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河自洛城正中穿行而过,隋唐时其上不过四五桥,如今早已不止。马勤驾车颇行了些时候,方远远瞧见洛河上一座石拱桥。这桥不同于寻常拱桥,其状如雨后天上飞虹,其下却并无桥柱、桥墩,是以竟可容商船自桥下驶过。现下尚属早春,河水尚浅,桥面距水面似更远了些。
李延玉端坐马勤身侧,见桥面上早已是人马络绎。沿河街道宽阔,且多为单层小房,想来皆河岸高度,正可供来客观景。待得近了,李延玉略打量一番道:“此桥恐有数丈高。”
“自然。洛河虽少涨水,但总有过洪涝之祸。比如唐高宗朝,洛水暴涨,连西边宫城外那座天津桥都给毁了。后经历代改良,至宋时集前朝大成,终成这般拱桥,不必受河水直冲,更耐用些。后世但遇常涨水者,皆以这般形制造桥。”
“马叔所知真是不少,延玉佩服。”
马勤坦然道:“亦是听别人说的,不过转述而已。”
“然我尚有一问:如此形状,又无桥柱,竟可比那看似坚固者更耐用么?”
“水滴尚能石穿,何况大水冲撞?”周益清忽地插上一句,引得二人皆回头看她。插话的是她,如今得了二人注意,竟反面露赧色,轻道:“我不懂什么造桥,不过以为是这般道理罢。”
“小毒王,你这便将那厚厚一叠书皆读尽了?”李延玉见她手边已无书本,想她方才一路一声不吭,如今竟有心插话,应是得了闲。
“不曾,不过读了一册——不想姐姐竟喜看这些书。”
李延玉听她话里有异,疑道:“书有何异?”
周益清未即答,只向马勤背后眨巴下眼,摇摇头。李延玉知她意思,亦缄口不问了。谁知马勤似对此话头有了兴味,仍向着前路道:“方才求李姑娘借书的是你,一路上读得入神的亦是你。如今读罢,便这般说人家。”
周益清吐舌道:“马叔休要说些子非鱼之言。你若不信,自可拣一本读上两段,便知我意思。”
马勤只瞥了周益清一眼,便转回头去不语。
两人一番对话,倒勾起李延玉好奇来。她自车辕前抽出腿来,亦缩至车里问:“小毒王,这书里写的什么?”周益清仍摆手不语。见她铁了心不欲言,李延玉亦不逼问,就着车厢靠了,便又望着前路。
行至桥下,马勤见桥面拥挤,便止了过桥心思,转过马头,沿河而行。他左右打量一番,回头道:“沿河尽是些饭馆酒家,恐罕有医馆药房之类地方。你二人欲如何?”
“马大侠是何打算?”
“我自然是往码头寻些体力活儿。”
“我亦早说了,除去砍柴,余事皆不会。”
“此处可是洛城,你瞧见路上这般多拉木炭的驴车么?大小店面,皆烧木炭,哪里还需要你砍柴。”
周益清探头顾盼一番,见果真如此,遂道:“那更容易。马叔你去搬,我与姐姐来清点便是。”
马勤笑道:“点货自有船主安排,哪里是你说要点便能点的。”
“罢了罢了。偌大洛城,欲寻些盘缠应不难,我自有法子。马叔,你且说个去处,鼓响一更时,我去那里寻你二人。”
马勤亦是爽利,立指路旁临河酒家道:“便在此处。到时略吃些东西,今夜于远郊寻个地方住一晚便是。”
“住郊外?我不干。”
马勤奇道:“你欲又往城内住旅店?那你今日不若什么也莫干,省得白干。”
“我不管,我有钱,我自己去住便是。”周益清说着,拍拍周身,便要下车去。李延玉立问她:“小毒王,你欲往何处去?”
周益清跃下车道:“姐姐不必忧心我,我已一人行走小半月,不至有事。”言罢,她复朝马勤喊道:“那便说好了,一更天时,于这算命老头儿对面的林家酒家碰面。”
路旁那算命老人亦听见周益清喊话,笑道:“小女娃,一更时我早收摊了哩!”
周益清不答,朝他扮个怪相,转身便往来时方向去了。
李延玉仍盯着周益清头也不回地走远,终问马勤道:“马叔便任她去了?”
马勤复奇道:“自然。她道她有法子,我何必硬揪住她不放。李姑娘亦放宽心,她若真是七绝崖上人,这点儿本事应是有的。”马勤嘴上说着,已于路中掉头往进城方向去了。
“马叔是欲进城?”
“货船多于近郊卸货。此处已是远郊,应罕有靠岸者,且往那边走走。”果如马勤所言,行上不到一里路,李延玉已觉岸边泊船渐多,有客船,亦有货船。河面尚有行船,有一帮船夫齐心摇橹前行的,亦有一排纤夫于岸上拉动前进的。李延玉远远见对岸那些纤夫于这般天里皆光着臂膀,不禁感叹。
“此处应是个码头。”马勤说着停了车。此处河道略有弯折,众多船舶便临弯而靠,然皆是大船。李延玉暗与鹿陵桃花渡对比一番,觉那里大船小船各自分明,场面愈显热闹。然春江宽阔,渡江必假船只;这洛河上则不乏渡桥,想来便是几无小船之缘由罢。
“李姑娘且在此处,我去问问。”马勤说着,朝着岸边一处走去。那里现下已堆上堆货包,五六个劳工打扮的正自河上一大船源源不断地搬来货包。一穿布袄、戴毡帽的男人坐于货包上,面露疲态,眼随着劳工来去而动。马勤过去,只与那坐着的男人略谈几句,便折身回来了。
“船主道他那里不缺劳工。”
“想来应是。”李延玉眼瞧着另一侧答了马勤。后者循她目光看去,见五十步远岸边,尚有四五劳工无事可做,正立于彼处谈天说地呢。
“我该想到,洛城既来往船只多,劳工自然不少。”
“不知小毒王想了什么法子。”
“她自有她的办法。”
李延玉笑道:“不若真如她所言,寻凤凰堂分舵,支些盘缠去。”
“李姑娘此话倒提醒了我。我还有事不曾说与你呢。”
“马大侠是指……”
“不错。我确非凤凰堂人,不过借此名头,望能得你信任罢。”
“既如此,马大侠实乃何人?”
马勤立压低声音道:“姑娘见了那玉簪,便应知我身份。”
李延玉头里闪过丝怪异念头,惊道:“你是苏……”
“非她本人,不过有些干系。”马勤立止了李延玉话头,“李姑娘小心,此处风大,什么话都可被听了去。”
李延玉颔首,却未觉周身有风,亦不见近处有人窃听。
“实不相瞒:先前所言欲带你去处,亦与之有关。”
听马勤此言,李延玉心下暗喜,却从了他提醒,并未出声。自离华阴来,虽得马勤一路照拂,李延玉仍常有疏离感。若此番当真得见故人,虽不及亲友,亦是好事。
“既如此,马大侠何不现下便带我过去?”
马勤正色道:“彼处尚远,一来一去须得一日。既与那女娃约定好了,一更时与她相见便是。”
初,李延玉见马勤对周益清颇为疑心,以为此番小毒王主动抽身,马勤或将趁机甩开她去;如今听马勤此话,不由多了些佩服,复感如此作为,方与马勤素来言行相称。
“想来一时间亦难寻活计,不若我等亦四处走走。李姑娘可有欲去之处?”
“恰有。不知马大侠可知洛城派所在?”
“不可。”马勤脱口而出,“洛城派现下应为绿林司所控,不可莽撞。”
“何为绿林司?”李延玉竟是头次听说。
“朝廷管理江湖人之专司。本朝初立时,因有‘南王北李’之事,太祖皇帝感江湖亦不乏能人义士,遂广开武林江湖通路,并设绿林司一并管理,沿用至今。”
“竟还有这般专司。敢问马大侠,‘南王北李’是何事?”
“李姑娘行走多年,竟不曾听人谈说?这‘南王’乃是江东侯王昌为大侠,‘北李’则是河西侯李谦大侠。前朝百年乱世,内有流民被迫落草为寇,外有异族眼红趁火打劫。二人一南一北,各保了长江沿岸四城及河西四郡商民十数年。太祖壮其行,后皆封侯以嘉。可惜李大侠那时已死于乱军,终未得见天下太平之日。”言至最后,马勤分外感慨地叹了一声。
“行此大义,应得高寿。”李延玉亦叹道。
听李延玉这话,马勤却笑道:“李姑娘话虽不错,可王大侠还未到那般年纪。王大侠年纪轻了李大侠近二十岁。太祖皇帝仙去尚不过数年,王大侠现下应方过五十。”
李延玉点头道:“我在鹿陵时,曾见过王大侠的。”
“哦?王大侠现下可好?”
“我瞧着不错,体形还略显胖。若不是马大侠告知,我还不知他竟曾是那样一位豪杰。”
“既是胖了,想来应是安闲。”马勤亦笑道。
两人一时无言,心境却皆放松了些。半晌,李延玉又道:“洛城派既不可拜访,不知有何处可打探些消息?”
“自是有的,然如今暂不急去。”
“嗯。”马勤既如此说,李延玉亦不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