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双？她不是早就……”纵使事先往这方面想过，但猜想被确定时容惜依然颇感荒谬。

三年前祝杉初即位，祭典过后，她从舅舅云相那里知道了当年百里双一事的详细经过。

事情的导火索是二十三年前的四月十七，前任国师牧江探听天意时作出一个预言。

京都三月末出生于显贵门庭的一对双生子中，居幼者生而不详，命犯血煞，克亲克友，他日恐致灭族亡国之祸。

一日后，国师亲上早朝，直言此子应在东方便折身离去。

前任国师持身公正，常年在守明宫独自修行，从不参与朝堂党派之争。此事经他之口道出，无人怀疑其中真假。

但问题就出在把京都翻了一遍后，找出了符合条件的双子——正是百里家家主夫人新诞下的一对龙凤胎，居幼者是个女婴。

作为世家之首的百里家出了个妖孽祸害，谁知内部还有什么藏污纳垢所在？

以云家老家主为首的一派当即闻风而动，雪花般的奏折飞向登基没多久的皇帝桌案上，红着眼想把百里家打得再无翻身之地，再不济也得从这个庞然大物身上活生生撕下一大块肉来。

年轻气盛的皇帝早就看不惯父皇在位时对世家的处处忍让，本就准备大施拳脚一通，现在有了妖孽祸国的借口更是如虎添翼，摩拳擦掌要将以百里家及其党羽斩落下马。

百里家位居世家之首多年，百代传承仍屹立不倒，门生故吏数不胜数，自然不是好惹的。百里家主当即指出国师受了奸人蛊惑，作出此等预言着实用心险恶，还推出个亲眼目睹他在前往早朝的两天前曾与云老家主私下密谈的证人。

牧江虽不涉朝政，但国师在大凉地位特殊，积威甚重，他手握历代传承的守明宫，也绝非易与之辈。

一时间，朝堂之上腥风血雨。各大世家权臣走到这个地位，谁身上能没点脏水。短短两月，前三十年内悄声做平的旧案被翻出一大半。皇帝每天下朝都气得不轻，那些腌臜事不仅有对方的份，他这边的人做得也不少，大家对半分谁也别笑话谁。

僵持了两个月后，六月二十运河决堤，淹死百姓无数。云家这边的朝臣打了鸡血似的瞬间亢奋，不管不顾地把屎盆子往百里家头上扣。

运河自高祖建成至今，一直安安稳稳没出过事，怎么你那顶着孤星命格的女儿出生没多久就出事了？你迟迟不肯交出那个妖孽是何意？莫非看中她亡国的命想要自己当皇帝？

百里家主被这招恶心到了，生了个克父克母或许还会给百里家招来灭族之祸的女儿他能有多高兴？要不是顾忌着虎视眈眈的年轻皇帝和想要生吞了百里家的云家党羽要借此机会打击百里家，他早就亲手掐死她了。当皇帝是不错，但当之前也要自己有命在啊，这么个丧门星女儿谁想要？

骤然决堤的运河为这场争斗画上了暂时性的句号，双方都元气大伤，损失不小。但皇帝毕竟是占着帝王正统，险险胜了一筹，百里家不得已让出了一部分利益才保全了整个家族，顺便推出了三个月大的百里双。

跟百里家站位一致的世家平白无故惹了一身腥，不好对着百里家主抱怨，只能把所有的怒气都撒在了这个不满百日的婴儿身上。

一时间，主张凌迟的、上烙台的人数不胜数。

百里家主虽厌恶这个女儿，可说到底也流着百里家的血，象征着百里家的颜面。他自然明白这些人的做法是为何，不过是想借此打他的脸出口恶气。若是不算过分他也忍了，可这些世家无一不是传承百十代，折磨人的手段层出不穷，说到后来越来越离谱，百里家主在一旁听着脸色难看得要命。

最后还是牧江站出来，说既命犯血煞，应种下死咒，将其三魂七魄封于此世，斩断轮回，寿命尽时就化作天地渺渺一尘埃，随风去得无影无踪。

不过此法施行需得在极寒之地，用百位命格贵重之人的一滴鲜血画符作咒。

牧江悠悠望了一眼众人，道各位家主及家中贵胄不妨与我同走一遭。

皇帝正打算好好收拢一番势力，闻言立刻准了。

六月底，牧江同诸位家主权贵一道前往冰原，取血画符，在百里双身上种下死咒，封入冰窟。

没人想过那个女婴会活下来。

在百里家主松口的那一刻，她在所有人眼中已经是个死人了。

但祝杉亲口承认她是百里双？

祝杉对那些流言一向置若罔闻，容惜虽私下猜测过她可能是百里双，但当祝杉真的承认了，她却倍觉荒谬，直觉此事做不得真。

“若她真是百里双，那她是怎么在冰天雪地里活下来的？”这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纵使祝杉今日如何出色，当初也不过是个话都不会说的婴儿。“莫非是她故意利用自己与百里偃相似的容貌做的戏，以博取父皇暗中支持？”

容惜越想越觉得这才是真相。

“朕确认过，她的血与百里偃、百里夫人的血都可以相融。”

容惜敏锐地察觉到皇帝的话外之音：“但是父皇仍有疑虑？”

皇帝叹气：“她毕竟是修行者，即便做了手段旁人也无从知晓。”

“若她不是百里双，为何要假冒呢？”

皇帝心中轻叹一声，这个女儿处处优秀，却处处都不算拔尖，为人如此，未免就落得中庸，少了几分灵慧。

但……这是他唯一的孩子了。

皇帝摇摇头，耐心道： “那样一张脸，足够她周旋各派之间，借机生事了。”

容惜思及百里偃对她的态度，恍然大悟，转眼不解道：“既是如此，前任国师为何会收她为徒？ ”

“依她所言，她遇见牧江前一直呆在梁川，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六年前牧江偶然路过梁川拜访友人，见她资质适合修炼就收作了徒弟。直到她跟着牧江来了京都，无意中听到守明宫的老人说百里偃原本是有个妹妹的。当时没放在心上，看见百里偃的脸才起了疑心，开始暗中调查当年的事，发现都对得上，后来在守明宫的藏书里看见有关死咒的记载，这才确定自己就是百里双。”

“牧江应该不知道她背着自己做了这么多事，以他的性子，认下了这个徒弟就不会随意猜疑，既然当初确定她不是百里双，往后也不会往这方面想。况且祝杉年纪轻轻却心机深沉，想骗过他不是什么难事。”

容惜闻言顿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她心头发沉地看向皇帝：“前任国师的死……”

皇帝微微点头：“或许。”

或许?

是了，祝杉从三年或许更早就开始布局，方才她的恶意毫不掩饰——当年为出一口恶气逼迫百里家交出她的世家权贵，她要这些人连同他们全家的命。

可作为一切起源的牧江呢？

当她知道自己的师父是致她如此的元凶，以她这般阴狠毒辣的心性，会有所谓尊师重道的念头吗？

虽说牧江当年作出预言时并没有私心，但因之而起的世家相斗也是不争的事实。说到底，如果没有他，祝杉生来就是金尊玉贵的百里家大小姐，待时机成熟被发现天资适合修炼，直接顺利接掌守明宫，成为万人之上的大凉国师。

而不是自幼被父母厌弃，族人防备，君主忌惮，被种下死咒封入冰窟，不知用什么方法捡回一条命后，辗转十七年，才拜入牧江门下，好不容易成了国师，却已命不久矣。

那一身四散的寒气说不定就是当年被种下死咒封入冰窟留下的印记。从三年前继任国师到现在，再算上牧江活着的三年，区区六年间，她用了什么法子才有了比鼎盛时期的牧江还要深不可测的修为？牧江亲自种下的死咒对她没有阻碍吗？

因为牧江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才落至如此的她，心里能不恨吗？

就算是再心胸宽广的人，只怕都要恨得呕血，更别说祝杉此人一看就是典型的睚眦必报。

守明宫向来守备森严，手下忠心耿耿。牧江修为高深，等闲手段奈何不了他，他真的是死于当年记恨他的世家找来的奇毒吗？

祝杉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若是信任有加的弟子亲手送上毒药，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防备吧？

如果她真的……那如今说要为师父报仇，只是一个对付那些世家的借口而已。如果她没有，那么那些世家权贵，她依然不会放过。

但当年各方势力斗得不可开交，以百里家为首的几大家族，和以站在皇帝这边为首的云家及中小世家，无论立场如何，出的力或多或少，没有一个称得上无辜，都一心想要她的命。毕竟以百里双那个命格，杀她是成全家国大义。

克亲克友，亡国灭族之辈，人人得而诛之。就算街头乞丐，都能指着她鼻子骂一句妖孽。

她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实则命贱如泥。

她如今要报仇，要杀尽几大家族，那其他中小家族呢？云家呢？皇帝呢？

容惜不信祝杉能念着他们是为了家国社稷就丝毫不计较。

容惜委婉地说：“国师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皇帝抬手打断她：“惜儿，真相如何不重要，结果才重要。守明宫也该换一换血了。”

若祝杉是百里双，她不会放过当年下了命令的皇帝，若祝杉不是百里双，她借此人生事的用意就值得玩味了，不论哪一种，必会动摇皇权，待世家事了，留她不得。

祝杉到底是谁，牧江因何而死，真相究竟如何，这些都不重要。他要的只是一把足够利、刀尖所指与自己目标一致的刀，能替自己扫平眼中钉，让他将旁落的大权牢牢收拢手中。

祝杉在这点上与他心照不宣。

有一半目的是一致的，那么就可以合作。

至于谁笑到最后，端看各自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