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了一下午后,临近四点半,许若云终于得以片刻休憩。她躺在医院病床上,蓝白相间的棉被看起来很清爽,透着阳光的味道,温暖、积极向上。历经一大堆检查和穿刺活检后,她和蓝心两人都无比疲惫。
蓝心坐在一旁,提心在口,惴惴不安。她看着许若云,满脸心疼,“许老师,唉……做穿刺的时候痛不痛啊?”
许若云轻笑着摇摇头,“打了局麻的,一点都不疼哦。”说着,她装作轻描淡写地问着,“呐,小蓝。这做这么多检查是为什么呢?我现在到底是什么病啊?”
蓝心的耳畔回响起医生的叮嘱——“稳定好病人情绪,不要让病人产生无谓的担忧。目前只是初步诊断为乳腺增生,住几天院看看,等待一下肿块成分分析再做进一步打算……”
蓝心轻声应道,“乳腺增生,很寻常的病罢了。你现在年龄大了,多检查一下排除隐患也是应该的,你别多想,好好调养。”
许若云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是嘛……”
然而,从蓝心的表现和她今天所做检查的复杂程度,她猜到自己的病一定非同寻常,甚至……有着癌症的可能。
许若云一直都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但这确实是她未曾想过的恐惧,她的内心远远不像表面上那么风平浪静,她感到害怕与无所适从。但她的自我保护机制告诉她,别再想了。
虽然种种现象都预示着灾难,可许若云宁愿抛弃自己理智的分析,去沉醉入这一场被编织的幻梦中——哪怕短暂,但至少这能够让她有缓冲时间。
蓝心也知道以许若云的敏感程度,定不会轻易放松下来,两人保守着彼此的默契,共同维护这昙花一现般的岁月静好。
想着,她看了看表,已经四点三十五了。
蓝心望向许若云,轻声询问,“淼淼快放学了……你想好怎么跟她说了吗?她还以为你只是来做个常规检查呢……”
许若云眼神微动,她也正为此忧虑。微微分唇道,“没有想好啊……我在家里但凡表现出一下不适,阿水都怕的要命,现在竟然要住院……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了……”
蓝心叹了叹气,“等淼淼回家发现我们都不在,肯定会担心的不得了……淼淼手机在家里吧?你先给她发个短信,让她能够及时跟我们联系吧。”
许若云轻轻点点头,脑海中控制不住地开始想着一会儿见到孙女后孙女的难过神情……这让她心尖绞痛,疲于呼吸。
她现在开始不确定自己是否后悔了,不过她确定自己正为伤害了家人而感到揪心的痛苦和自责。
许如清一直都知道江淼很爱她的奶奶,许若云有病症,需要去检查治疗,这确实很令人担忧。但江淼仅仅因为这尚未可知的结果,就整整一天都像失了魂一样,沉默寡言、浑浑噩噩,实在是超出了许如清的理解。
这不禁让她联想,许若云是否还存在更大的问题——如此,才能让江淼担心成这个样子。
临近放学,教室里已经隐隐有人声传动,嘈杂的背景音下,许如清第四次询问道,“淼淼,许奶奶……她到底怎么了?能和我说说吗?我们是……好朋友吧?呐,淼淼,你今天的状态,真的让我好担心啊……”
江淼则是不厌其烦地回复,“奶奶好像身上有地方很疼……蓝姨带她去检查了。抱歉清清,我现在心里很乱……让你担心了。”
许如清琢磨着她的回答,心里疑惑万千。
真的只是这样的话……江淼是不是担心过头了?
许如清自然懂得有心事时人的表现,精神恍惚、不想说话等,很正常。但是江淼的表现却完全是另一个纬度,她无法准确地描述,那种忧伤的气质,就好像即将失去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一样……
太奇怪了。
许如清正疑惑着,下课铃已经响起,江淼猛地起身,径直离开,留下一句告别,“抱歉清清,我今天得快点回去,就先走了。”
许如清愣了愣,江淼已经走出了教室,反应过来后,她快速收拾好书包,飞奔出去跟上她。
江淼走得极快,健步如飞,脚尖轻轻点地便瞬间离开,好像要擦出火花来。
许如清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终于在学校大门前五十米的样子追上了她。
“呼——呼——,淼——淼,你走得好快呀。”
江淼瞥了一眼吃力地跟上她而气喘吁吁的女孩,神色复杂。
“清清,你没有必要跟我一起的。”
许如清稳了稳呼吸,甜甜地笑了笑,“我就想陪你多走一段路啦。只要和你一起,无论你愿意慢慢走还是快步奔跑,我都依你。”
江淼将女孩温情的爱意收入耳中,脑海中席卷的思维风暴好像被锐利的箭矢撕开一道口子,满载的情绪也为许如清的到来腾出了一点位置。
“清清……谢谢你。我也不知道我今天是怎么了……真的抱歉,让你担心了。”
许如清轻笑着摇头,“没关系,你需要我的陪伴就好。”
说着,两人出了校园,按道理应该分道扬镳了,可许如清依然跟着江淼,一幅要护送她回家的态势。
两人仅仅花了几分钟就边走边跑到了江淼家楼下,仰望着那老旧的窗棂,江淼觉得自己内心好像有什么要溢出来了……
她简单和许如清作别道,“清清,真的谢谢你了,你先回去吧。”
许如清喘着粗气,“呼——呼——,没事,反正明天是周末哦。你快去了解一下情况吧,别太担心了,不管有什么困难,我永远会为了你而出现的。”
说完,她理了理有些散乱的长发,“好啦,淼淼,那我就先走了,有什么需要就找我哦!”
许如清的声音带着沉稳的磁性,如厚重的山,峰色岿然,让人心安。如温柔的水,涓涓流淌,让人惬意。
江淼不禁动容,犹豫着还是点了点头,许如清转身离开了。
刹那间,喧闹的世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那些未能厘清的愁绪,如照进阳光的迷雾,弥散地越发明朗了。
江淼再看了一眼那熟悉的阳台,深呼吸一口,走上楼梯。她在心里默念着奶奶,祈祷自己的担忧不会成为现实。
而她的担忧到底是什么,连她自己说不清。
“咚——咚——”伴随着上楼的脚步,江淼的心跳愈发剧烈,那个吞噬了她几乎整个白天的答案,就快要水落石出了……
二楼、三楼……
她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千钧的莫名压力砸在她心尖,她好像如履薄冰。
终于到了四楼,这短短几步路竟让她脊背发凉,出了些许冷汗……
从口袋掏出钥匙,插入——失败……再插入——再失败……
江淼的手发着颤,连对准锁孔也无力做到,快要燎原的火焚烧上她的秀眉,扭曲的紧张感在她脸上浮现,江淼整个人好像要燃烧起来……
终于在第三次她插入了锁孔,旋转、还差一步就可以推门而入的时候,江淼却愣住了。
在她的眼前,许若云惭愧疲惫的脸突兀地出现,诉说着自责与后悔,又好像一个镜子,映出她自己憔悴的倦容……江淼忽然想起,自己现在的表情是多么难堪啊……
在奶奶眼中,她只是快快乐乐回家的不谙世事的小孩,她不想让许若云看到如此慌张的自己。更不想看见许若云因为自己而难过。
想到这儿,江淼僵硬地扯出一个丑陋的笑容,推门进来,尾音上扬地喊着,“我回来啦,奶奶。”
无人回应,少女清亮的嗓音在空无一人的房间内回响,如沉入大海的一粟,顷刻间便没了踪迹。
江淼的心瞬间被提到了嗓子眼,那个她所恐惧的结果,已经呼之欲出了……
她跑进卧室拿起手机,按了两下之后,手机毫无反应,她才慌张的想起,她在工作日是不使用手机的,通常都关机静音处理……
快速地开机、解锁……那逐渐闪耀的白光伴随着江淼的心情,渐渐被推向顶点。
终于,在开机后,她看到了蓝心发来的短信。
“淼淼,看到消息就给我们打电话。”
江淼感到自己快要窒息,颤抖着拨通许若云的号码,电话被秒接通了。
她尽量压抑着恐惧,轻声唤道,“奶奶?怎么啦?你和蓝姨现在在哪儿呀?检查结果出来了吧?怎么样?”
女孩的声音婉转动人,那适度的关怀中透着足以让许若云回味一生的爱意。
“阿水,我们在市人民医院……检查结果就是……奶奶的身体出了点小问题,但应该没什么大碍,不过我好像,需要住几天院了……”
许若云断断续续地低声说着,忐忑不安。害怕迎接女孩的狂风骤雨,迎接那震惊与担忧的情绪倾泻。
可江淼听到许若云还算平静与沉稳的声音,她心里的巨石已经倏地落下。她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面部线条柔和了几分,她安然坐了下来。
许若云要住院了,但江淼的内心却那么清晰地产生了一种可耻的情绪——
放松。
她无比惊讶地发现,得知这个结果竟然让她觉得如释重负,仿佛劫后余生。
她甚至,可以说是在庆幸着。
许若云自然听到了江淼那好像释怀的吐息,有些奇怪。她没有理会,继续说着,“阿水,你今晚来医院吗?不过来的话,晚餐你就在周围随便吃点吧——”
“要过来。”江淼沉声回复,她的声音表现出了关心的倾向性——很强烈,却没有爆发力。“奶奶,你还好吗?你怎么了呀……你现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啊?今天检查结果怎么样?还需要住院……你得了什么病吗?得几天才能好啊?”
江淼连珠炮般的问题打向许若云,显示出她的急切与担忧,但许若云觉得,并不沉重。
女孩没有哭闹和嘶吼,这个结果好像让她觉得还可以接受。
“乳腺增生……检查结果还没有出来……不过全部治好得一两周吧……”
江淼听闻再次放松地呼出一口气,很快她又寒暄了几句,撂下电话动身前往市人民医院。
许若云听着电话中传来的忙音,忽然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
盖在她身上的,是医院的病床;萦绕在她鼻尖的,是刺激性的消毒水味;回荡在她耳边的,是病重的人们发出的低吟吐息。
她的乳|房还在隐隐作痛,她的确——是在医院啊?
为何阿水的声音,听起来却并不难过呢?
蓝心见许若云恍惚起来,关心地发问,“怎么啦?淼淼说什么了?她哭了?还是很怕——”
“没有。”许若云斩荆截铁道,“没有,她听起来挺冷静的。”说着,许若云抬起头,却是笑了起来,“阿水也许比我想象的要坚强,真好。”
许若云绽放出由衷的笑意,她开始觉得自己刚才的疑问有些矫情了,毕竟,女孩说了那么多关心的话,怎么会不难过?
要么女孩学会了隐藏情绪,要么……女孩知道,在这种时候,无谓的哭喊并没有意义。
不管怎样,这都是一种成长。许若云很喜悦,看来她的女孩,并没有那么脆弱,也许她并不是她所想的那样,完全离不开自己。
这样,她就能稍微放心一些了。
然而,江淼虽然的确会适当的隐藏一些情绪,避免双方不必要的担忧。可是,真正的具有爆发力的那种痛苦,是她无论如何也隐藏不了的。
而她之所以有那样还算冷静的表现,正是因为听到许若云要住院后的她,其实并没有很难过——虽然有,但不足以让她失控——像今天白天一样,整个人失魂落魄的那种失控。
因为,连她自己也没有发现,她潜意识下,以为许若云会遭受更大的劫难……
这,才是真正让她担心了一整天的原因。
相比于那个更深的劫难,许若云住院这个结果,已经好很多了。
阴差阳错之下,她们都选择了沉溺于美好的表象,将事情理想化了。
江淼不知道许若云真正的病情,许若云也不知道江淼实际的反应。
两人在侥幸中取得了暂时的欢畅,微笑着,拥抱最后的美好。
只留下真正见识过江淼那种“活死人”一般状态的许如清,将深沉的忧虑按捺进心中,化作深邃的泥渊,心甘情愿的,不断沉沦。
她爱的有些深了,所以,害怕失去的那份恐惧,也愈发刻骨铭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