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
许如清难以置信地惊呼了一声,吓得捂住嘴巴,江淼遮掩着通红的脸颊,冷淡中带有一丝疑惑地看向许若云,后者神情晦明不定,失望地斜视着江淼。
“歪门邪道,自甘堕落,江淼啊江淼,我可不记得我教过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颤抖着高声怒斥,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强势姿态掌控了全场,“成天在那儿谈意义,你要是真的活明白了,就不会追求这些本就是飘渺细碎的东西!你告诉我,什么叫“潜意识”,嗯?我死了,不是你对你自己人生不负责的理由!”
许若云一口气说完,好像要断气般深重地喘着,就像风烛残年的火焰在绽放最后的微光。许如清心急火燎地拍着老人的后背,她的双眸噙着无助的泪花。
老人那微弱的光束如一把把利剑,穿刺江淼的心脏。
她痛得无以复加,理智告诉她,她不该再这样固执,不该再说那些奇怪的理论了。
可是,她又觉得如果现在不说清楚,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江淼轻轻抱住许若云,红肿的小脸蛋上柔和线条诉说着温情与决绝。
“奶奶,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吗?只有永远和你在一起,才是对我的人生负责。”
话音落下,这坚如磐石的诅咒让许若云险些昏厥,向后仰去,好在江淼及时揽住了她的坠落。
许若云已经不知道,现在支配她身体的,到底是愤怒,是绝望,是作为长辈的责任,是答应女儿承诺的桎梏,还是……
对江淼的爱意了。
她缓缓闭上双眼,低吟出声。
“江淼,别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自我感动了,你的这个想法,是错误的。”
江淼轻声回应,“奶奶,我这样想,已经很多年了。”
许若云忽地猛然睁开双眼,像抓住了最后一线希望般,急迫地质问。
“很多年……江淼,我问你,有十六年吗?你是从出生开始就这样想的吗?”
江淼愣了愣,不答。
许若云很快乘胜追击,“让我来告诉你吧,你不是。我到现在都记得,江淼,你三岁那年我们讨论过的,那时你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你对我的爱,并非与生俱来,而是是逐渐积累的,不是吗?”
江淼反驳道,“这不是很正常吗?怎么可能有与生俱来的爱意?生命呱呱坠地那一刻,ta什么都没有,所有的一切当然都是后天的!”
“你知道就好!所以你这些你自己坚信不疑的意义和信仰,也全都是后天来的,只要是后天的东西,就一定会改变,你才多大点,嗯?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十几年以来的想法,就会永恒?你会爱上其他人,也会有新的信仰和新的意义,江淼啊,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时间所治愈不了的!”
见江淼一时语塞,许若云软硬兼施,声音柔和下来,轻轻抚摸着江淼的脸颊,“傻孩子,我不过你少年时代的陪伴者罢了,奶奶不可能陪你太久的,你终究还是要有独立的人生。我知道你爱奶奶,你暂时接受不了,这很正常。但是答应我,千万不要说这么绝对的话。我们在一起不过十六年,这只是你人生中小小的一部分,少年时期的想法就像变幻莫测的云一样,说不定再过一段时间,你就不会再这么沉溺下去了,知道吗?”
江淼觉得,许若云的话极其荒谬,但是她发现,她除了用一句“我觉得”或者“我认为”之外,并没有更有效的反驳手段。
毕竟没有人可以预测未来。
所以……真正荒谬的,是她自己吗?
许若云看着女孩眼底那份停滞,知道她动摇了。
“人生总会有风雨,但时间永远向前。江淼啊,奶奶求求你,别再这样堕落下去了,我的存在对你来说,真的,真的没有那么重要,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让我们好好的,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再幸福一场,好吗?”
老人衰老而带着哭腔的语调极富感染力,许如清早已潸然泪下,可是江淼却依然怔怔的,不作回答。
这是第一次,她的信仰,被信仰本身亲手践踏。
她找不到质疑的理由,她只能任凭时光带着她走。
然后……
等待着,亲身见证那个未来。
“淼淼,你快答应奶奶啊,我也求求你了,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折磨我们了……未来的事,谁知道呢?许奶奶时日无多,我们应该振作起来,好好陪伴她走下去啊……”许如清也这样哭着,央求江淼。
她们的哭泣让江淼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江淼想了许久,还是点了头。
许如清和许若云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
终于,她们三人抱在一起,哭声渐起,久不停息。
蓝心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们,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睛里好像淌过了一条忧郁的河流,倒映出一弯浑浊的明月……
和藏在月色中的哀愁。
晚餐时间。
许如清在许若云的盛情邀请下,留了下来,四人一起和和睦睦地开始了家庭聚餐。
江淼在那之后独自在房间里冷静了许久,除了兴致不太高之外,她算是恢复了正常。
只要一想到许若云时日无多,她的心就抽痛的裂开来,但很快,许若云温情的话语又会将她零碎的心缝缝补补,拼凑起短暂的幸福时光。
江淼不想再思考未来了,既然她爱的两个人,都要她好好活下去,那就……
先活下去再说吧。
一顿饭吃的很安静,除了许如清初来乍到有些紧张,不太放的开之外,乏善可陈,用餐完毕后江淼送许如清回家,两人很快离开。
下楼时才发现,夜已经很深了,江淼看着那清亮的月光,恍惚间觉得,好久不见。
许如清在用餐时整理了一下心情,江淼大致恢复了平时的模样,许若云好像也并没有明确反对她和江淼,甚至还有些小支持……
种种现象都在预示着,这场劫难已经过去了,一切都在慢慢好转。
许如清开心极了,又开始谋划自己的表白计划。
两人一路上虽然沉默寡言,但彼此的心情都是不错的。
许若云家中。
蓝心收拾完碗筷,来到老人身边坐下,眉头紧蹙,好像很不安。
许若云觉得身体有些不适,正在沙发上小憩,感觉到蓝心来了,她睁开眼睛,诚挚地感叹道,“真是辛苦你了,小蓝。没有你的话,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我做的不过是些小事罢了。倒是你啊……唉,好好珍惜时间吧。”
许若云乐观地笑了笑,“我们俩的接受能力,确实要比小姑娘们强多了。呐,小蓝,下周你就回去上班吧,我决定工作日都住院,不化疗的话,就周末回来一趟就行了。”
蓝心轻轻点点头,她也还有工作,不可能一直照顾许若云的。
许若云继续道,“诶,小蓝,话说你喜欢你现在的工作吗?”
蓝心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为什么问这个?”
“大概是人之将死,总是想些奇怪的问题吧……你别管,你说就是了。”
蓝心翻了个白眼,想了想后开口,“好吧……说实话,喜欢这个词,我觉得很难定义。我已经很久没有对什么东西有过热烈的感觉了,只能说不讨厌,还可以接受吧!”
许若云遗憾地摇摇头,“真可怜。小蓝,我们认识十年了吧,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你到底热爱什么啊?”
蓝心苦笑了一下,“哪有这么多所谓的“热爱”,成年人的世界,只有得过且过。”
许若云嗤之以鼻,“你又开始了,从我刚认识你,你就这么苟且,到现在虽然好一些了,但仅仅是好了一些哦?”
说着,她用商量的语气,认真地问道,“小蓝,说真的,你如果觉得生活不太满意,不如换个方式吧?”
蓝心疑惑更甚,许若云今天忽然跟她说这些,有些奇怪。
这些话,好像不只是说给她听的。
蓝心认真考虑了一下,“嘛,再说吧……你还活着呢,这座城市,我还是有留念的地方的。”
许若云听得一愣,但很快笑着点点头。
见她好像很放松,蓝心不知道,那些藏在自己心中的不安,该不该说出来。
她觉得,永恒这个词,在江淼身上,也许是存在的。
但许若云好不容易才让女孩振作起来,也让她自己释了怀,蓝心实在不忍打破这一切。
哪怕是镜花水月,也让它,再模糊一些吧。
留给老人的最后时光,蓝心希望她幸福。
晚风推动着暮云散场,清冷的余晖露出来,洒在昏黄的房间,好像镀上一层虚幻的霜。
“那,淼淼,我就回去啦?”许如清站在自己家楼下,跟江淼道别。
江淼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听到后勉强笑了笑,“嗯,清清,再见。”
许如清甜甜地笑了一下,“拜拜!”
女孩转身进楼,夜光将她的背影拉长,拉进江淼心里。
江淼忽然说道,“清清!最近……对不起了!虽然我们好像也没怎样……但我想说……我们,还是和好吧?”
许如清喜出望外,顿了顿,“好呀。”
江淼笑了笑,“清清,你真好,有你真是我的幸运,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许如清的身形肉眼可见的颤了颤,但紧接着,她若无其事地消失在夜色中。
江淼对她的感觉,又tm扑朔迷离了起来。
许如清安慰自己,经历如此大的变故,她应该给她时间。
再等等吧。
虽然她真的,不想再等了啊……
走到小区过道,四周伸手不见五指,许如清按了按电梯,像发泄一般跺了跺脚,遗憾的是,声控灯似乎坏了,没有光亮回应她。
在一片黑暗中,她忽然想到。
她一直等的那个机会,那个让自己在江淼心中占据更大分量的机会,不是已经来了吗?
毕竟,那个女孩更爱的那个人——甚至是唯一深爱的人。
已经快死了。
“砰!”
电梯门开了,伴随着一声巨物砸在地上的巨响,把许如清吓得一颤。
她环绕了一下四周,空无一人,死亡一样的寂静,唯有无尽暗影。
虫鸣停止了演奏,连温柔的晚风都不愿为她吹起一丝怜悯。
晚星寥落,夜光刺不破乌云。
那个想法仅仅持续了一瞬,许如清很快将它敛去,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心脏好像坠入深渊一般悸动。
惭愧、恐惧、自我怀疑与谴责开始侵袭她的心灵,蚕食起她的理智的……
还有一份小小的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