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是今天的份。”
依旧是雷打不动的早上八点半,去了一趟医院过来的真姬,准时地敲开了绘里的卧室门。
“早上好,真姬。”靠坐在床头的金发前辈,用着确实比之前住院期间好上不少的气色打招呼,“不过我都说了,没必要这么早就来吧。”
“也不想想是谁害的。”
“好好,是我的错,对不起。”
交换着这样哪怕出事前都可能会进行的普通对话,真姬用略微愠怒的眼神瞪了一下飞速认错的绘里后,才走进了卧室内,从印有秋叶原医院标志的塑料袋中拿出了输液用的吊瓶,并把昨天遗留在床边挂衣架上的空吊瓶作为医疗垃圾回收了起来。
“今天只有这些吗?”放下为了表示道歉的诚恳性而合十的双手,绘里的目光落在了她摆出来的两个吊瓶上。
“嗯。”撕下两条医用胶布贴在手上,蘸了酒精的棉签事先夹在指尖,不同于最开始的生疏停顿,真姬有条不紊地拆开了新的一包输液针管,顺便补充道,“再过几天可能就不用再挂了。”
“诶?真的吗?”
“但还是要继续在家休养。”
“啊……我想也是。”
“虽然你的状态恢复得很快……但也只是相较于其他同样心力急性衰竭的病人而已。”真姬起身挂好吊瓶,一边调整好输液管的速率,一边摘下针盖,“——身体有的时候还是会突然使不上劲对吧?”
“这个……是没错。”
习惯于配合地把手递到了真姬面前,绘里面色平静地注视着输液针扎入自己手背之下的血管中——这种令人揪心的刺痛已经是她的家常便饭了。
“那么在彻底康复之前,就不要奢想回学校工作了。”用胶布固定好输液管,真姬手法暴躁地把一次性包装揉成一团,塞进了袋子里,“你要是再被送进医院,我的名字可能会和你的一起进到南条小姐的灰名单里。”
“南条……你是说,那位严厉的护士长吗?”绘里想起自己在和主治医生商量可不可以提前出院的时候,一言不发的中年护士恭敬地站在医生的身后,但是散发出来的气场俨然一副正质问自己“这家医院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娱乐场所?”的幕后主宰的模样。
——事实上,她也的确是医院的“幕后主宰”吧?
【“这里的护士长是傲慢原罪的持有者,整家医院都是她的领域。不过她并不听命于污渎者虹壹,我也与她达成了一定的共识,所以可以不用担心。”】
当时许久过后、重新回到病房的海未,若有所思了半晌,才冷不丁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霎时满头问号的她第一反应想深究下去,却实在熬不住身体和精神的疲惫、不知不觉再度沉沉睡去,醒来之后又是直接面对真姬口头传达的“诊断书”,完全错过了重拾话题的时机。
但经过她后来住院几天的留心观察,南条小姐看起来也没做出任何可疑的行径,只是恪尽职守地履行作为护士长的职责——真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也无非是她超乎常人的敬业精神和严谨态度。
居然被这样的人记住了名字,那可真是……
“真头疼啊……偏偏是那位护士长的灰名单……”
“所以说那个时候就最好不要着急出院,真的是。”
作为帮助绘里提前出院的一大助力,怨气满满的真姬完成了与她口头所说截然互斥的例行任务(同时这也是她劝说医生时主动揽下的责任),三步两步地离开卧室前,还不忘回头“我走了。还有今天可以试着吃一点流食,别忘了和海未说一声。”地嘱咐了一句。
关上了房门。卧室内重新回到了早晨独有的冷清气氛,只有断断续续从屋外传来海未和真姬“要喝杯茶休息一下再走吗?”“不了。”的简短对话,才能让略带僵硬冷意的空气流动稍许。
真姬那句称不上是抱怨的吐槽,宛若余音般,在她的耳边始终不散。沉沉地呼了一口气,绘里缓慢地躺了回去——在这个常年被梦魇纠缠的床上,她眼前此时浮现的并非来自冰河之上的太刀寒芒,而是于此岸书库看到的那一段话。
【「尽管简·史密斯小姐本人十分积极地配合治疗工作,但身体机能不可避免像先前的受访者一般出现不明原因的衰竭,最后于一次医院的大规模停电中,失去医疗设备的支撑而不幸去世。享年24岁。」】
如果真的要选择,比起医院冷冰冰的病房——
“还是在熟悉的家里更好一些。”
如同要就此进入永眠般,绘里懈然地陷入了柔软的床铺之中。
————————
转眼间,时季开始走入了秋天的尾声。而其中在医院每天数着吊瓶剂量而随之流失掉的体感时间,则被进进出出的白大褂和无止境的睡意填满。
简直是一股要这样不断蹉跎到人生结束为止的势头——如果自己没有主动喊停的话。
嘛,没办法。毕竟被医生告诫过,自己如今的身体状态已经支撑不了像以前那样正常生活了。即便是再怎么意愿强烈地让医生同意允许自己出院,结果也不过是从医院的病房里,回到了自家公寓的卧室里继续卧床度日。
不甘啦、悲伤啦之类的感想已经被消磨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无非就是“一个月前的时候,我会想到自己变成了现在这样吗?”的叹息。
但要是说自己还有什么可烦恼的,那就是——
“啊……好累……”
绘里颓丧不堪地脸朝下趴倒在床上,气若游丝的呻吟让人不禁误以为她的灵魂随时会从嘴里飘出来。
——虽说若是真变成那样,坐在床沿边的清道者也会立刻出手把它按回去的。
“刚才来探望你的那位是?”
对于精神状态仿佛燃尽了一般的绘里,见怪不怪的海未一刻不停地在笔电上码字——这段时间,她不再像刚从京都回来后的一周那样频繁外出,除了必要的猎杀罪兽和灵魂碎片调查,大多数时候都待在绘里身边。不是负责日常的饮食起居,就是替绘里揽下了学校的班主任工作。
“大学相同专业的前辈……”深埋在枕头里的脸闷闷出声。
“原来昨天的不是吗?”
“昨天是高中学生会的熟人……”
“嗯——”海未意味深长地沉吟着,敲键盘的手也随之停顿了下来,也不知道她是在感慨自己引路人的人缘广,还是单纯在思考眼前这份由班长园田发来的最新一版班级活动方案的可行性,“是绘里你才会有的苦恼呢。正常来讲,‘营养不良导致的低血糖昏迷’可不会让这么多人特地来探病。”
绘里抬手捶了一下她的后背,“恶狠狠”地报复了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清道者。
说得像我在炫耀一样。
抱着被自己弄得发皱的枕头,绘里翻身滚到了床的里侧置起了气。
从出事住院起,平日里仅仅偶尔保持联系的朋友都开始相继前来探望自己。大多数人只是简单的关切问候,部分热心肠的人则可能会对她有些求追不舍地嘘寒问暖,更有甚者会组织起关系网里的共同熟人、直接在她的病房开起了相隔多年的聚会——尽管领头的那位朋友并没有半点恶意,尽管大家都很照顾到自己的心情,尽管南条护士长来提醒探望时间已经到了的时候所有人都十分配合地安静离去……她依旧会为此感到心力交瘁。
一如无法回应他人的喜欢之情,她同样不擅长应付别人的关心。平时再怎么通过天生的观察力和学习力依葫芦画瓢地正常与人交流,可一旦等到任何感情的箭头指向了自己,她立刻就会像置身于漆黑之中般无所适从,在原形毕露的悬崖边岌岌可危。
不过这种程度,自己还能努力应对过去。顺便庆幸一下当时也向亚里沙隐瞒了真实的病情、让她可以安心地回京都准备毕业论文,否则自己真的没有自信承受得住来自至亲之人的关心。
——可就算是这样,我果然还是一个很差劲的人。
收紧的双臂令枕头更进一步压着发闷的胸口,绘里消沉地将额头抵在靠床的墙上。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钝钝的疼痛被“世界”的惩戒机制放大了数倍,海未揉着被“重击”的后腰转过身,映入眼帘的只有绘里无声表示“拒否する!”的背部。
看来是惹她生气了。就算再解释说自己的意思是“绘里你对相识的每个人都很尽心,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来探病”,估计也只能火上浇油吧。
自知理亏的海未无奈地正回身,继续写着回复给园田雪希的方案建议。
一字一词、一句一段,完毕后敲下“Enter”键发送出去。在消息旁依旧显示“未读”状态的空档,她主动打破了沉默:
“我曾经在潘贡斯特的藏书中读到过一个假说——灵力是缘的具现化实体。”
绘里窝在床边的身体仍然一动不动,但她正侧耳聆听着。
“‘每个人的灵魂内部或多或少存在着灵力,正如每个人彼此都拥有名为缘的联系。而普通人和通灵者的差别,就在于能将多少无实体的缘转换成可供使用的灵力’。”海未娓娓道来当时书中的原话,然后据此猜测道,“换句话说,缘与灵力本质是同一类事物,因此灵魂缺失所带来的灵力主动流失,也间接影响你和他人之间的缘。”
“……这个影响听起来有点抽象。”绘里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唔……比如,你可能会潜意识地排斥与人结下或延续关系(缘分)?”
“——!”
常年深扎于情感阴影之下的细微念头,被话语的箭矢不偏不倚地命中。绘里的身体不禁震颤了一下,但内心却如同打破了层层屏障般,豁然开朗了不少。
原来,是这样吗?
隔着柔软的枕头,绘里抚上了自己的胸口——那些本以为是自己与生俱来的性格上的扭曲,在经过科学实验般的解构剖析后,变得让她不再轻易对此产生自我厌恶。
“……呼呼。”
而这时,海未却忽然轻轻地笑了一下。虽然只是小声到一不留神就错失过去的气音,但宛若在炎热地带中突兀拂过的一缕清风,激得绘里整个人一个激灵。
“你在笑什么?”她不免好奇地翻过身,探头瞥了眼此时笔电上显示出的画面——然而并没有从中看到任何惹人发笑的要素。
“没什么,我只是想到,”海未稍微顿了顿,语气里依旧带着轻快的笑意,“当初绘里你对我有那么大的敌意,是因为这种理由……心里感到了些许安慰。”
是指九月初刚遇见的那时吗?还在耿耿于怀啊……
住院的时间让仅相隔两个月的往事变得零碎而遥远,仿佛在看着一部自己曾经主演过的电影。绘里略微出神地望着天花板上的节能灯——话说,已经晚上了啊——渐渐地摸索回忆起当时自己的所思所想,然后开口道:
“才不是你想的那样。”
敛起了笑颜的海未循声回过头,与随意平躺着的绘里擦中了视线。明亮柔软的发丝铺散在洗净新换的床单上,宛若尽情延展绽开的金色花瓣。
“那个时候,要不是因为海未你的行为和动机都太可疑了,不然我本来对你是没有半点排斥感。”
自下而上的斜视,令下颌至睡衣领口的曲线,毫无防备地展露出来。融入了暖色的灯光,只是平静注视着自己的蓝眸须臾间吸摄走了脑海中所有的思绪,等回过神时,面颊上难以忽视的热量又瞬间盖过了一切,促使她落荒而逃般地别开脸。
“是、是吗……?是是是这样啊,我、我知道了。”
一时过热的理智滋滋作响地吵闹着,连带着下意识出口的话语也不听使唤地打飘。此时笔电上雪希发来的Line简直就是救命稻草,让她无处安放的双手可以在键盘上随意敲字,顺便分散注意力。
……有这么值得在意吗?有没有被排斥这种事。
绘里并没有过多关注海未的异样,而是以“初见时的排斥感”为线索,追溯起自己与每一个熟人初识的情形。
说起来,不单单是海未,好像我和希、和穗乃果……和侦探社的大家第一次相遇时,心里都没有感到排斥。
——为什么呢?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绘里最终只能将之归咎于这个“错误结论”所依托的“假说”上:“果然说得再多,这也只是海未你的猜测吧。”
“……”
犹如被迎头浇了一大盆冷水般,海未的双手霎时清醒万分地停滞在键盘之上。打字框里的光标,随着她动摇的心神一齐闪烁。半晌过后,沉沉落下的手指触击了del键 ,将上面那串几近胡言乱语的文字一口气删除干净。
“是啊,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哪怕以同一个假说为依据,也可以转换角度理解成“正是因为灵魂缺陷让绘里无法感知人与人的情感联系(缘),灵力才会从她的灵魂中不断流失”;哪怕把这一种残酷的猜想告知给绘里,也依旧无法对自己没能找到灵魂碎片的现状有任何的帮助。
这样,未免也太悲伤了。
尽管海未并没有把心中所想的说出口,但突然间低落下来的情绪氛围,明显到让绘里有所觉察。
“海未?”
“——不,没什么。”轻声的呼唤,把海未从些许无法自拔的沉郁情绪中拽了出来。仿佛从压抑的漩涡中脱身而出,她得以喘息地倒吸一口气,然后苦笑道,“总而言之,说了这么多,我其实是希望绘里你不要因为你无法与其他人正常相处而感到自责,这并非你自己想变成这样的,请不要觉得这是你的错……仅仅如此。”
“……”
绘里没有说话,代替预想中的回应声传来的,反而是身后她兀然坐起身之际、床垫的轻微晃动。随后,重量的中心朝自己的方向倾倒而来——
“——”
平时在各种极端环境中练就的敏锐直觉于此刻变得迟钝,等到背部被生者的体温覆盖时,所有的感官像是瞬间丧失全部功能般,陷入一片空白……只能,断断续续地,给予反馈。
从背后,被突然抱住了。
没错,虽然从住院治疗开始,因为药物作用而直接靠在床头、墙边还有她的身上睡着也是常有的事,但现在环住自己腰部的手臂,总不可能是她自我意识过剩吧?
绘里……?
海未的嘴唇动了动,但声音却由于她实在太震惊而没能顺利发出。
“……”即便清晰地感受到了海未的僵硬,绘里仍然没有松开她的双臂。
不要感到自责?不要觉得这是你的错?——这些明明是我才想要说的吧。当我什么都没有注意到吗?无论是在偶尔从冰河的梦境从侥幸逃脱而醒来的夜里、睁眼见到海未你在书桌前对着一堆无从下手的古籍抱着头不断道歉;还是某时你突然想到什么可能性而出门、最后未果而归却还要装作无事发生般提着一袋穗馒说“我正好想吃穗村的点心”……我全都看在眼里,我全都知道。所以,海未,不要再为我的事而将痛苦和自责加诸在你自己身上了。
但积压了有些时日的心里话,已然成了堵在喉头的石头,难以直接言说。最终,绘里临时改口:
“把笔电还给我。”于是连带着这几天被海未以“好好休息”为名义剥夺了“工作权”的怨气,绘里半真半假地作出威胁,“否则我就不放手了。”
“……”
一时,四下无言。
僵持了片刻,连绘里都不认为自己的“恫吓”会奏效、正准备率先松开手时,海未一言不发地将笔记本电脑放了下来,并在她被后者吸引走了注意而不知不觉松懈了双臂的空隙里,身影忽闪,瞬间移动般地脱身而出,在床边站直了身体。
“——差不多到了猎杀罪兽的时间。”缓缓走到阳台、拉开门,在迈出房间前,海未几乎是头也不回地说道,“等我回来之后,特例延长的‘工作时间’就结束了。可以吗?”
“唔……啊,嗯。”绘里含糊地答应下来。
海未点了点头,不再多说地带上了阳台门,身影闪入到了布帘遮掩之后,不见踪迹。
…………………………这就走了?
绘里惊讶地看着自己无心插柳拿回来的笔电,不禁产生“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不然海未怎么会轻易松口,这可是那个固执的海未诶!”的念头。
“唉,算了,不管怎样,能摸到电脑就好。”
点开笔电桌面,面对这些多到放平常会哀叹不已的文档文件,绘里重燃起了远超过去的工作热情。什么突然间像兔子一样溜走的清道者,很快就被她暂时搁置到了一旁。
————
因进入夜晚而沉默着的街景,飞速地从全力奔跑的她身边擦肩而过。飞驰穿梭于屋梁之间,足下交错的路巷时有时无地传出罪兽的低吼和嚎叫,但都没能让她停下脚步。
直至抵达千代田区的边缘,海未才不得已止步。
可是,后背残余的热量还是没有消散,甚至可能比愤怒的火焰更加灼热地将在她的灵魂表面镌下烙痕。
彻底放弃用秋风的凉意来给发烫的耳根降温的想法,海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随后仰起头,眺望着不远处秋叶原的高楼大厦群——与自己此刻立足的由低矮平房和低楼层建筑组成的老旧街道相比,宛若在直视一条将两边划分得泾渭分明的渠沟。
象征现代化的城市霓虹照亮了夜晚的秋叶原,却遮蔽了头顶的天空,让相邻的这条被城市化环绕、又不被城市同化的孤岛般的街道,黯淡无光得同样看不见星月的视线。
东京的夜空向来如此。
但是……
陌生的事物在灵魂中不断膨胀,以至于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一如小镇的平静安宁被城市的繁华喧嚣渐渐掩埋,怨念们的声音与之相比也变得存在感淡薄。
有生以来,海未在这个清道者开始正式活动的时刻,心中第一次萌生出了恐惧感。
——她害怕自己会迷失在眼前的夜晚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