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贵妃保养得很好,看上去才三十出头,眉目精致冷清,眼神却很温柔。
宫女奉上热茶便退下了,殿中只剩下包括屠宁在内的三人。
一时无话,暖香幽幽绕梁,连祝杉身上清冷的竹香也掺了些温吞的暖意,是个说话的好气氛。
会面要主宾尽欢才好,只是主人费了心思布置,做客的身姿笔直眉目不惊,长眉挑着霜雪寒意,冷厉逼人,硬是把一张软椅坐出了守明宫主位的气势。不管以什么标准看都是个妥妥的恶客。
祝杉本来就不是什么热络性子,跟这位贵妃也实在不熟,三年内见的次数两只手都数得过来,似这般私下交谈还是她即位以来第二次。虽然名义上她得叫云贵妃一声师姑,但除了师父除了临终前略略提过一句,拜师三年她从未自师父口中听到过他还有个师妹,没多少情分,也懒得装出一副和善面目。
她低头喝了口茶,端起时杯中热气已经消散,淡褐色的冰凉茶汤入口,所经之处却涌起了一丝久违的暖意,像是泡在三月春水里,全身都暖洋洋的,仿佛下一刻就要融在春光中。
她抿了一小口,不着痕迹地搁下了。
“这茶国师用着还习惯吗?”云贵妃声音轻柔悦耳,含着温柔的笑意,全然不似生得那般冷淡。
祝杉微微颔首:“贵妃费心了。”
云贵妃笑道:“无需这般客气,本宫与你师父自幼在一起长大,后来又都拜在师父名下,算来也是一家人。我虽然不能修炼,但守明宫的功法也都翻过。你走了寒系路子,体温低于常人也属正常,可寒气外露到这个程度说明你根基尚且不稳。修炼讲究的是收放自如,阴阳调和,莫要一味求快伤了身体。”
“多谢贵妃指教。”
“怎得还是如此生分?”云贵妃无奈地摇摇头,又朝向屠宁,指了指两人桌上都摆着的精巧小碟,“这是本宫亲手做的樱花糕,屠姑娘尝尝。”
屠宁看了祝杉一眼,见她微微点头,才捏起一小块放入口中。甫一入口,花糕就飞快地化开,甜意顷刻充盈了口腔,唇齿间都是樱花淡淡的香气。她眼睛顿时一亮,立刻变成了两道弯弯的月牙。
她当即又拿起一小块花糕,却不是自己吃,而是侧身凑到祝杉跟前,把花糕凑近她唇角,亮晶晶的眸子期待地看着她。
祝杉不爱吃甜食,但对着那双眼睛她说不出拒绝的话,想要自己接过来吃,屠宁却不依不饶非要喂给她。无奈之下只好张口含了,舌尖不小心擦过唇边晶莹的指尖,被主人触电似的收了回去。
清甜的香味在唇齿间蔓开,和咫尺处少女呼吸间的同种香气缠在一起,祝杉有些不自在。
不过就算她不自在也不会表现出来,反而先发制人地揉揉屠宁的脑袋,意料之中地,对方眯着灰瞳在她掌心蹭蹭,像只吃饱喝足的猫儿,完全忽略了她方才的举动。她低声道:“阿宁乖,回去坐好,贵妃面前不得无礼。”
屠宁乖乖坐好,祝杉冲云贵妃略带歉意地一点头:“贵妃见谅,阿宁无拘无束惯了,失礼处还请贵妃勿怪。”
在云贵妃的位置只看到屠宁尝到喜欢吃的便喂了祝杉一块,心中感叹祝杉对这个蛮族少女倒是真看重,居然这么纵着她。面上仍是一派温文笑意:“怎么会?屠姑娘天真可爱,本宫看着也很喜欢。”
闲聊了几句后,大殿又恢复沉默。
云贵妃轻咳一声:“不知先前提过的,请国师教导公主的事情,国师意下如何?”
“承蒙贵妃看得起,只是本座才疏学浅,恐难胜任。”
这是拒绝了。
云贵妃对她拒绝得如此干脆并不意外,换做是她,面对如此直接的请求第一反应也是拒绝。若真是有意,必定是亲自邀来当面相商,断不会直接写在帖子上这么随性敷衍。
更何况……她本意也不是如此。所谓拜师只是个由头罢了。
她打量着祝杉,沉吟片刻,道:“国师对朝中局势有何见解?”
祝杉状似不解:“贵妃指的是?”
云贵妃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转指向上方。
祝杉没有急着开口,垂眸思索了一会才抬头看向她:“贵妃想要如何?”
云贵妃定定看着她,祝杉这才发现这位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有一双和云行月如出一辙的凤眸,笑时温柔多情,不笑时清冷威严。
约莫是云家人的特征吧,她漫不经心地想着。
“本宫想跟国师合作。”
“贵妃想怎么合作?”
云贵妃道:“不知国师对那个位置有没有兴趣?本宫可以说服云家转而支持你,百里家主与你交情匪浅,想必也不会阻拦。再加上守明宫的势力和国师在大凉的威望,得到那个位子轻而易举。事成之后只要保本宫和公主一世平安,云家成为世家之首即可。”
祝杉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个合作法,放着自己名正言顺的女儿不保反而来推她这个外人上位?而且……“谁告诉贵妃本座跟百里家主交情匪浅了?”
云贵妃轻笑:“本宫也算看着百里家那孩子长大,不敢说了解甚深,但真情假意总还是看得出来。况且国师若真的对他厌恶至极,又怎么会让他三天两头地往守明宫跑?恐怕第一次就把人轰出去了吧?”
祝杉唇角勾起一抹笑:“说不定本座是故意以此为饵,骗取百里家主信任呢。”
“你不是那样的人。”
虽然从入座起云贵妃就一直让她莫要客气,但云贵妃自己也是客气居多的。后来借上任国师的名头拉近关系,也未见得就真把她当作一个晚辈。直到这句含着笃定的亲昵笑语一出,话音里竟是明晃晃的偏袒,倒像是个温和的长辈对着看大的晚辈那种,毫不掩饰的信任爱惜。
祝杉心头一阵怪异,面上没有显露分毫,道:“云贵妃这话说的好像多了解本座似的。”
云贵妃道:“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倾盖如故。本宫第一次见国师就觉得投缘,自然相信国师。”
“那本座就直说了,公主是贵妃的亲生女儿,生来就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贵妃为何要舍近求远推本座一个外人上位?”
“公主确实是本宫亲生,正因为如此,本宫才知道她能力不足难当大任。”
“那贵妃怎么认定本座就当得起?”
云贵妃意有所指地一笑:“国师这三年的动作虽然隐秘,但也不是没人知道。本宫说了,第一次见国师觉得投缘,自然要多关注一些的。”
祝杉如画的眉眼瞬间阴气森森,眼神冷厉如刀,透着足可割伤人的锋利锐气,她冷冷盯着云贵妃,半晌才扬起一个清冷的笑:“如此,本座倒要多谢贵妃关心了。”
云贵妃直面属于修行者的威压,被盯得浑身发毛,只得解释道:“本宫并没有恶意,这些事情不会有旁人知道,你可以收手了。”
祝杉冷笑。
见她面色逐渐青白唇边隐隐溢出血丝,云贵妃顿时着急,“你快收起来,贸然对普通人出手会被天道惩罚的!你身体经不住!”
祝杉得到满意的反馈,终于敛了刻意放出的威压,不在意地将那口腥甜咽了回去,平复了一下气血。微微上挑的凤眸藏了抹探究:“看来贵妃知道的的确不少,不过……贵妃似乎很关心本座的身体?”
云贵妃这才知道方才是她刻意试探,而自己一时情急居然亲手把漏洞送给了对方。
既已露了破绽,矢口否认未免低级。她轻抚胸口,缓和了片刻,才带了些怀念地看向对方:“本宫还有一个女儿,叫容念,跟惜儿是双胞胎,七岁那年得了一场风寒去了。她性子跟国师很像,若是好好长大,想必如今跟国师也差不多。”
她伤感一笑:“本宫看着国师就想起念儿,还望国师勿怪。”
云贵妃字字诚恳,那种失去爱女的悲伤决计做不了假。
可祝杉一颗铁石心肠不为所动,冷眼瞧着云贵妃,慢悠悠道:“是么?本座不信。”
云贵妃苦笑:“难不成本宫还能凭空编出一个夭折的孩儿骗你?”
“本座倒不怀疑这个,贵妃如此聪慧,也不会编这种一查就知的假话。不过谎言么,真真假假搀着说才可信。”她端详着云贵妃的表情,“你说——本座会不会信一个七岁大的小孩跟本座性子像这种话?”
云贵妃沉默片刻,幽幽一叹:“罢了,是本宫失策。既然如此,实话实说也无妨了。”
祝杉做了个“请”的手势:“洗耳恭听。”
云贵妃出了一会神,才道:“你师父可否留下什么遗言?”见祝杉眼神微动,她又不紧不慢又加了把火,“关于本宫的。”
祝杉没说话,她想起了自己应下的那个承诺。
“为师只求你一件事,日后若生变……保云贵妃一命。”
云贵妃也不在意,起身绕到内殿,再出来时手上拿了个红木盒子,递给祝杉。
祝杉接过,掌中的木盒已有些年岁了,边缘光滑,显然是经常被人拿在手里摩挲,她抬头看了云贵妃一眼。
“打开吧。”云贵妃轻声道。
祝杉顿了一下,依言打开。
里面躺着一只珊瑚手串,颗颗晶莹饱满。旁边是一张折了两折的纸,已经生了层毛边。
祝杉展开,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掌上珊瑚怜不得,却叫移作上阳花。
她倏地愣住。
祝杉带着屠宁被皇帝的随身太监请走后,云贵妃拾起桌上的红木盒子,扫了一眼里面的东西,指尖拈起那张泛黄的纸细细瞧了一番,意兴阑珊地扔了回去,将盒子随手合上搁在一边。
又想起什么似的看向祝杉用过的茶杯——除了最开始那一口就没被动过,淡褐色的茶汤早已冷透。
身居酷寒已久,日日以风雪磨砺己身,是恐耽于温情损了心性,所以对一切温暖都避之唯恐不及吗?
“这孩子真倔啊,本宫还能害你吗?”空旷的殿中,一声饱含着无限温柔的叹息幽幽响起。
祝杉沉默地走在前往御书房的路上,想着方才的对话。
“本宫姓云,名疏,小字珊瑚。十七岁奉父命入宫,封云妃;十九岁诞下一双女儿,封贵妃。”
“那年宫宴,相见只当不相识。”
“你是他唯一的徒儿。”
“你不想要皇位?那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云贵妃的许诺和那个故事都很动听,可她……一个字都不信。
若云贵妃真的不愿入宫,凭借国师的权柄,怎会让她被迫伴驾?
突然,身前的太监停住,低声道:“国师大人,咱们到了。”又上前恭敬地扣扣门:“陛下,国师到了。”
里面传来一个低沉稳重的男声:“快请国师进来。”
祝杉回神,拍拍屠宁的脑袋,轻声道:“我进去一会,你乖乖等我,晚上带你去醉仙楼好不好?”
屠宁想了想,取出自己心爱的朔月刀递给她。
祝杉挡住了她的动作,笑道:“不必,我遇到危险就喊阿宁,阿宁听到就会马上赶来的,对不对?”
屠宁眨眨眼睛,歪头想了想,从自己头发里分出一缕割下,小心地系在祝杉手腕上,打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结,端详片刻满意地把她的袖子拉下:“丢不了了。”
祝杉忍俊不禁,仔细地将沾了她气息的简易手环掖进袖口:“好,丢不了了。”
旁边新来的小太监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心中纳罕这两人怎么跟传闻里说的不一样啊?国师看着一点也不冷漠无情还笑得那么温柔,她旁边那个据说血统低贱的异族少女也不是凶狠残暴的模样啊?还……怪可爱的。
二人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屠宁目送祝杉进了御书房,发觉他探究的视线后警告地瞥了他一眼,随即抱臂闭目养神。
小太监被那双森冷灰瞳中的一线红光一盯,立刻吓得一个哆嗦,鹌鹑似的缩头缩脖,再也没敢抬一下。
传闻诚不欺我!
皇帝四十来岁,生得仪表堂堂气度不凡,常年伏案辛劳已让他鬓角爬上了白发。此时正与一人商讨政事,见祝杉进来忙让人赐座。
祝杉谢过,目光转向那人:“公主也在?”
容惜站起来,含笑道:“容惜见过国师。”
当今唯一的子嗣容惜公主容貌肖母,那双凤眸祝杉今日已是第三回见了,不同于前两位的多情和温柔,这位公主显然更符合世人心中皇家的高贵威严形象,目光清正,有种沉稳的端庄大气,举手投足尽显皇家风范。
祝杉对她一点头:“公主不必多礼。”
容惜道:“父皇与国师议事,儿臣先告退了。”
皇帝叫住她:“你也留下听听。”
容惜有些诧异,但还是很快应道:“是。”
祝杉无可无不可地扫了一眼重新坐下的容惜,道:“陛下决定了?”
皇帝意味深长道:“国师昨日杀了方家满门,今早朝堂之上沸沸扬扬,纷纷要朕给一个说法。国师如此雷厉风行,朕还有回头的余地吗?”
祝杉轻轻一笑:“陛下说笑了,方公子私传国师命令,按律当诛九族。况且他今日敢冒传国师之令,明日就敢假传圣旨。此等不忠不义之辈,人人得而诛之,本座为陛下分忧,斩了方家上下一百五十四口人,可谓利国利民。那些人凭什么敢向陛下要这个说法?须知花儿养久了,难免生出不该有的枝节,时间一长,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的道理怕是早忘干净了,敢对陛下行事指指点点,还真以为自己的爪子能越过皇权了。陛下仁善顾念旧情,本座只好替陛下做这把肃清朝野的刀了。”
昨儿刚杀了方家那老匹夫,她心情正好,也不介意贬低自己奉承皇帝几句。
思及此,她心头又涌起一丝快意。
积了多年的毒疮挤出了少许脓液,余毒虽未清尽,但总归松快了不少。
果然,皇帝口气微微缓和:“既然如此,国师以为接下来该当如何?”
“开弓没有回头箭,陛下心中自有圣断,何须问我?”
“朕想听听你的想法。”
祝杉一挑眉,苍白的脸上泛出一丝奇异的笑意,色泽略浅的瞳孔在阳光照不进的角落晦暗幽深:“没用的东西也没留着的必要了。一家子整整齐齐,倒也是桩美事。”
她的声音轻得恍若虚空片羽,但任谁也不会忽略其中的杀机。
皇帝不动声色:“国师此法恐是有伤天和。”
那些传世大族动辄上百人,再加上旁支姻亲,少说也有上千了,而这只是一家。若按她说的办,京都必定血流成河。
更何况,这些世家的门生故吏也不会袖手旁观,届时朝野大乱……
祝杉嘲弄道:“陛下什么时候这般优柔寡断了?大凉兵力掌握在世家手中的不过三成,只要陛下想办法把这些兵力暂时节制住,再借由祭天之名召集群臣一锅全端了,能出什么事?文人造反三年不成,等那些文官反应过来黄花菜都凉了。”
一旁的容惜被她毫不掩饰的恶意震得心中一寒,忍不住侧头去瞧她,心想她与自己一般年纪,杀性怎么如此重。
她试探地问道:“国师同他们……有仇?”
祝杉朝她一勾唇角:“是有那么一点小仇。”
一点小仇您就能杀人全家,要是真有什么深仇大恨您还不得刨人祖坟?
可这位国师二十岁前与世家根本没有任何接触,继任短短三年也时常闭门不出,能结下什么仇怨?
难道是……她心中一动,想起之前私下里传得热火朝天,后来又被证实是无稽之谈的传闻。
她还想继续问,祝杉却没了谈话的兴致,道:“陛下,若是想让本座帮忙,就尽快决定,横竖我也活不了几年了,怎么也得在闭眼前报了守明宫血仇,好让先师瞑目吧。”
守明宫?先师?
难道上任国师的死与那些世家有关?
容惜心思飞快地转着。是了,修行之人应是比常人更长寿,怎么会早早离世?听说当年因着百里双一事,以百里家为首的几个世家就同上任国师生了嫌隙,会动手也不奇怪。那祝杉……就不是百里双了吧?
皇帝瞳孔沉沉地看着祝杉,后者不避不让地跟他对视。
不卑不亢,眼神凛冽。
良久,皇帝终于一点头:“就依国师所言。不知国师打算何时动手?”
祝杉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心情颇好地一笑,眉目瞬间鲜活了许多:“很快,此事还需陛下多加配合。”
“好。”
“方家昨儿那场,陛下觉得如何?”
“国师行事雷厉风行,自然是好。”
“承蒙陛下盛赞,那我可得悉心准备,为陛下献上更好的戏了。”
祝杉一走,容惜就迫不及待地问道:“父皇,前任国师是被人暗害的?”
谁知皇帝却道:“不知道。”
“不知道?”
“牧江死的那晚,祝杉和她身边那个白发少女带着国师方印找上朕,说要与朕合作。国师方印不同于国师印信,里面封着数任国师的力量,只有通过正规国师传承的人才能拿起,她的确是牧江指定的新任国师,这点朕倒是不曾怀疑过。她说牧江是被百里家伙同周家韩家用一种慢性奇毒害死的,自己要为他报仇。”
“听上去没什么问题,父皇在怀疑什么?”
皇帝神色有些复杂:“为表诚意,她随后向朕表明了身份。”
容惜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皇帝接着道:“她说她是百里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