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叶是被一声剧烈的爆炸惊醒的。
起初,她像往常一样缩在奈薇的怀里,感受着对方身体的温暖与柔软,迷迷糊糊地沉睡着。但是下一秒,巨大的轰鸣声便毫无征兆地骤然在她耳边炸响,震得她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天旋地转,一阵剧痛从耳中直劈入脑,整个人都仿佛被裹在了棉花里一样,只能徒劳地摊着软绵绵的四肢百骸,茫然地沉浮在一片寂静无声的空间中。
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充斥着整个大脑的嗡嗡声,四周的声响总算传入了她的耳中,而原本混沌不清的世界也仿佛镜头对焦般一点点成形:被茂密的林冠笼罩的破碎天空,四周是幽暗的森林,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臭味,视线仅仅延伸出十几米就被重重叠叠的植物所遮蔽。
云叶怔怔地望着四周,她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此。忽然,不远处的森林中掠过一阵沙沙声,随即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无形波动猛地掠过云叶的皮肤——她看到一道细细的绿色荧光穿过树林飞来,真的只是绿光一闪——
看到那道绿光,云叶僵硬的脑筋终于艰难地拨动了一格。
……那是魔法吗?
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厉喝,一只手猛地抓住她,不由分说地将她往后拖去。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那只手的力道太强,云叶的思考实在太缓慢,当意识跟上的时候,她已经被人粗暴地扔到了地上。她的身体重重地撞在粗糙的砂石上,而自己被拽着的胳膊像是脱了臼一样,疼痛彻入骨髓,她甚至连叫都叫不出一声,在地面上像虾米一样颤抖着蜷起身子,只能死死咬着嘴唇,等待在体内肆虐的疼痛感自行消退。
下一秒,那道绿色的光芒就擦着她的头顶掠过,它悄无声息地穿过了一棵粗壮的树木,而宛如变戏法一般,那棵树就在眨眼之间化为了一撮细细的烟尘,飘然而去。
随后,她身边那个人影就站起身来,咆哮了一句什么,高擎着一道炽热的电光投了过去,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大地震颤,狂风肆虐呼啸,细小的电火花在空气中如蛇群般窜动,灼痛了她的皮肤。碎石、沙土和折断的树枝,以及其他东西如冰雹暴雨般落下,砸在她的身上。云叶在地上缩成一团,勉强护住头脸,连尖叫都发不出来,只能在令人窒息般的恐惧中无助地飘摇。
不知过了多久,云叶脑中的嗡鸣声也渐渐消退,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而这个动作立刻从她身上抖下了厚厚一层的树叶和碎枝。空气中弥漫着异样的焦臭味,浓重的沙尘和刺鼻的硝烟气味,她刚试着小小地呼吸了一口,肺里就立刻灌满了辛辣的空气,猛烈地咳嗽起来。
随后,她身边先是有人长呼了一口气,然后就是喃喃的咒骂声,“解离术。他妈的,是高阶法师……摩伦诺那群家伙,居然在这里配备了高阶法师……”
云叶忍着脑中的眩晕恶心和浑身的疼痛,慢慢地转头看去,说话的却是一个穿着士兵装束,戴着面罩的人。对方的声音从面罩里面传了出来,虽然又哑又闷,但还是能勉强听出来是个女性。这个女人手边放了一把步枪,云叶并不认识它的具体型号,只觉得这沾满尘土的铁块冷硬而凶恶,不由得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女人从她们藏身的小土坡后探身瞧了瞧,外面的树林中赫然出现了一个圆形的大洞,洞口的边缘满是被烧焦的树干和枝叶。仿佛刚才那电光一击在密林里烧出了一条通路,但是这通路的尽头并没有人影。
“来一块?”浑身尘土的女人叹了口气,缩回了土坡,从兜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纸包,打开之后里面是一长条黑乎乎的东西。她用手指用力扯下一块,丢到云叶身上。随后,她又扯下另外一块,掀起面罩塞了进去,脸颊鼓动着,似乎在咀嚼。
……是吃的东西吗?巧克力?云叶慢慢地伸手拿起那块东西——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抖得厉害——凑近鼻子闻了闻,一股极冲且极劣质的烟草臭味顿时像卡车一样冲入鼻腔,她立刻条件反射地把那块东西扔了出去。
“这可比那些普通兵手里的好多了。”但对面的女人却浑然不觉,仍然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含含糊糊地说,“是我们巫师小队特供的。”说完,她也不等云叶有所反应,就喃喃地念起了咒语,似乎在施着什么法术。
“他妈的,你这个小婊子,吃得也太快了。”忽然,那个女人中断了施法,笑着骂了一句,在云叶一头雾水的注视下,又从口袋里掏出那奇怪的块状烟草,切了下来丢给她一块。但云叶并没有去接,而是满脸嫌恶地把它拂到地上。
“这里到底是哪里?你是谁?”云叶忍不住问道。但是女人却沉默了片刻,忽然说了一句:“我他妈的不想打了。”不知道为什么,云叶无端觉得这个人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有几分熟悉。
云叶没有答话。她望着这个从刚才开始就在自说自话的女人,忽然瞥到对方脖颈处偶然漏出的一点银光——那是一个标识牌。看到它,她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勃兰登士兵的身份标识牌!
云叶顿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身在此处了,还有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完全忽略自己的问话,自顾自地念叨那么一大通了。这一切都是梦境,是那个标识牌上残留下来的记忆所导致的,这个女人也是一样,她只不过是残存在某人心灵中的虚影,只会按照标识牌主人生前的记忆,一遍遍地重复既定的行动罢了。
就像是播电影一样……一想到这里,云叶顿时松了一口气,在知道是梦境之后,她的恐惧立刻就少了几分。
“别放松警惕。别撤下侦测咒语!对方是高阶法师,可能有一百种方法探测到我们的踪迹……小心秘法眼!有没有看到预言法术的灵光?没有?啧……”女人忽然转过头来,厉声说道。随后,她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一样,靠着身后的土石和树桩,叹了口气。
“我真的不想打了。我醒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觉得有一挺机关枪在我脑子里开火,砰砰砰,砰砰砰,响个不停,梦里也都是……”她原本喃喃地说着,但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嘴,抬起手捂着头,然后使劲在头盔上敲了敲,整个人再次沉默了下去。
云叶下意识地想说些什么安慰她,但她随即想到,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于是只好放弃了这个打算。忽然,女人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一下子逼到云叶面前,伸出手按住她的肩膀,声音里满含热切,“我不想打了,真的,我们是巫师,我们会活下来的。我们三个可以离开这个人间地狱。我们可以偷偷去别的地方,别的国家,然后买一栋房子,我有积蓄……我的钱都存下来了。”
对方的手劲极大,云叶被拍得龇牙咧嘴,只觉自己的肩膀都要碎了,不停地扭动着身体着想要挣脱。但是看着这女人面罩后闪着光芒的双眼,云叶不由自主地渐渐停下了动作。
“对,我们三个,你,我,和——”女人再次复述了一遍这句话,接下来,她似乎是说出了一个人名,但云叶却没有听清。因为空中爆开的一道剧烈闪光打断了女人的声音。云叶抬起头,恰好看到一道辉煌的光柱从她们头顶落下。
下一秒,云叶的视野就被炽烈耀眼的光焰填满。
太阳般闪耀的光线充斥着整个世界,一切都在旋转和摇晃,在一片轰鸣和热浪之中,似乎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尖叫着什么,只不过云叶分辨不出来,她只觉得自己坠落进了一片无限的虚空中,被失重感所包围,一直坠落,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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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睁开眼睛。
面前是一片黑暗的卧室。
借着透过窗帘的微弱月光,云叶勉强看到床边蜷缩着一个人形的轮廓——那当然是奈薇。毕竟云叶的床上,除了她以外也不可能有别的人。但正当云叶打算去摇晃奈薇的时候,忽然听到一连串急促的敲门声。狐人女孩也顾不得奈薇了,她爬下床,摸索着打开灯,抓起一旁柜子上的钥匙打开门。
门外是一个穿着睡裙的猫人女孩,面容她有几分熟悉,似乎就是住在隔壁的学生。女孩一脸担忧,还时不时张望一下房间里面,意识到奈薇有裸睡习惯的云叶咳嗽一声,微微横跨一步挡住对方的视线,“请问,怎么了吗?”
“我刚才听到你们屋里传来尖叫声。”女孩有些不安地说,“你们……没事吧?”
云叶不由得一怔。
——尖叫声?
怎么会有尖叫声?难道是自己叫的?
“抱歉抱歉,其实是我刚才做了噩梦……”云叶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随即她就注意到,随着自己的动作,女孩的视线自然而然地滑进了自己宽大的睡裙领口里……
“原、原来是噩梦啊!”察觉到云叶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视线,女孩连忙打了个哈哈,一边尴尬地笑着,一边转过头去,不再看红着脸揪起领口的小狐狸,生硬地转开话题,“一、一定是很恐怖的噩梦吧!”
“这个,嗯……其实是因为塞伦教授的课……”云叶低声说,下意识地想埋下头去,但在付诸行动的前一秒猛然醒转,硬生生地抬起了脑袋,总算避免了胸口再度走光,咳嗽一声。
“原来是这样!”可没想到,女孩的反应竟然出人意料地大,她猛地抓起云叶的手摇晃着,仿佛找到了诉苦对象一般,“我就说嘛!普通的噩梦也不至于叫得那么大声……塞伦教授的课,就是很可怕嘛!”
云叶只能尴尬地笑着。
和这个女孩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两句后,对方就打着哈欠告辞离开了。云叶关上门,背靠在门上长出了一口气。
——等等。
一个念头忽然在她脑海里闪过。
刚才那个隔壁女孩说听到了尖叫声,那么就意味着,这声尖叫确实是发生在现实里,而且说不定就是这个房间里的人——她或者奈薇两者之一——发出的。而她在那个噩梦的结尾,同样听到了一声含混不清的尖叫。当时,她只以为这声音也是梦境的产物,因此没有过多在意。但现在……
云叶转过身去,看向床边蜷缩成一团的奈薇。女人赤裸的背脊冲着她,微微隆起的肩背肌肉上布满一道一道的暗红色疤痕,很难想象这个人究竟经历了什么,才留下这么一身伤疤。云叶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慢慢地走了过去。而来到近前,她才发现——奈薇似乎在发抖。
她,为什么要发抖呢?云叶不禁想起了两人第一次同处一室的那个夜晚,奈薇蜷缩在被子里的模样。当时,有被子的遮盖,那个时候的她看起来小小的,还居然有几分滑稽。可是现在,这具全部暴露在外的、精悍而壮实的肉体,这个有力而可靠的人,竟然也会颤抖吗?云叶有些不敢相信。不知怎么,她有些惊讶地发现,在看着此刻的奈薇时,自己的心底居然泛起一种奇怪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说不清这是什么情绪,她也不敢仔细去分辨它。比起这个,现在摆在她面前的还有一个疑问——做噩梦的是她自己,可奈薇为什么会发抖?
抱着满心疑惑,云叶爬上床,轻轻拍了拍奈薇的背脊。就在她的手落到奈薇背上前的一刹那,女人猛地翻过身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动作快得不可思议——然后云叶就感觉有什么东西猛地顶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云叶低头一看,却是奈薇已经摆出了一个膝顶的姿势,顶在自己小腹上的正是她的右腿膝盖,如果不是精灵在发力的前一秒总算是反应了过来,想必自己现在已经被一记膝顶打翻在地了。而因为这样的动作,奈薇的私密部位几乎都暴露在云叶的视野里,可是她却并不在意这一点,而是圆睁着眼睛,目光灼灼地瞪着云叶,似乎一时间没认出是她,一时间,有些尴尬的沉默空气在两人间弥漫开来。
“……你没事吧?”感受着钳着自己手臂的力量一点点放开,云叶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渐渐地,奈薇眼睛里灼灼的亮色黯淡了下去,她连忙放开手指,收回了这个下意识做出的攻击姿势,直起身子盘腿坐在床上。
“没事。就是……刚才做了个噩梦。”奈薇低下头去,低声道。她的声音嘶哑,坐姿松散虚弱,仿佛浑身所有的力气都卸掉了一般,原本笔挺的身躯失了支撑,病恹恹地歪倒着。云叶看着她这一副失魂落魄的坐相,眉毛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心里“蹭”的一声冒出了一股小火苗。
她伏下身子,在床上手足并用地爬了过去,不管不顾地趴进奈薇的怀里,小声呢喃着:“我刚才也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可怕的噩梦。”说完这句话后,云叶就闭上眼睛,把脸埋在奈薇的胸脯上。但是过了许久,奈薇的双手都没有安慰性地落在她的背上。云叶不满地在奈薇怀里磨蹭着,使劲儿用脑袋顶了一下她的胸,“摸我。”
奈薇怔了一下,似乎现在才回过神来,迟钝地应道:“嗯?”
云叶心里的那股小火苗又猛地跳了一下。她皱着眉头,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不满地四处乱甩,有意无意地拍打着奈薇的小腿。“耳朵——”她提高了音量,蛮不讲理地要求着。
又过了一会儿,奈薇的抚摸这才姗姗来迟。但是落到她耳尖上的手指犹疑,动作生硬,胡乱摸了半晌,不但完全不得平时的要领,把她的头发弄得一团乱不说,就连耳朵也被心不在焉的奈薇捏得生疼。云叶气呼呼地在女人的怀里挣扎着,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抬起头来,怒视着那张魂不守舍的脸。
“抱……抱歉。”奈薇这才回过神来,有些手足无措地望着她。云叶哼了一声扭过头去,过了一会儿才转回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哦。”说着,她再次伏下身子,趴在奈薇的大腿上,尾巴轻轻晃动着,像是在催促般地搔过她的小腹。
奈薇低头看着怀里的狐人女孩,原本空洞迷茫的眼睛终于慢慢地找回了一些光彩,神色也似乎柔和了下来。她摇了摇头,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把手指放在云叶的头顶,指腹轻轻搔刮过她的耳廓,拨弄着这对狐耳尖端柔软的黑色绒毛。然后,奈薇的另一只手落在了她的尾巴上,指尖探入那柔软的赤褐色绒毛,轻轻拨弄着。这回,女孩惬意地眯起了眼睛,十分受用地舒展着身体,轻声哼哼了起来。
“你做的是个什么样的噩梦?”享受着奈薇的抚摸,云叶闭着眼睛,忽然想到这件事,于是随口问道。
“……梦到了从前的……朋友。”奈薇的手指停止了几秒钟,直到云叶不满地用尾巴拍了一下她的小腹,她这才继续抚摸起来。
“梦到了从前的朋友?那怎么会是噩梦呢?”云叶有些不解。
“……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奈薇含含糊糊地说,云叶点了点头,没有再过多追问,“我也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噩梦哦。我梦到当时勃兰登战争的战场啦。”
有那么一瞬间,奈薇的呼吸似乎停止了。过了几秒钟,熟悉的鼓动才再次和自己肌肤相贴的那具身体上传来。
“我今天晚自习的时候不是被塞伦教授叫去了吗?她收藏了一个勃兰登巫师军队的狗牌。大概是因为我碰了那个东西,所以才做了这个梦吧。”云叶继续絮絮地说着,“我梦到我在森林里,有法师袭击我们,一个女人给我吃一种奇怪的烟草条。真的好难闻哦……”
这回,奈薇的动作慢慢停下。云叶不满地拍了拍尾巴,她的手才再次开始动了起来。狐人女孩自顾自地沉浸在这温柔的抚摸之中,一阵倦意涌了上来——现在毕竟还是深夜——在因为噩梦惊吓导致的亢奋过后,她现在只想迫切地继续被中断的睡眠。恍惚之间,她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那个时候她也喜欢这么趴在姐姐的大腿上,被这么抚摸尾巴和耳朵。
“对了……刚才是你在叫吗?”在一片半梦半醒的迷糊之中,她低声问了一句。但是,还没等她听到奈薇的回答,就再也抵挡不住睡意的浪潮,陷入了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