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来,李延玉竟独立于一处宅院,脚下青石板面雨雪交融,抬头黛瓦顶上铺满晨霜。她缓步前行,方欲循阶而上,忽见阶下数粒细雪,并未化为雨水,反而随风微颤。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走近俯身,果是雪白花瓣零落,却仍欣然发散着怡人之气。李延玉侧头看去,身旁树杈上洁白一片,已使人分不清是雪还是花。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她浅吟出声,方欲伸手触碰,却顿觉鼻端花香渐浓,不由轻嚏一声。不料似为应和她的举动,大风骤起,满树皆空;梨花与雪花旋于空中,遂裹挟着周遭一切直上碧霄不见,惟余身侧白雾环绕而已。
“去似朝云无觅处。”果是场梦。随着眼前漆黑一片,李延玉于心内轻叹一声,缓缓睁开眼。室内灯已被点上,床前人手里亦有一盏烛台。
“睡得倒安稳。”
“什么时辰了?”
周益清不答,只指指耳边。李延玉定定神,果隐隐听得更夫的打梆声。她坐起身瞟了眼窗外暗而不黑的天色,喃喃道:“五更天了。”
“是以来叫你起床。你向来这般眠浅么?”
李延玉不语,只轻摇摇头,便起身取来架上松鼠灰外衣披好,又往外间取来木盆。
“我与你说,马大叔这人可不太厚道,竟欲瞒过我偷偷带你出去,幸得我多个心眼。”
李延玉站定,回头见周益清已坐至榻上,姿态颇为随性,脱口道:“你昨日一番作为,确属有心眼之人。”
周益清眼球一转,大笑道:“我还道你不过识几个字。不错,我昨日些许作为,确属有意。”见李延玉并不搭理,周益清料想应是她初起无神,便换了个话头道:“昨日多谢你为我好言,此番便是抵平了。”
听她此言,李延玉果又回头道:“此话怎说?”
周益清面色得意,显然是正中下怀:“你在马大叔用刀逼我时出言相劝,我现下唤你起床,一劳抵一劳,不正是抵平了么?”
“嗯……”李延玉虽作思忖貌,却已转回头去,一手正伸往门闩。周益清立起身,三两步便到了李延玉身侧,轻声道:“还欲求你件事。”
“何事?”听她此言,李延玉终觉似是清醒了些许。
“待会儿若马大叔执意不带我与他同路,望你亦可替我说几句好话。”不待李延玉开口应她,她立续道:“我必有用武之地,你且信我此言。”
“你欲往何处去?”
狭小的饭堂内尚显昏暗,顶上一盏油灯光芒闪动。虽方过五更,堂内却已客满,跑堂穿行其间,添茶倒水,端菜下单,忙得不亦乐乎。堂内大多是行商农户,有谈天说地者,亦有正经谈生意者。若细细寻去,或可于不起眼处寻得一二儒生、行脚僧。三人坐于堂内东北角上,各自嚼着馒头面饼。虽有各类气味混杂,可周益清身上那股香气竟分外可辨。李延玉想着,略往长凳边上移了些。
马勤抬眼瞧了瞧硬挤于一张长凳的二人,忽地出声询问。周益清亦不拖沓,脱口便答道:“前番不已说了,我欲往洛城去。倒是马叔,你二人欲往何处去?”
“洛城已在眼前。”马勤轻掷下一句,没了下文。李延玉见状,接道:“前番我亦说与你了,我与马大侠将往山东去。”
“姐姐莫要说笑啦!你二人一路沿着崤山过来,如今已在洛城,是欺我年幼,不知洛城在崤山以东?”
“你欲往洛城寻何人?”马勤忽出声问道。
“不寻何人,不过欲渡洛川南下而已。”
马勤颔首道:“如此便好说了,待进了洛城,我为你寻架车马,送你往渡口去便是。”
“怎地?马叔这便急着将我丢开么?”
“非是要丢开你,乃是我与李姑娘于洛城尚有事务,不欲误你时辰。”
听马勤此言,周益清奇道:“我又不曾说过欲赶时辰,马叔何必这般考量?无妨,你二人有事便去,我自在洛城耍会儿便是。”见马勤一时无言,她续道:“若是些拳脚上的事务,不妨我亦随去。莫看我这般,我可会使斫刀。”
这“斫刀”二字,竟唤起李延玉一丝回忆,她不由想起那刃厚而柄短的砍柴刀来,其身宽而重,先父常嘱她莫碰那刀。她不由问了声:“你竟会使斫刀?”
“自然。”周益清忽探出头,压低了声,“我在七绝崖时,日日不是砍柴,便是断骨,自然会使。”
“我等并不打斗。”马勤手里馒头已尽不见,只见他端起手边水碗,仰头便饮,放下时内已空空,“不过欲寻个好心店家,做些活计寻些路费罢。”
周益清笑拊掌道:“果是无巧不成书。既欲寻生计,岂可无我?”
“你既是小毒王,自该往药馆去医病,怎可随我们干粗活?”李延玉听马勤言语间,心下早已了然,遂亦劝周益清。
“众薪聚火,众心成城,众口铄金。既如此,我便帮二位一日,所得分文不取,算是报了马叔与姐姐捎我这一程,如何?”
“李姑娘意下如何?”
马勤忽地又将此事抛与自己,令李延玉一时无言。然转念一想,周益清行径虽显可疑,口里说辞倒无甚恶意,只是不知她有何目的罢了。既如此,横竖便是一日,若此地一别,日后再遇,想来应是多个朋友。打定主意,李延玉方轻道:“延玉以为,小毒王此言有理,应是一番好意,不如便遂了她意思。横竖便是一日,明日,我等各自分别便是。”
出李延玉意料地,马勤既未多言,亦未叹气,只略点头应许道:“我先往备好车马,你二人便多吃些。”
李延玉点头应下,不料周益清却呼道:“马叔此举不妥!生人众多,鱼龙混杂,我与姐姐两个姑娘家,独处此地恐不安全。”
马勤本已起身,听周益清此言,竟正经立于原地思忖半晌,方应道:“嗯,此话亦是有理。”遂又坐下,唤来跑堂,复要了两屉肉包。
因昨日马勤驱车一路缓行,方入洛城,恰逢城楼钟鸣一更。马勤瞧见安喜门外车畜长龙,方勒马与李延玉商议是否继续入城,便遇骤雨猝至。谁知军士见马勤带了两个女人,车上物什繁杂,竟颇耗了些时辰盘问。终过了城楼,却是云销雨霁,引得周益清颇笑了马勤一阵。所幸既已进城,自不乏旅店客栈,马勤便就近寻了家客栈住下,后方知此时多是农户出城,进城者实乃寥寥,故能这般容易即寻得空房。这客栈旗上“朱员外家”四个大字直直排下,顶上还横写“久住”二字,想来是家老店了。楼果看似老旧,房却是正经干净,周益清便又赞了句不愧洛城云云。李延玉对此亦是深有体会:在外数年,不时露宿,偶有些小棚草屋避风遮雨,真真只有大城要地,方可寻个正经房间睡下。然近年来似循朝中策令,各处客栈旅店数量,比之李延玉尚在东南时,已是翻上了数番。
用过早饭,三人自旅店出,见大路皆已为各类车辆占据,虽大多为驴车,然货品不多;马车则常载人,偶可见近处农人驾辆牛车缓缓前行;若论极引人注目,自是驼队。感车行缓慢,周益清自车厢内探出头来,四处瞧了瞧,复赞道:“不愧为洛城,竟有这般多的外国行商。”
李延玉但看不语,见那些牵着骆驼的商人,外貌打扮确与中原人不同。她忽地想起那“君不闻胡笳声最悲?紫髯绿眼胡人吹。”不知这些商人与岑嘉州所写的胡人是否有异,然她打量半晌,只觉他们不过鼻头高得显眼,却并无紫髯。
马勤竟亦随二人一同打量起驼队,口里自语道:“不知是自何处来的……”
“既在洛城,十有八九是由河西来。”马勤却并未接她话。周益清自觉没趣,面上讪讪,翻身欲躺,却听马勤又道:“你道你长于断骨,此处应合你心意。”
二人均循马勤话语看去,只见商队已过,对面恰是一处肉铺。虽样式无二,然檐下挂条卖肉幌子,店内大块鲜肉连着厚如石块之皮比比挂开,一旁还悬些“斤六十钱”之类木牌。一伙计方于案后操刀,把案上肉泥“噔噔”剁着,想是何人要了数斤细碎;门首长凳上另坐一人,身形肥胖,肚上系条白围布,应是店主,正翘腿听铺子边上数人摆谈。原来肉铺边有处方井,天方微亮,仍有不少初起打水者,故虽这方井以石梁辟有四口,亦颇聚起些人来。
马勤见周益清只冷哼一声而不言语,亦不多言,趁大路暂无车队,忙驱车于道中,缓缓前行。三人这才见着那群人竟是围着个满面黑须、颈间系条白披肩并手持纸抚尺的说书人,只见他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口中抑扬顿挫,倒有个老手之风。靠得近些,李延玉方听清他是在说着那死诸葛走生仲达之事,引得众人哗笑一片。
过了方井,邻着乃是家医馆,门面狭小,横梁上顶四块分写有“谢太丞家”的字牌。里面人应正备着开店,门尚只开条小缝。李延玉略探头瞧了瞧,见门后数块大字牌竖立,其中一块写有“治酒伤真方定神丸”字样,轻笑一声。
“怎地?姐姐瞧见何事了,这般有趣?”周益清立凑至李延玉肩上,横竖瞅上半晌,却并未瞧见何引人发笑之事物。
李延玉见她这般,仍轻笑道:“我见这医馆有治酒伤之药丸,想来这洛城官民皆是嗜酒之人。”
周益清嗤道:“我道何事。莫说是洛城,普天之下,哪有不好酒之人?”
李延玉仰头思忖片刻,缓道:“许是有些巧合,但我自小至今,身边少有嗜酒者。”
她方言毕,见医馆虚合双扉渐开了些,三个着暮云灰袄的高大男子自里间出来,其中一人右臂及右腿皆裹了白布,不正是昨日于途中遇着的那受伤骑士?那与医馆中人仍在摆谈道谢者,正是那为首骑士。他告辞转身,恰对上李延玉目光,然二人相顾未相认,转瞬便各自移开面去。待李延玉重看医馆侧,三人已往相悖方向去了。
周益清还待言语,忽地住了口,侧头见已行至一香料铺子,幌子上书“傅家上色沉檀香”。李延玉从旁观她神色,竟是头次见她露出这般欣喜貌来,倒称了她这女娃一般的样貌。她不由忆起从前见一小女娃手捧小泥人的模样,凭空生出些感慨。
“马叔,能否停些时候,我欲进去转转。”
“既如此,你不如便于此处待上一日,我来与店家合计。”马勤口里说着,早已稳稳将车挪至店门偏侧。车未全停,小毒王早一跃而下,转瞬便没了影。
“李姑娘不欲去寻些喜爱之物么?”马勤亦下车,轻顺了顺马鬃。
“不必。纵是在此处,我亦觉这香有些腻味了。”
“我还道你们小姑娘皆喜欢这类玩意儿。”
“喜欢是不错,但各有偏心。”
马勤点点头,遂轻靠于底板旁不语。二人并肩背对铺门而立,静看身前来往行人、车驾。不知可是应了什么时辰,路上士人打扮的渐多起来,皆往二人所在的南侧去了。稍偏头便可瞧见,他们大多聚至拐弯处对面一竹棚下,围着不知在打听些什么。今日天晴,路面已不见积雪。正路过一行脚僧,双手打板,身背竹篓,头顶竹笠,只裹件暗色蓑草衣,在这颇寒冷的天里硬生生刮起阵暖风。
“李姑娘,你从前随那位黄欢少侠,去过哪些地方?”马勤忽问。
李延玉低头颇回忆了些工夫,方答道:“大抵皆在长江南北。”
马勤轻颔首,若有所思,半晌方张口,却欲言又止。
一时沉默。身前一伙计戴顶斗笠,推辆独轮车过去;其后一小贩肩挑篮编织器具,驻足打量二人片刻,复抬脚去了。
“所以我道你二人不寻常。瞧,人小贩都不欲朝两位兜揽生意。”香气渐来,如天际白潮,前刻尚远,不觉间骤至。二人回头,见周益清已爬上车去,腰间多了个赤色小荷包。
“小毒王,你这一去半晌,便添了件荷包?”
“姐姐哪里话,我本欲求他物,怎奈此处不售。且莫说我添了件香囊,既有我的,自有姐姐和马叔的。”周益清嘴里连珠,手里果自腰间摸出一双香囊来:一荷叶绿包上绣小娃抱公鸡与马勤,另一合欢红包上绣鸳鸯戏水与李延玉。
“你与我一鸳鸯荷包作甚?”
“不过愿姐姐早日寻得如意郎君,找个福山乐水住了。怎地,姐姐不乐意?”
李延玉自然知周益清此话乃是说笑,却仍被触她了些心思,一时不语。马勤倒全不在意二人打趣,伸手揪起周益清腰上荷包,眯眼见是头老虎,哼笑一声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