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平旦,李延玉于朦胧光亮里睁开眼,见身边周益清又恢复平躺姿势,睡得正熟。她伸手轻覆周益清额前,虽仍有温热,较之昨夜已是好上不少,面上亦显红润,略放下些心来。她轻轻起身,触及周益清背下已湿润一片,便欲去寻些热水,再为她擦擦身子。
时候尚早,三层楼梯口上招待尚未到位。李延玉轻下至一层,堂里亦无住客,倒是有些行商车夫歇脚攀谈。她漫不经心扫视一转,竟瞧见大门外已挂上些形状各异的彩灯。
“客官昨夜睡得可好?有何吩咐?”李延玉愣神间,一招待已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眶周黑眼圈却藏不住。招待见她瞧着门外,立笑道:“客官可是在看那彩灯?那是本店昨夜方挂上的。自今晚起,上元节灯会便要开始,客官若是有空,不妨亦去转转。”
“嗯,谢谢。”李延玉点点头,“劳你送些热水至三层天字三号房来。”
“好嘞,是欲饮用?洗浴?”
“是我忘了。欲擦洗身子,劳你多烧些。”
回至房里,周益清已套上衣物,伸腿在炭火边烤着。
“昨夜睡得可好?”李延玉看她目光凝滞,似有所思。
“嗯。”
“现下感觉如何?”
“头里尚感昏沉,余者无碍。”
“那便好。”李延玉手脚不停,已递了件干净中衣过来,“你这件昨夜汗湿了,莫再穿了,换件干净的罢。”
“……好。”周益清亦不多话,接过中衣,跑到屏风后,慢吞吞换起来。适逢招待送来了水,还就三层暂无人服务之事道歉一番。李延玉应付过去,便端着水盆喊道:“先莫要急,我先与你擦擦身子。”
“……好。”周益清动作一滞,却亦应下来。
李延玉关好窗,又将火盆移近,方拣块干净的布,沾水为她擦汗。手里动着,李延玉却觉着周益清自今晨起,似安分了不少,看来纵是风寒,亦可大伤元气,她不禁有些庆幸自己身子骨还算结实,确少生病。
身子擦过,脸洗干净,衣服亦好好穿上,周益清方端端正正坐于炕上,脚下炭火默默烧着。李延玉方掬水洗过脸,正擦着,便听周益清道:“我昨夜头晕脑胀,可曾说些不知深浅的话?”
李延玉倒是一惊:她竟忘了昨夜所言么?她将面上多抹了几下,方道:“不曾。”
“我说了些什么……可说与我么?”她语气柔和不少,不复先前那般胸有成竹、抑扬顿挫,似生怕别人听不见她的话一般。
李延玉托颌回忆片刻:“说了些七绝崖……”周益清忽地伸手打断她,还轻招手要她过去:“小心隔墙有耳。”
李延玉煞有介事地左顾右盼一番,还是坐到她边上,低声续道:“讲了些七绝崖是哪七绝,平常做什么;讲了你是偷跑出来,你师父已经派人来找你;还讲了……你把那神农钥扔进水缸了。”
“就这些吗?”
“嗯。”
周益清面上绽出个笑来:“那便是大差不差。你今日有何打算?”
“先寻个药铺熬些药与你,再去凤凰堂走一遭,若是尚有余暇,我还打算去打听打听苏女侠与马大侠消息。”
“抓药便不必了,昨夜出了身汗,现下已好多了。”周益清摇头。
“不可,你这般病症我见过,起病方一日,必不可痊愈的,需辅以汤药才是。”
“若论这个,你必不如我。我晓得的,我这证候,乃是外感风寒而束表,重在祛风散寒,好生歇息,五至七日便得痊愈。纵是服药,最快亦得三日……”
“那便快些好了。我方才听店里人说,今夜起便是上元节灯会,你不欲去看看吗?”
“上元节……灯会?”周益清一瞬愣神,方显枯槁的面上立放出光来,“便是那‘东风夜放花千树’与‘月色灯山满帝都’之正月十五盛会吗?”
李延玉心下暗笑:“想来是的。”
周益清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深吸口气,方道:“那便有劳你去抓服药罢。只消与他说要‘败毒散’便是,大些的药铺都有方子。”
“说来,我这尚有几张方子,是先前在华山时所得,你看可有这败毒散?”李延玉自包裹中取出叠方子递与周益清,后者草草看过,摇头道:“你这尽是些滋补之方,想是为年老体弱者所备。你如何得到这些?”
“便是那名为林雨桐的姐姐所托。”
“是吗。”周益清淡然一笑。
“那我便去寻家大些的药铺,回来便吃饭。你可莫要乱跑。”
“瞧我现下这般模样,如何乱跑?”
“那便好。”李延玉边收拾着边问,“你欲叫旅店备餐,还是我自外边买些回来?”
“如此说来,到了洛城,还未尝尝当地特色,你便看着买些罢。”
“稍等。”李延玉方欲开门,便听周益清喊道,“你觉着,前番你我初遇,可显突然?”
李延玉回头看她,娇小身躯为晨光柔和包绕,因是背光,室内亦未点太多灯,是以她表情看不分明。
“说到此事,我恰欲问你,连带那夜你与马大侠说话之事。”李延玉正待回身,却听周益清轻咳一声,此声极细,听得出是她有意遏制。
“……回来再讲罢。”
“嗯,小心些……”
“嗯。”李延玉轻合上门。
晨光熹微,李延玉问过店里伙计,便出了店门朝西走,眼看着沿街商铺皆挂上些大大小小花灯,并些彩结纸偶作饰物,也不知是自家置办,还是官家发放。说来也怪,她印象中昨夜外出时,尚不觉有这般多节日装点,不过一夜,竟如雨后春笋般全办好了,原来纵是玩乐之人离去,夜里生活亦远未终了。
她未看上多久,便逢个宽袍男人上前搭话:“姑娘,好巧又遇见了,可还记得我?”
李延玉本能一退,见这男人面带笑意,眨眨眼,觉着他确有些面熟,却想不起何时何地见过。
男子似不在意:“我是陶冲,前日于河边货场与姑娘有一面之缘的。”
经陶冲此说,李延玉终想起,这便是前日自己被查验路引时,帮自己说过话之人。
“原是陶兄,前日谢过了。”
“姑娘不必客气。敢问如何称呼?”
“小女姓李。”
“原是李姑娘。”陶冲伸手略整理下衣领,“这般时辰,李姑娘是欲往何处去?”
李延玉虽念在他前番相助,对他无甚抵触,然亦不欲多费口舌。她本就不是个多话之人,何况现下身负要任。
“欲往药铺买服药。陶兄可有要事?”
“哦,我不过是刚从这边出来,恰遇见你,便上来说句话。”陶冲指指身后酒家,“你要去药铺吗?我恰好晓得家近的,为你引路?”
“不必。我方才问过店里人,已晓得如何去。”
“既如此,我可与姑娘同去吗?”
“陶兄这是……”
“李姑娘不必,我不过是欲再同你说说话罢。”
李延玉见他这般坚持,也弃了婉拒心思,姑且允了。
在外多年,萍水相逢者甚众,是以纵是没什么话可聊,李延玉亦不会生出什么尴尬感。若是旁人话多,她也不吝相谈应付。她脚步虽快,然陶冲毕竟高她一头,故走在她身侧亦是轻松。
“姑娘可是身子不舒服?”
“非是我,乃是……旅伴。”
“哦,是那位。”陶冲立想到马勤,“想不到他人高马大,竟不如姑娘身子结实。”
李延玉听出他意思,却不欲纠正,只顺着道:“不过着些凉,谁都避不开的。”
“原是这样,这般天气,确易着凉。”陶冲忽地一顿,“说来,我那里尚有些银翘散,姑娘不妨拿去,省得走这一趟?便在方才……”
“谢陶兄好意,然我本是欲去买败毒散,非是银翘散。”
按店里伙计所说,出店门往西,逢个叫臻阳家的铺子便拐弯往北,不多几步,李延玉果见着间药铺。到得里边,柜台后一先生手里打着算盘,似在对账,身边伙计手撑在台边上,正打着瞌睡。李延玉说了来意,那伙计却是麻利,脚步带风,三两下便将药材拣齐,末了问她自己煎还是代煎。李延玉想到还要往御街那边去,问了所需时辰,便说好日中来取。陶冲路上虽是多话,到了药铺里却安静立于一旁,直至李延玉交代妥当,方随她同出铺门。
一进一出间,虽不觉着有多久,然渐亮的天光与来往愈多的人畜,皆昭示着洛城的苏醒。李延玉见牛车慢慢自面前行过,不觉恍惚,想起昨日清晨与马勤、周益清二人同行之事来。如今马勤失了踪迹,而周益清身有疴疾。李延玉不由苦笑:向日里同样日子一过便是数月,而今方一日便是另一幅光景,果是人生如梦、世事无常。
“李姑娘,事情可办妥了?”陶冲一句话将李延玉缥缈心思拉回。
“陶兄可知,洛城有何独有美食?”
“哦?大抵是些肉、汤、饼之类,李姑娘可有兴趣?若论糕点,亦有牡丹饼这般甜嘴的。”陶冲左右瞧瞧,“我带你去转转?”
李延玉此番倒未推辞,真跟着陶冲就近看了看。许多铺子已开了门,一些小摊亦摆了出来,除些常见吃食,便是现今家家户户皆有的元宵。
“若往御街那边,花样更多些,李姑娘可愿过去?”
“不必了。耽搁太久亦不合适。我欲随便挑些带回去。”
“既如此,李姑娘便拣些好带的罢。上元节将至,倒也可以尝尝元宵。”
李延玉正出神想着带些什么,听陶冲此说,顿觉可行。现下既四处皆有元宵,不妨回去以后,在旅店里煮些便是。
“谢陶兄见教,我已有打算,便先回去了。陶兄欲往何处?”
“哦?我本欲出来寻些吃的,既如此,便亦回去罢。”
二人便又一同回去。路上陶冲仍是不住找些话聊着,但皆是些闲话,似并不欲问些李延玉之事。李延玉自然乐得这般好应对,说话间,便到了卢员外家。
“今日劳烦陶兄相陪,小女谢过。”
“李姑娘不必客气。”
陶冲目送李延玉走进店里,又上楼直至不见。李延玉自然不晓得陶冲仍未离开,进去后立寻个招待,吩咐他煮些元宵,稍后送来,便小步跑上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