娃淡淡道:“马叔可知,七绝崖?”
李延玉初听此名,自然不知;又见马勤默不作声,想他应知晓,且此时也轮不到自己开口,立泄了气,便索性又在车板上坐了,静听他二人将如何言语。
“马叔既知七绝崖,当知七绝崖上安益民,民间皆称神医,江湖却知他亦是毒王。不论你信不信——我便是毒王亲传弟子周益清,崖上人称小毒王。”
这周益清虽一股脑扔下些响当当的名头,李延玉却仍是不知所云,只瞧着马勤手中力道半分未减,想来此话不可当真。
周益清倒未显出丝毫急切神色,等待片刻,方续道:“看来马叔对我崖中事务颇有了解。不错,毒王确有所谓‘传男不传女’的死规矩,但因些缘由,仍是收了我,只是令我深居崖内,勿与外人往来,并对外称我乃是男子,赐我‘周益清’之名——如此一藏,便是十年。”
世上果真无奇不有。李延玉心里想着,眼只向着马勤侧脸,可他仍是纹丝不动,不知究竟在等着周益清吐出何种话来。周益清亦察觉他此意,扬扬眉毛,便瞥往李延玉:“姐姐替我说几句好话……”
“你为何出宫。”马勤厉色道。
这原是平常一问,却不知戳中了周益清哪般痛处,但见她忽地便蹙了眉,本就娇小的面庞立时聚作一张寒气袭人的面具:“马大侠,当言之事,我已尽言。你若欲知些不当言之事,恐不应这般待我罢。”不仅语气全不似先前或诙谐、或淡然,话里亦透出些疏离来。周益清向来以李延玉和马勤二人同伴自居,如今这番话,方才显得她像个生人。
“我还是头一回,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
春风料峭,道旁鸟啼虫鸣俱寂,却有不知何处木叶声乍起;日渐西移,恰被三人头上岩壁遮挡,如天门骤合,尽夺去三人周身光亮。李延玉身处其中,顿觉坡上似有千百支弩箭向着自己,只待令至即发;不仅如此,她鼻端忽地袭来一股奇异的味道,非香非臭,非浓非淡,却清晰非常,似尽将她口鼻裹入其中——然无论它究竟从何而来,其绝非什么令人舒适的气味:它时而如砂石摩擦,时而如馊水浸泡,挥之不去,如毒疽入骨,直叫人无计可施。古人云:“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然这般恶气,恐终身可辨。
李延玉见马勤眉头微皱,鼻翼翕动,知他亦闻及此气。此情此景,纵是李延玉初出茅庐,仍可觉其不妙。不知为何,鹿陵之前许多经历,于李延玉而言恍如隔世,陌生得如同他人之事,不过闲话所闻,转首即忘。她渐忆起从前似亦有如此这般冲突,那时黄欢乃是作何应对?如今她又该如何应对?
马勤和周益清耳中同时捕捉到一阵窸窣,遂皆小心瞟了一眼,原是李延玉轻把身子挪下车来,于两人身侧站定。
“马大侠以为,这位小毒王所言,有几分虚假?”
马勤还未答话,周益清倒哼了一声:“姐姐好没道理,我方才所言,可无半点虚假。”
恶气顿消。
周益清抬眼直向着马勤。她虽身材矮小不少,还被刀刃逼在车旁,眼里却并无怯色。马勤端着与她对峙半晌,方收刀答道:“七绝崖与庙堂往来密切,我等处江湖之远,对其知之甚少。”
“马叔话虽如此……”李延玉转过头,见周益清早爬上车去,半个身子已在车厢里。
“李姑娘,信她?”
李延玉对上马勤平静的目光,略点头道:“从前,我既不知什么七绝崖,亦未闻所谓凤凰堂;如今,我虽是晓得,也不过道听而已。她道她自七绝崖来,马大侠不也自称凤凰堂中人么?”
马勤轻叹一声,摇摇头,一脚踏上车去,反身坐定:“李姑娘,上车罢。”
李延玉侧头,见那小毒王已头枕李延玉所携最大木箱而卧,面覆张不知自何处摸出的淡牵牛紫色方巾。周益清身虽不长,无奈车内物什繁多,旦伸展开来,竟使李延玉无从落脚。她扫视一圈,方欲回身,忽听周益清幽幽道:“姐姐若为难,唤我小毒王便是。”
李延玉轻应了声,踌躇片刻,轻往马勤身侧坐下。马勤速回头看了眼,并未多言,缓缓驱车前行。
“马大侠,此番往何处去?”李延玉轻声问。
“李姑娘既信她,我等便给个便利,送她去洛城便是。”
“多谢马大侠。”
马勤苦笑道:“李姑娘不必谢我。”言毕,马勤复回头瞧眼身后,方轻声续道:“我亦有对不住李姑娘之处。待这小毒王离去,我欲带你去个地方。”
“何处?”
马勤轻摇摇头:“此时此地不便细说。”
两人一时无言。午后积雪渐融,路面湿滑,是以马勤驾车愈缓。李延玉眼见左右景色渐往后去,而头上日光忽又笼罩天地。回头望去,路旁高坡已在身后,看来天门未开,只是人自出了其中而已。
“马大侠,我以为,我应是可以信你的。延玉,多谢马大侠一路关照。”
“李姑娘言重了,所行尚不及十一,前路漫长,相互关照才是。说来,李姑娘仍心意不改么?”
听他此言,李延玉忽地忆起那夜孙鱼所言,心头一动,不由露出丝浅笑。当年随黄欢离家时,她既身无长物,亦无一技傍身,辗转数年至今,仍得平安,可说顺遂万分,皆是多亏众人帮衬照拂。只是从前她不必谋划来日,不必为自身打算,而如今她终须万事皆决于己。她大概正是那样的人:在鹿陵时,她从不以为自己将终身囿于浮沉馆;在华阴时,她亦不认为华山将是自己的归宿;她或愿于一处福地安居乐业,然亦不辞于阳关大道风尘仆仆——于当下之李延玉,常在道途,概已习以为常。
“嗯?马大侠方才说什么?”回过神来,李延玉仿佛听马勤轻声说了句什么,然并不真切。转过面去,她竟觉马勤面上少有地现出些温和的神情。一路以来,马勤向来无甚情绪,他就好似浮沉馆的虎哥、华阴的谷天,虽性格各不相同,却皆鲜露悲喜。
马勤没有答话,只轻往身后努嘴示意,便不再言语。李延玉回头,见周益清仍是方才姿势,一动不动,唯胸前起伏如潮汐涨落,应是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