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自然闭合,发出“吱呀”的朽败叫喊。欧西莉亚无意识地颤抖了一下,恍惚间她觉得那个光明的出口被永远闭合,而她被遗弃到了只有烛火的昏暗巢穴。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不讨厌平静与昏暗。
她转头看着薇薇安。
她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这是小村子里的村妇用绸缎珠宝堆砌不出的丽质,让人联想起冰冷的蛇,夜空的蔷薇,或是镶嵌在黑铁皇冠上的红宝石。
“好了,我不打算耽搁你太久,我只是有几句话和你说而已。”薇薇安对欧西莉亚微笑,收敛了所有陌生感,只留下美人独特的亲和。
欧西莉亚点点头。
“戈戎告诉我她从战场上捡到了你。孩子,你的过去,我想不那么愉快吧。”薇薇安说。
她称欧西莉亚为孩子,仿佛她真是慈爱的长者,轻述着对晚辈的关怀。
欧西莉亚继续点头,她想着这是明知故问,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觉得流落到战场上的平民好过。
而薇薇安好像会读心一样洞察了欧西莉亚的想法,她说:“这不是明知故问,我的意思是,远在战争之前,你就活在麻木的痛苦之中。”
欧西莉亚一怔,还没来得为被看穿想法而尴尬,她的脑子一阵轰鸣,因为薇薇安完全猜对了。
她告诉戈戎自己的父母死在几个月前,这是实话,她的确嚎啕大哭,却不是作为孩子为父母哭丧,而是哀痛自己失去了名义上的亲人,变成彻底的孤儿。回顾她的遭遇和父母的面容,她甚至不能确定自己的父母是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欧西莉亚自记事起就住在拉格莱尔镇临海的小房子里。她的父母是走南闯北的商人,养育了7个孩子,因此哪怕他们脚不沾地工作,家里的生活也很清苦。值得欣慰的是,有些年份父母会突然发一笔财,这样虽然兄弟姐妹们吃不上山珍海味,倒也不至于挨饿受冻。她的父母对她不好也不坏,既不会缺她吃穿,也不会给他更多的关怀;她的兄弟姐妹们对她也如此,既没有谁会欺负她,也没有谁会和她一起嬉闹,不被青睐的小女孩也从不主动献殷勤。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都习惯了这样一位朝夕相处的透明人。
直到欧西莉亚12岁,她的父母突然告诉她,为她找到了一件好差事——去给乡绅家的小姐当贴身侍女。母亲和风细雨地劝说她,说这是命运女神的垂青,那个小姐和你一样年纪,没有坏脾气,只是想要个同龄人当玩伴,你过去只需要陪着小姐,也不需要做重活,等你成年了,乡绅老爷还会给你找个好人家。于是欧西莉亚就去了,事实上也轮不到她拒绝,她的母亲头一天问她去不去,第二天乡绅就派了仆人来接她。
欧西莉亚就这样顺理成章成了小姐的侍女。诚如母亲所言,小姐没有坏脾气,从不打骂她,也不让她干重活。小姐看书时她也看书,小姐的家庭教师来教学她也跟着旁听,小姐裁新衣裳,剩下的边角料也给她裁新衣裳,小姐吃的东西偶尔也会给她一份吃。美中不足的是,小姐性格有些怪,有时她温和,好像怀春的少女;有时她冷酷,又像刻薄的老叟;有时候她很安静,好像全无灵魂的木偶,沉默到死寂的眼睛里全无少女的秀气;有时候她又很狂躁,摔东西、发脾气,把写好的书画全部撕掉,在昂贵的油画上涂满颜料,她做这些的时候不像淘气的孩子,更像酒馆里醉酒后撒泼的莽夫。也许是怕小姐这样的怪脾气传出去影响名声,乡绅很少让小姐外出,也不轻易让外人见到小姐。而小姐既无交际也无娱乐,对她身边唯一的同龄人依然冷淡。
在府邸的工作也并不一帆风顺,欧西莉亚毕竟是个小姑娘,照顾人也算不上事无巨细,因此被责怪也是难免的。小姐又对她不冷不热,乡绅和夫人不喜欢小姐,连着小姐身边的侍女也觉得碍眼,得不到主人的庇护她的日子更难过,于是她就常受欺负。好在宅子里的仆从也不算大奸大恶,只是叫她只是多洗几件衣服,多守几晚夜,也没有太过分。
欧西莉亚现在还记得小姐跟她说过的第一句话:“欧西莉亚,你的父母可真不像你的父母。”她当时只疑惑,后来才明白小姐的意思。她的父母和她在长相上没有一点相似,或者说,她的兄弟姐妹没一个人和父母长相相似。也许父母并不是她的亲生父母,不过这些对欧西莉亚也不重要了,自从她进了乡绅的府邸,父母就没来看过她一眼,连信件都不曾送进来。
她好像完全同家里断绝了关系,只是过着日复一日无趣到麻木的生活,直到战争的硝烟蔓延到这个小镇,乡绅一家人间蒸发一样逃难去了,只留下几个仆人应付来势汹汹的士兵。不幸的是,欧西莉亚就是被留下的几个仆人之一,幸运的是,她的父母偷偷来带走了她。于是她也跟着父母逃难去了,此时她已经17岁了,与家里整整5年没有来往。
她问父母兄弟姐妹去哪了,父母告诉她他们都逃难去了,言语间却没有对失联孩子的担忧。
他们跟着几个镇的难民一起颠沛,从一个地方辗转到另一个地方,开始坐牛车,后来牛变卖了换过路费就只能步行。大多时候他们不得不露宿旷野,缺衣少食是难免的,父亲会跟着几个男人去打猎,母亲则带着她和几个女人出去捡柴、搭帐篷、采集野果,有时候能饱餐一顿,但大多数时候不得不饿肚子。
肉|体上全是疲惫,精神上也是一片荒芜。荒郊野岭没有法律的威慑,几个猥琐的男人对她虎视眈眈。她的父亲会保护她,但她还没来得及感激,就在某天夜里意外听见父母的谈话:他们商量着把她卖给老爷做情妇或者卖给妓|院做妓|女哪个划算,卖给谁能有多少钱。她战战兢兢生活了几个月,直到战场突然降临。父母死了,她连岌岌可危的庇护都失去了,便只能更加惊恐地流亡。直到她被戈戎捡到,莫名其妙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欧西莉亚从回忆惊醒,她看见眼前的薇薇安,魔女露出温和的笑意,烛火给她惊艳的面庞镀上了一层温暖面纱,深色的犄角也映照了暖橘色的光,而空气中则是药水和书卷混合的气味。
这一切仿佛昭示着她与过去诀别,她期待魔法带给她新的生命,给予漂泊的浮萍足够重塑残缺自我的力量。
欧西莉亚张嘴打算说些什么,薇薇安却抬起手虚虚按她的唇前,止住了她将要脱口的语言。
薇薇安眼里一片柔情:“不需要告诉我任何故事,欧西莉亚小姐。想要彻底与过去诀别,首先要改变自己。”
欧西莉亚懵懂地点点头,心下松了一口气。看来她们的话题并不是她的过去。
接着薇薇安走到桌角,在厚重的书堆里抽出了一本书,欧西莉亚注意到这本书很薄,比起书更像是记事本,而且表面干净,同其他遭受磨难的书籍相比显然得到了主人的精心呵护。
薇薇安从书中抽出一张像是贺卡的东西递给欧西莉亚。
这是一张纯黑色的长方形金属片,异常的轻,放在手心好像捧着一朵云,而质地又不像欧西莉亚见过的任何一种金属,光滑的表面好像吞没了一切光线,映照不出半点烛火的色泽。它的一面刻着精美的金色花纹,金线交织组合成星轨与轮|盘的形状,另一面则什么也没有。
欧西莉亚猜想这是她没见过的魔法道具,但她还是问:“这是什么?”
“一个凭证,可以进入命运三女神的观星塔。”薇薇安回答,又怕欧西莉亚不懂,接着补充,“命运三女神,帕涅女神记录过去,劳恩女神记录现在,芙希女神记录未来,在她们的苍穹上,每个生灵的命运都是一颗星星。”
“包括神吗?”
“是的,观察和记录命运是命运女神的权能,连神明也无法例外,”薇薇安点头,“但对于神明的命运,命运女神只可观测难以干涉。但事实上,命运女神避世很久,早已不再干涉任何生灵的命运。而这个东西,可以让你进入占星塔,问其中一个女神一个问题。”
“这么说这是很贵重的东西,薇薇安女士为什么给我?”
薇薇安轻笑一声:“这的确很贵重,我敢说,全天下拥有这个凭证的智慧生物双手就数的过来。但这东西对我来说却是无用之物,我既不迷茫过去和现在也不困惑未来,我没有质询命运的需要。但你需要,不是吗?”
“额,我?”
欧西莉亚尚不清楚她是否需要,如果一定要让她选,她自然是觉得有比没有好,但她也不愿意接受突如其来且难以偿还的好意。
而薇薇安接下来的话让欧西莉亚怀疑她是不是真的会读心术,她说:“你也不需要有任何负担。我和戈戎算是朋友了,她经常找我帮忙,我也经常找她帮我打架,我相信这也不会是我们唯一一次碰面……这就当是我给你的见面礼吧。”
欧西莉亚还想再推脱,薇薇安却温柔而又强硬地将金属片塞进她的掌心。魔女轻轻摇头,低下身直视面露难色的少女,少女没有防备地和她对视——那瑰丽的红色瞳孔望去深邃幽暗,好像再注视片刻就会堕入红霞般的深渊,真实感潮水般退却,恍惚间思维远去,灵魂飘摇。
欧西莉亚本能地感到心悸,只能慌乱地点点头。
“那就太好了。”薇薇安拢了拢长发,又恢复了和煦的笑颜,她眯着美丽的红瞳望着眼神游离的少女,“不过还是不要让戈戎知道比较好吧。”
欧西莉亚下意识摁住胸口,她的心脏这时候还残留这一丝酥麻。她点头,不知为何,她的确不想将这事告诉戈戎,说不出任何理由,既不是出于芥蒂也不是想将这东西占为己有,只是单纯不想。
“顺便再告诉你其他事吧。”薇薇安又说,语气轻快而活跃,“欧西莉亚小姐最好还是注意一下和戈戎之间的距离。”
这时候胸口的不适感终于散去,欧西莉亚疑惑地看着薇薇安。
薇薇安补充:“这不是挑拨离间。戈戎真做朋友很仗义,但也只适合做朋友。”
欧西莉亚感到莫名其妙,她总不能把自己说的笑话当真了,戈戎救了她她就非得芳心暗许吗,这太可笑了,像是童话书或是三流爱情小说里的情节。她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自然会想办法回报戈戎,但以身相许可太荒唐。她没爱过人,也没被别人爱过,她缺爱,但绝不打算将就或者委曲求全。
薇薇安俏皮地眨眨眼:“我随便说的,别往心里去,我就是看不得猪拱白菜。况且,戈戎那副样子……相信我,和她在一起绝对会情路坎坷。”
欧西莉亚语塞,她现在还健全地活着全靠戈戎的救助,于情于理也不该对她有意见。
魔女当然不会读心术,但超过少女数倍的生命让她生出了能窥探人心的直觉,柔弱的人类少女在她眼里就像玻璃瓶一样透明,只需通过那透彻的眼睛就能轻易看穿她琉璃一样纤细多思的心绪。她预感现在不是说这些败兴话的时机,虽然她完全是出于好意。
气氛有些许尴尬,最后薇薇安慈悲地放过了寄人篱下的少女:“好了,欧西莉亚小姐可以去找戈戎了,也不能让她久等了。她要是问你我们说了什么,你就说我想让你去找弗洛斯特冕下学自然魔法,叫她安排。”
主人劝客了,客人自然应该知好歹地离开。
迷茫的客人现在脑子里一团浆糊,她迷糊地想着弗洛斯特又是谁,预感自己迟早被这些神祇的名字绕晕。搞不清楚为什么书上只写有哪个神在哪个神系,却不写这些神叫什么名字。
欧西莉亚站起来向薇薇安点头致谢,薇薇安抬起玉手递出一个道别的飞吻。
在开门前,她小心将金属片收进裙子后腰的布兜里,这个小兜缝的很隐秘,平时被层层的裙褶遮盖,根本看不出放了东西。
破旧的木门慌忙地在客人离去的身影后闭合,像在刻意撵人。欧西莉亚再看不见神秘的恶魔和她杂乱的炼金世界,反而被刺目的阳光晃了眼,朦胧间看见戈戎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等他。
灿烂的阳光穿过树荫,在戈戎半长不短的深红头发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看见欧西莉亚出来了,这才睁开惺忪的暗红瞳孔。她向欧西莉亚招手,于是游动的光斑在她的身上晃动,映照着她深红的发梢像火焰流动。
这也是欧西莉亚对戈戎的第一印象,明动如焰火,仿佛要灼烧整片寂寥的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