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人们失意时溜走的好快，就好像凌晨三点的一个错误闹钟，被吵醒后再次睁眼时，已是清晨。
距离许若云确诊癌症已经过去一个多月。许若云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迎来了六十岁大寿，她没有庆祝。面对着友人yoly的庆生消息，她简单做了感谢，却也并没有谈及她确诊癌症一事。
她开始热衷于让江淼更深入的接触现实，给她介绍一些现实现象和职业，而不是整日沉迷于书本——她觉得，江淼会这样依赖她，有一部分原因是她自己太过孤僻，与社会脱节。
江淼对这些东西总是只有三分钟热情，在新鲜感过去之后，便兴致缺缺。
这让许若云心急如焚，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带着江淼外出游历一番，看看能否找到让她感兴趣的事。
但无奈，江淼还是个高中生，她自己也是个行将就木的癌症病人。
江淼现在给她的感觉很诡异，许若云觉得，女孩好像有哪里变了。
治疗还在正常进行，虽然效果不太明朗。一个月的化疗让她掉了些许头发，面容也愈发丑陋而憔悴。但靶向药物的成效暂时还不错，许若云觉得自己还算乐观，状态好时就写写书，状态不好就回忆回忆过去，日子也就这样慢慢流淌。
而江淼的恢复，则是个漫长的过程——尽管她当初遭受打击而自我毁灭仅仅只在一瞬间。
许如清在这一个月来一直以普通朋友的姿态陪伴着她，对她无微不至的关心，却又适可而止的收敛。江淼对生活的一切事情都变得冷淡了许多，多亏了许如清，她才磕磕跘跘地活到现在，没有遇到什么坎坷。
许如清能明显的感觉到，和以前相比，江淼现在活得很压抑，她好像藏了许多心事。
而她自己，则试图通过边缘游走的方式，让江淼对她完全敞开心扉——就像她对许若云那样，显然，效果不佳。
每当许如清快要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想要和江淼更亲近的时候，她都会告诉自己，别着急，只要她一步步渗透入江淼的生活，成为她的日常，那么最终，江淼一定会离不开她。
她也早已坐回江淼身边，望着这个同桌的她，许如清总是觉得，日子还很长。
她们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去浪费，去虚度光阴，去缓缓地推进这个故事。
然而临近十一中旬，期中考试快要来到——其成绩会影响分班，直到这个时候许如清才猛然惊觉，她们这个班，在文理分科后是要拆散的。
高一三班，是以后的理科尖子班，她们作为文科生，是会被分离出去，四散八方的。
文科自然也有尖子班，却没有那么“尖”，而是略强于普通班的“实验班”——自然，有很多个。
也就是说，她和江淼不同班的概率，极大。
想到这里，许如清终于有了危机感——故事还得加速才行。
期中考试前三天。
许如清根本无心背书，江淼依然是那副对什么都不太感兴趣的样子，许如清叫她，她就答应，让她做任何事她也默默接受，却很少再主动说话了。
今天是周六，许若云一般会回家住一天，放学后江淼照常沉默着和许如清走到校门口，然后分道扬镳。
告别也是公式化的，虽然江淼的声音又甜又悦耳，听在许如清耳中，却莫名烦躁。
她想起周五的心理课，蓝心和她们一起讨论了关于“内卷”的相关话题，这一次蓝心偶然地没有让小组交流，而是将想法写在纸上。
不出意外的，她和江淼又是英雄所见略同——在除了情爱和性方面，她们几乎全都可以达成一致。
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让许如清不满的地方。但江淼在那之后，居然告诉她，以后她们小组讨论时不要那么认真了，反正想法都差不多，没有多嘴的必要了。
许如清对此有些气愤，她总觉得，江淼还是无法和她更进一步。
而江淼本人，现在虽然是在好好生活，但是……
变得无趣了许多，不活泼，甚至也没那么可爱了。
却说江淼，回到家中，见到一周没见的奶奶，她那常日拢起云烟的双眸如同雨霁云开，泄出许多清光。
眼神是骗不了人的，许若云依然可以轻而易举地点燃她的欢喜。
“奶奶！你回来啦！”少女小跑着到老人身边，轻轻抱了抱，噙着笑意开始嘘寒问暖。
“奶奶奶奶，这周感觉怎么样呀？上次你说风湿又犯了，现在好点没？还有还有——”
“好啦好啦，别说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了，我还是比较关心阿水哦？”许若云笑着打断她，“你才是，这周过的开心吗？有没有什么快乐的事呀？”
许若云并未正面回答江淼提出的关于她身体情况的问题，这让江淼敛去了几分笑容，有些敷衍地挥了挥手，“学校生活就是这样咯？很平淡，没什么的啦。”
“那，奶奶你好好休息，我要去写作业了。”才说了几句话，江淼竟直接准备去到卧室了，这让许若云觉得莫名的不适，那种异样感又开始侵袭她的脑海。
她总觉得江淼的状态依然不对劲，照这样下去，自己死后，江淼的未来实在是让她难以心安。
许若云不禁想到，既然通过“事”的方向让江淼建立新的意义失败了，那就只有通过“人”的方向了。
她及时拉住了江淼的手腕，牵着她去到沙发坐下，开始旁敲侧击，“阿水啊，别急着去学习嘛，明天是周末，休息一下啦。跟奶奶讲讲学校里的事情吧？”
江淼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她，“没有什么事哦？”
许若云轻描淡写地点了点，“那……阿水，有没有认识什么新朋友呀？朵儿怎么样了呀？我这都好久没去过你们文学社了，还怪想她的。”
江淼皱着眉想了想，“林朵儿的话……我没有关注过诶，不知道。我每天只和清清一起哦。”
许若云心下一笑——终于将话题导入正轨了。她装作漫不经心地捋了捋江淼的发丝，“噢，好吧。话说，你和清清最近怎么样啦？”
江淼即答，“就那样呀，和以前一样。”
许若云轻轻笑了笑，“和以前一样？你们又接吻之类的了？”
江淼有些惊讶地摇摇头，“没有啊，奶奶不是说了，不能接吻的吗？”
许若云又气又急，江淼好像在跟她兜圈子，“嘛，奶奶是说过，但是你们以前不还是吻了嘛。所以……许如清现在对你，有什么想法没有？什么都可以，跟我说说呗？”
江淼的神色在一瞬间露出释然，好像要释放什么东西，但是那个情绪的开关却很快被关上了，同时还带上了一层面具。
她坚定地摇摇头，“什么都没有。”
“奶奶，我真的要去学习啦，快要考试了。”
江淼继续流露出想要离开的欲望，这让许若云忽的醍醐灌顶。
她终于发现了，江淼怪异的地方。
江淼不再对她敞开心扉，不再将所有事对她和盘托出、尽数倾诉了。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江淼本质上是个极其活泼的人，话唠、絮叨，爱跟她分享一切琐事。以前的江淼绝不会说出校园生活平淡，乏善可陈这种话来。
人的性格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改变的如此彻底，许若云知道，江淼现在肯定在压抑着自我。
她不理解女孩的行为，想来想去，似乎只有一个答案——
女孩正试着，渐渐脱离对她的依赖。
听起来是好事，但许若云不喜欢女孩顾此失彼，为了能够不再依赖她，却改变了自己的本心。
江淼这样的人，憋在心里的事太多了，一定会出毛病的。
许若云不禁沉沉叹了口气，许如清啊许如清，你倒是给点力啊，让江淼对你，爱的更深一点吧……
“对了阿水，明天周末哦？不和清清一起出去玩会儿吗？”
江淼已经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不了，要复习。”
许若云蹙了蹙眉，“前几周没有考试你们不也没出去吗？怎么了这是，不喜欢和她一起出去玩了？还是她没有邀请你呀？”
江淼仔细回忆了一下，许如清好像在第一周表现过邀请的倾向，但不知为何，没有实实在在地说出口。
“她没邀请我哦。”
许若云这下急了，不应该呀，许如清那么喜欢她孙女，居然会放过这种机会？
江淼回房间后，许若云心急火燎地给许如清拨打了电话，后者接到这个意想不到的来电，显得很惊讶，也很紧张。
“许奶奶？怎么了？是淼淼出什么事了吗？”许如清肉眼可见的焦虑起来，声音也传递出浮躁，许若云微微冷笑了一声，“江淼没事，清清，你瞧你担心的那样，这么喜欢我孙女，怎么不约她周末出来玩呀？”
许如清那边倏地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开口。
“淼淼现在状态不太好……虽然我觉得我邀请她，她肯定会赴约，但是……我觉得在这样情况下的游玩，都没什么意思了。”
许若云了然，现在的江淼确实周身都散发着让人不适的气场。
“好吧……辛苦你照顾我家孙女了，清清。就这样吧，没什么事的话——”
“等一下！”许如清想到了什么，大吼了一声，声音很快又弱了下去，“那个，许奶奶，我想问一下，淼淼现在……还是想读文科吗？”
“当然，她一直在学文科的东西吧。”
许如清纠结着，为难地开口，“噢……许奶奶，其实，我和淼淼在这学期过后，很有可能会不在一个班了……”
许若云吃了一惊，“啊？”她心下暗叫糟糕，且不说自己留给江淼的时间不多了，许如清可是江淼活了十六年才好不容易遇到的愿意深交的女孩，要是她们散了，再让江淼找一个能替代自己的人可就难了啊。
许若云着急地问，“那咋办？清清，怎样才能让你们一个班啊？”
许如清犹豫着，还是心一横，说了出来，“那个……只要我和淼淼都读理科，并且成绩还不错的话，我们就可以都留在三班。”
许若云听到这个方法后一愣，这……难度有些大了吧，她知道，江淼和许如清都是准备学文，也一直在主攻文科的啊。
但是不管怎样，也算一个思路了。
“行吧，我知道了，我打探一下消息，清清，要不你……先学点理科？”
“我已经在学了……”
“啊？厉害，真有你的，清清。那就先这样吧……”许若云匆忙说了几句作别语，挂断了电话。
她准备等江淼出来好好跟她聊一聊。
这一等，就等到了晚上十一点。
江淼简单吃过晚餐后一直不出来，窝在卧室里面闭门造车，让许若云很是心烦意乱，思来想去，她借着送牛奶的名义，强行摸了进来。
将牛奶放好后，江淼的表情明显已经是想要送客了，但许若云直接坐在了床上，一副赖着不走的样子。
“阿水啊，休息会儿，喝点热牛奶吧？”
江淼满腹疑云地看着许若云，她觉得奶奶今天很奇怪。
但在那温柔的目光下，还是顺从了她，拿起牛奶喝着，轻轻在许若云旁边坐下。
许若云直接开门见山了，“阿水，还在背书吗？政史地？”
江淼瞄了一眼自己的课本，点点头，“对呀，要考试了。”
“噢……阿水啊，你有没有想过，读理科呢？”
出乎意料的，江淼给了个肯定的答案。
“想过呀，我的理科其实也还可以的。只是，我觉得更喜欢文科吧。”
许若云喜出望外，表面上不动声色，装模作样道，“啊……阿水啊，其实奶奶觉得理科更适合你呢……”
“且不说就业的问题，就逻辑思维方面……”
······
许若云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一直在暗示理科很不错，江淼自然能感受到许若云的倾向性，疑惑不已。
许若云几乎不过问她的学习，更别提干涉她的文理选择了。
趁着许若云喝水的时候，江淼找到了插嘴的机会，“奶奶，你今天说这些，是想让我学理吗？”
许若云连忙否定，“啊不是不是，我就是随便说说，阿水，你喜欢哪个就学哪个哦。”
江淼却一直凝视着她，显然并不相信这套措辞。
许若云有些尴尬地移开眼光，“阿水啊……那个，我就是觉得，你好不容易考进尖子班，如果学文的话，算是要降级了吧，有些可惜……”
江淼敏锐的捕捉到关于“分班”的信息，许若云按理说应该是不知道这些事的。
是……许如清告诉她的吗？
啊，仔细想来，如果读文的话，她们就很有可能要分开了诶……
江淼轻轻点点头，“也是哦，奶奶……我就挑明了吧，是清清让你来问我这些的吗？”
许若云的眼神慌张地一闪，结结巴巴地承认，“是……阿水，清清告诉我你们可能不会在一个班了诶？”
江淼暗笑，不咸不淡地开口，“那又怎样？”
许若云有些急了，“你们关系这么好，不在一起会很遗憾吧？”
“所以……奶奶，你是想让我放弃学文，而选择理科？”
“就为了和许如清分在一个班的几率更大一些？这个理由，是不是太儿戏了呢，奶奶。”江淼严肃地直视着许若云的双眸，在气场上她已经赢了。
“奶奶，文理分科可是也许能影响一生的重大抉择，要我因为这种可笑的情情爱爱而改变主意……奶奶，你认真的吗？”
许若云在短时间内被江淼的强势压制住了，但很快，她稳了稳心神，反击出声，“阿水，什么叫“可笑的情情爱爱”，这可不像你能说出来的话吧？”
江淼忽然笑了，“奶奶，你忘了，在我的学业方面，你从来不会干涉我的意愿，今天这些……也同样不像你能说出的话哦？”
两人针锋相对，剑拔弩张，气氛不断焦灼起来。
江淼的目光晦明不定，闪烁着诡异的光，让许若云都猜不透，她到底在琢磨些什么了。
半晌，许若云先泄了气，妥协地低下头，“好吧，阿水，这次是奶奶越界了，你的学习，还是你自己做主吧。”
江淼笑意盎然地咧起嘴角，“奶奶，你今天的举动，很奇怪哦？”
许若云低低地回应，“我只是……觉得你好不容易遇到了愿意深交的朋友，希望你们更进一步罢了。”
江淼在一瞬间就收了笑意，她现在的状态，就跟喜怒无常的疯子一样，冰冷地回答，“更进一步……然后她就能替代你了，是吗？奶奶，我可不这样认为。”
女孩的话冷到了极致，也锋利到了极致，如炼狱严寒的冰刺，狠狠地刺痛许若云苍老的心。
许若云只觉鼻尖酸涩，呜咽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良久，她才艰难地吐出几个苍白的音节，“阿水，你怎么能这样说啊……我……我好难过。”
江淼知道，她那越发凌厉的锋芒，终究只会伤害爱她的人。
许若云想尽了一切办法让她好好活下去，然而她只是一味的发泄情绪，一味的抗拒……
江淼一边觉得自己混账的该下地狱，一边却又痛苦的无法面对明天，矛盾，如一场滂沱大雨，冲刷着她渐渐凋零的意识……
她觉得烦躁极了，人生，也艰难极了啊。
“奶奶，我……对不起，让你伤心了，我先回房间了，时候不早了，你早点睡吧。”
她只是留下这一句话，就无耻地从凄惨的老人身边仓促逃离。
许若云看着她那仓皇逃窜的背影，只觉得气急攻心，快要昏厥。
江淼带给了她多少幸福，难道在这最后，都要尽数收回吗？
到底怎样，才能让她真正脱离阴影啊。
虽然这一个月，表面上来看她活得很积极，好好学习、锻炼，但是……
那股陌生的惨白的气息，依然如鬼魅一般缠绕在她的周围，预示她依然没能重燃生活的希望。
自己还没死，她就已经这样了，江淼的未来，实在是太过黑暗了。
许若云想着想着，不禁抽泣起来，午夜时分，这个身患癌症，风烛残年的老人，在她生命的最后，努力地散发着每一份微弱的光，只为了照亮那个女孩，哪怕……只有小小的一隅也好。
江淼并没有完全进到房间，她站在门口，安静地守望着她最爱的人，也是现在的她，伤害最深的人了。
她自然有过愧疚，可是却难以控制地，自私地释放着自己的负面情绪……
江淼有过一瞬间想，既然自己走不出来，要不死了得了，省得总是让大家难过。
但是……
她死了，只会给她们造成更大的创伤吧。
这是个几乎无解的问题，没有完美的答案。
因为自己的存在，本就是一种错误。
江淼如此想着，想到许若云离世后的未来，她就久久不能释怀。
但不管怎样，时间还会向前。
蓝心，创造了一个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