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奶奶，许奶奶，您没事吧？”
耳畔渐渐传来少女温润的哭腔，透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暖意，像天使一样圣洁。
许若云从万千思绪中抽离，回到这现实，她还是半瘫倒的状态，被许如清吃力地揽在怀里，女孩尽量给她提供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但显然她也快撑不住了。
许若云理了理心神，站稳身子，看着许如清那难掩愁容的精致小脸，轻声笑了笑，“我没事的，谢谢你了，清清。”
许如清见许若云好像恢复了一些理智，此刻再也控制不住那悲伤的心情了。
许若云可是她的偶像，也是她爱的人的亲人，她们之间有着双重的亲密……
许如清终于找到了机会，发泄一下自己的悲伤。
“许奶奶，你真的得癌症了吗……为什么啊……您还那么年轻，我还想，再看看您的文字啊……”
她不禁放声大哭，对江淼的担忧和对许若云这个人本身的遗憾交织成一幅浓稠的油画，书写着意难平与绝望。
许若云看着女孩泣不成声的模样，恍惚间，她终于忆起她们之间还有这一层羁绊，文字的羁绊。
她温柔地擦拭着女孩的眼泪，感动不已。
“别哭啦，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罢了，我已经为这个世界留下了许多作品，该是到结束的时候了。”
“可是……我还没看够啊，奶奶……像您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会如此不幸啊。我好难过，我觉得好遗憾……”
许若云用大拇指摩挲着女孩凌乱的刘海，都这种时候了，她却依然忍不住感叹。
许如清真的太漂亮了，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呵护她，爱她，为了她付出一切。
许若云不得不承认，江淼和她，真的很配。
她们生下来仿佛就是要在一起的。
“没什么好遗憾的，清清。过去无法改变了，让我们来好好聊聊未来吧。”
她如此说着，和许如清一起缓缓坐下来，良久，又沉声开口。
“清清啊，我早就想和你谈谈了，关于我的孙女。”
许如清浅浅地抽泣了两声，乖巧地点点头。
关于江淼吗……
啊！她和江淼那些事，约会、强吻、强｜暴未遂……
这些东西不太适合在这种场合正大光明地谈吧……
许如清心下害怕起来，来自许若云的审判，终于要到了吗？
果然，许若云开口第一句便是——
“清清，你是女同吗？”
许如清哆嗦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声说，“我……我不知道……但是我对男生确实还没有产生过兴趣诶……”
这模棱两可的回答不禁让许若云回忆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那个时候她根本不懂何为“同性恋”，年少时她看过许多书，但对于恋爱的印象，只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黝黑少年和河边捣衣的清纯少女，只是青涩的情书，只是承诺与脸红。
那时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邻村的那个女孩有着如此强烈的兴趣。
哦，或者该说是“欲望”吧……
许若云小小怀念了一下，继续说道，“也就是说……你并没有建立起这些观念吗……那就奇怪了，你是怎么这么快就和江淼接吻的？对于一个对同性恋没有概念的人来说，一般不会对认识并不久的同性朋友作出这些举动吧？”
说到这儿，许若云顿了顿，然后眯起眼睛看着她，“还是说……你有反应了……然后控制不住？”
许若云这如此直白的质问让许如清脸色发烫，害羞得简直想要躲起来。
她干巴巴地回道，“我……我反正就是知道我喜欢淼淼嘛……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的，对于自己想要什么，梳理的都很透彻，很清醒……”
许如清这娇羞的可怜模样让许若云觉得赏心悦目，就算她到了这个岁数了，依然还是那么喜欢美人。
在更严重的问题下，现在的许若云已经对她强吻江淼一事不甚在意了，于是有些戏谑般调笑道，“许如清，清如许……真是好名字，清醒地强吻了我家孙女是吗？”
她这么一说，许如清脸上赧意更甚，红的好像要开出一朵带血的玫瑰来。
许如清蔫蔫地耷拉着头，认错道，“好吧，我承认那件事确实是我头脑发热冲动了，对不起，奶奶。”
许若云笑着安慰她，“你不用跟我道歉，只要江淼不在意，我也无心管这么多了。”
“呐，清清，你很喜欢我孙女，对吧？”
许如清抬头瞄了一眼许若云的表情，发现她盈着笑意，目光很温和，索性大胆了些，“嗯！我很喜欢江淼。”
“那她喜欢你吗？”
许如清愣住了，一句“我不知道”就快要脱口而出，又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按在了喉间。
“我觉得她喜欢我。”
“是吗……有什么证据吗？”许若云突然孩子气般，说出这句幼稚的话。
许如清很快羞红了脸，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
“嗯……淼淼很喜欢和我贴贴，也很享受我们之间微妙的气氛，她只有我这一个朋友，我们每天都在一起，无话不谈，无事不欢……”
“而且……我，我想吻她的时候，她也不会拒绝……”
许若云听到这儿，神色微微一变，她所知道的接吻，就只有许如清强吻江淼那一次，看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们又发展了这么多吗……
自己已经和江淼认真谈过那个话题了，想来江淼也不会再那么单纯的被动，任人采撷。这么说来……江淼应该是出于个人意愿，出于爱情，才和许如清接吻的吧……
两人两情相悦，其实挺美好的。
许若云随口再问了一句，“还有吗？”
许如清迟疑了一下，她觉得有些奇怪，在她的视角里，许若云知晓她和江淼之间的所有故事。
但许若云既然非要问，非要点明，那就……
许如清豁出去了，怯生生地开口，“还有就是……那个了呀？”
许若云听得云里雾里，“哪个？”
许如清害羞地跺跺脚，“哎呀，奶奶，就是那个……”
她依然说的像个谜语人，但女孩子脸红成那样，应该没有其他的原因了吧。
许若云心下大惊，她和江淼，竟然已经do过了……
实在是太早熟了吧？！
见女孩那么羞涩，许若云倒也不好再说下去了，事到如今，她能陪着江淼的时间少之又少，很多事在换了个角度，或者换了个时空之后再看，一切都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原本，她只是觉得同性恋的道路太多艰难，但现在……
艰难总比江淼无人陪伴孤独到老要好得多吧。
所以她默认了这一切，转换了话题。
许如清那少女怀春的模样映入许若云眼帘，她心里还是不禁开始疑惑与选择……
青涩的青春恋爱，又有几分重量呢？
她沉声道，“那好，清清，我还想问问你，为什么喜欢她——不许说她长的好看！你要说点——”许若云忽然纠结了起来，伸出手毫无意义地比划了两下，“嗯……说点独一无二的，非你不可的那种原因吧，好吗？”
许如清听完后，逐渐步入沉思。
这个问题她其实早就有了自己的答案，但之所以还要思考，是因为她觉得那些答案都不能达到许若云的条件。
非你莫属吗……
许如清绞尽脑汁想了许久，她私心觉得，这世界上的“唯一”是很少的，当然她认定江淼为她的“唯一”，不过那只是她个人的意愿，根本没有确切的理由。
她逐渐陷入更深一层的思想中，整个人好像漫游在心灵深处。
许若云并不因为女孩的迟缓而生气，相反的，她很认可。
轻易说出口的“独一无二”，还是有些轻浮了吧。
许如清回顾着她和江淼一起经历的一切平淡日常，那些过往就像她所独享的银河一样，铺满宝藏星辰，闪耀着凡尘俗世永远窥探不了的神秘辉光。
许如清在那条流淌着一切情感的河流中搜寻许久，终于找到了一个莫名的光点。
她认真地看着许若云，“要说独一无二的话，我觉得，江淼能给我带来一种很奇特的状态。”
“在那种状态里，我的身体行动好像都不再受我本身控制了，满心都是她，就好像……我和她源于一体一样，水乳相容。”
许若云怔怔地听着女孩的答案，思绪澎湃起来。有什么东西正在升温，正在势不可挡地成长着。
这个回答，很没有逻辑，也太过主观了。说难听些，这听起来甚至和“发情”没有什么两样。
但是，就是这样完全唯心的理论，却恰好能够引起许若云的共鸣。
因为她自己，也体验过这种感觉啊……
虽然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但是她真真切切的，有过那么几个瞬间，头脑放空地只想抱住她的女孩。
如同被电流击穿，又好似被极光射中，整个世界蔚蓝一片，就像……
被无尽的水淹没，推动着她们的身体一样。
许若云忽的热泪盈眶，这一刻她在朦胧的大雾中恍惚间觉得，还有一个人，也是如此深沉的爱着江淼。
虽然现在说这些言之过早，但她觉得，许如清至少可以作为那个候选人了吧。
她满怀赤诚的和女孩交换了彼此那份爱意，螓首轻点，算是认可了她。
“我明白了，清清。好了，去客厅吧，到了该跟江淼好好说清楚的时候了。”
言毕，她率先起身走出卧室，走出一个最后的巍然。
三人再次回到原来的场景，许若云坐在中间，江淼和许如清坐在两边，静静地等候着。
“淼淼，不管你现在内心接不接受，但至少……我时日无多这件事，你应该确认了吧。”
她说得很直接，语气也不算温柔，谈论着这样的话题，却是如此的气氛，实在是有些怪异。
江淼点点头表示了确认。
许若云继续道，“那……淼淼，跟我说说吧，你现在在渴望着什么？什么都可以，说出一个能解决问题的希望。”
江淼转动着她毫无生气的眼珠，看着许若云。
“我希望你不会死，奶奶。”
许若云微微摇了摇头，“江淼，你怎么这么幼稚啊？只要是人，总会死的呀，就算我不得癌症，就算我身体健康一直活到九十岁，最终还是要归于尘土啊。”
“你说你离不开我，那假设我再活三十年，整整三十年之后，你也才四十六岁，正当壮年，那个时候的你已经有了新的家庭，有了完全不一样的崭新人生，到那个时候，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
许若云说着说着，郑重地抚摸着女孩的脸颊，直视着她，“到那个时候，难道你就不活下去了吗？难道你要跟着我一起去死？”
许若云周身散出一种庄严肃穆的气场，凝重的威压让许如清快要喘不过气来。江淼好像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她温顺地将玲珑小脸贴在许若云温暖的手掌上，吐出温情的吐息。
“奶奶，以我现在的心态，并且如果你假设的情况存在的话……”
“我自然是不会跟着你去死的呀。”
许若云稍微松了一口气，“这不就对了？江淼啊，你有自己的人生，也有自己生命的意义，你会爱上新的人，也会有新的责任。我只是你人生中一小部分罢了，知道吗？”
可江淼摇了摇头。
“不是的，奶奶，不是你说的这些原因。我和你是不一样的，在我的价值观念里，“责任”这个词，没有意义。我不会因为责任做任何我不想做的事。我会继续活着，但是……仅仅是活着罢了。”
江淼用平淡的声音说出死神宣判一般的沉重话语，顷刻间将许若云击碎，反复辗转碾压她的灵魂。
许若云忽然觉得真的好累，江淼是一个完全让她无法理解的存在，她的人格缺陷，实在是太大了。
“意义，意义，又是意义……江淼，你告诉我，你现在这样活着，或者说我死后，你所说的“只是”活着，到底又有什么意义啊？”
许若云放大了音量，悲鸣出声，她现在真的觉得……
江淼伤透了他的心。
而江淼看着许若云如此歇斯底里地大叫，如此痛苦地呼喊，她知道，自己是个特殊的人。
自己是个错误的人啊……
她的心里下起一场大雨，但她依然，选择说出那些压抑了许久的话。
“奶奶，你知道吗？我有一个暴论。”
“这个世界上是没有“无私”这个概念的。所有的人“主动”做出的所有的事，都是她们自己的选择，客观来说，她们造成的结果也许不单单是为了自己，甚至仅仅造福了她人。”
“然而……我也并非要否定这些客观价值和主观奉献，但我想说，她们的选择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是只为了自己的。”
“这些选择都具有意义，哪怕这意义只是满足了内心的某个渴望，或者说一个心血来潮的想法。”
“我一直都说，意义是由自己所定义的，所以啊，所有，所有在没有干涉下自主作出的行为，就是我所谓的“意义”。”
江淼说到这儿，停了下来，她用温柔如水的目光将许若云包裹。
而许若云早已，彻底的呆住了，这种震惊仿佛来自一个不存在的维度。
她不知道她的教育出现了什么问题，为什么江淼会有着这样独特的逻辑，这样冰冷的思考。
该说她自以为是？天真幼稚？
还是该说她沉浸在自己构建的价值体系中逐渐沉沦，再也无法自拔……
江淼却好像笑了笑，毫无血色的苍白唇瓣翻动起来。
“奶奶，你记得吗，我之前说过，我所有的意义都与你有关。所以当你仙逝，我的意义便只剩下了……”
“在世人眼中并无意义的，作为一个生物最基本的，“潜意识”了。”
说完这句话，江淼结束了她的演讲。
这些诡异的暴论，这些颠覆的思想，让在场的两个人深切地认识到一个她们早该确认的事实。
江淼，是一个隐藏极深的……
精神病人。
任何世俗的观念都无法束缚她，任何她人所给予的价值体系都无法对她施以铁腕。
她就像大海一样永不停息的奔腾。
她的内核，永远是孤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