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晚上，吃过晚饭后许若云坐在沙发上思考着什么，江淼则在厨房洗碗，两人都彼此沉默，独享着饭后时光。
许若云眼神空洞，她想起下午和蓝心的那通电话。
耳畔又回响起蓝心最后的告诫，“江淼是个共情能力很差的人，要让她真正从阴影里走出来，需要刻骨铭心的刺激才行，这很难，很有挑战性，也很冒险……”
许若云回味着蓝心那个意味深长的停顿，心下疑惑不已，但很快，疑惑就会解开了。
她们住的这一片老城区人烟稀少，因为早年遭遇洪水泛滥，又破旧又偏僻等等原因，这栋楼里现在还在住的，除了江淼她们一家，几乎都是在这附近读书的暂时租房子的学生了。到了晚上，学生们一般要去上晚自习，实际住户还会更少。
四周万籁俱静，夜的呼吸轻轻的，很温和。
所以在这样静谧的环境里，楼梯口突然传来的吵闹声和拖拽箱子的声音则显得格外刺耳。
江淼和许如清都清晰地听到，有两个女人正在谈话。
“终于……终于找到这里了……她原来还活着啊……”
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却又亢奋。
“活着又怎样，不关我们的事了。”
这个声音则很清脆，像是年轻女人的娇嗔。
“小贝！你忘了，你那个时候有多伤心，哭了多久吗……好不容易终于要重逢了，千万别说这么绝情的话……”
“我忘了。现在的她，确实和我们无关了。”
“就算不关我们的事，见一面也是好的吧……小贝，十六年了，整整十六年了啊……”
“你也知道啊，妈，时间太长了，足够我们遗忘一切了，她也是。”
两人说完，都沉默了下来，只剩下走路时牵动衣服的摩擦声，越来越近。
江淼洗完碗，走到客厅，随口问了问，“这是来找谁的啊？听起来像是个颠沛流离的故事呢。”
然而许若云，早在听到那个声音的一瞬间，就像被石化了一样，当场僵住。
她隐隐约约觉得，那个声音，好熟悉。
“咚咚咚——咚咚咚——”
急促地响起，江淼惊讶地走过去，自言自语道，“不会吧，是来找我们的？”说完从猫眼里看了看。
只见一个穿着时髦的半老徐娘和一个高大的年轻女人站在门外。
还真是来找她们的。
江淼有些迟疑地看了看许若云，许若云的表情明暗不定，她阴沉沉地点点头。
江淼打开了门。
那个风韵犹存的女人急切地踏步进来，看着许若云，步伐却当场停滞，那个高大女人也紧随其后，一脸不屑地睥睨着江淼和许若云，一幅厌恶的模样。
那女人竟一瞬间潸然泪下，哽咽着开口，“阿云……真的是你，真的是你……我们还以为你死了啊……”
说着，她冲了过去，伸出手捧住老人苍黄的脸颊，满目都是被时光沉淀后的深情。
许若云呆呆地看着她，又疑惑又震惊，“yoly？！你怎么来了……”
江淼满腹疑云地出声，“奶奶？她是谁呀？”
yoly给许若云递了几个意义不明的眼神后，回头看着江淼，神色复杂，有愤怒，有不甘，但更多的，是时间背后的释然。
“你就是阿云的孙女吧，自我介绍一下，我叫yoly，我和你奶奶，以前……结过婚。”
寥寥几语，却似一道明亮而暴烈的强光，直打的江淼头晕目眩，向后仰去，瘫倒在地。
她愣愣地看着她，觉得今天，有什么东西要颠覆了。
yoly指了指身边的高大女子，继续开口，“这是我和你奶奶的女儿，betty，小贝。按辈分算的话……她应该是你母亲吧。”
江淼这下忍不住了，“你在说nm呢？这人看起来不过20来岁，当我妈？你们tm是谁啊？莫名其妙闯到人家家里来说这些，有病啊——”
yoly耐心地等待江淼骂完，才缓缓出声，“我知道你暂时不能接受。但是……你了解你奶奶的过去吗？我们确实和你奶奶，以前是一个家庭。”
江淼怔住了，她是个不在乎过去的人，许若云不说，她就从来不问。
说起来，许若云以前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做什么工作，在哪里出生、成长，甚至和谁结婚，她都一概不知……
betty冷笑了一声，讽刺道，“你当然不知道，你奶奶的故事，可有趣了。让我来告诉你吧，你奶奶和我妈，在m国结了婚，我妈做试管生下了我，但在我四岁的时候，她以回国照顾孙女的理由，抛妻弃女，跟我妈离婚后直接就跑了，从此杳无音讯……我们都以为她死了呢，原来，是在这里开始了新的人生，真幸福呢。”
江淼感到头都大了，密集的信息压的她喘不过气来，“什……什么意思啊？那我妈呢？许欣呢？我妈又是怎么回事？”
yoly好像也有了几分怒气，冷哼了一声，“你不会不知道你和你奶奶没有血缘关系吧？你奶奶，自始至终都是个女同性恋，她从来没有和任何男人交往过，而你的母亲，不过是她年轻时和另一个女人一起领养的罢了。”
“够了！”沉寂许久的许若云忽然大喝一声，“够了！yoly，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事到如今，何必再说这些？”
许若云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两人给打懵了，她勉强算是接受到了yoly那个诡异的信号，知道她来这里肯定有什么目的，所以暂时任由她发挥，但显然，她有些过分了。
可betty听到许若云这番话，怒火中烧，“你还问我们干什么？你要记住你的身份，抛妻弃女的烂人！你还问我们想干什么，我们现在还这么心平气和的，已经对你够好了吧！”
江淼不允许别人这么对许若云说话，心急如焚地反驳，“你闭嘴！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啊？突然说这些，让人怎么信服啊？！而且如果真是你们说的那样，你们为什么会以为奶奶死了，现在又是为什么过了这么久突然找到我们啊？”
betty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讲述起了来龙去脉。
“听好了小崽子，你奶奶当年突然就说她孙女出生了，要回国照顾她，不顾我母亲卑微的挽留，强行离婚跑路，并且一点消息都没有，我们也再也联系不上她……这tm跟死了有点区别？至于找到你们，说来也是命运。我们偶然在收废品摊子那里看到一本国人小说，捡起来一看，才发现是你奶奶写的，上面还贴了照片。虽然过了十多年，但她的模样，就是化成灰我都认得！然后，我妈说想见她一面，就一直在搜集信息，早在半年前就搜集好了，但现在我俩才有空，所以就现在来了。”
江淼听完，觉得无比荒谬和奇幻，她们重新意识到许若云活着，只是一场如此的巧遇？
她们难道没有一直试图寻找吗？
她们在知道了许若云住址后，却没有立刻动身吗？
这两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啊……
但不管怎样，江淼却又无法反驳，因为许若云的过去对她来说，真的是一片空白。
她只能无助地看着许若云，将希望寄托于本人的答复。“奶奶，她说的是真的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她们到底是谁，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了吗？”
许若云很是纠结，差点就要开口否认，但yoly忽然号啕大哭，“呜呜呜……呜呜，阿云啊，我还是不敢相信……我们居然又重逢了啊……十六年，你到底为什么当年要这么决绝的和我云散高唐，小贝那个时候才四岁，你知道她当时有多难过吗？呜呜呜……”
女人哭得凄厉而动情，但江淼没有怜悯她的时间，她继续催促着许若云，“奶奶，你说呀，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betty忽然撂下一个小本本，冷冷地开口，“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自己看吧。”
江淼闻声看过去，小本子的封面镌刻着某个国家语言，她轻轻翻开，看到印在上面的许若云和yoly的“结婚照”。
在那一瞬间，江淼觉得世界开始了崩塌。
那是她记忆中第一次，看到真正意义上风华绝代的许若云，看到那美的惊艳了时光的女人。
年轻时的许若云一头瀑布似的乌黑长发柔顺的贴在脑后和双肩，香肩一抖，仿佛就快要炸开馥郁花香；小巧玲珑的双耳藏在婉转勾人的青丝里，白皙剔透，如绽放在雪山深处的傲梅；眉峰深邃如远山苍色，山翠浅，黛苍茫，一双清亮的眸子里流光溢彩，倒映出明月清光；在那个年代，即使是渣像素，也难掩她凝脂肌肤的细腻光滑，吹弹可破；双唇若开若合，透着朦胧诱惑的冷致美感，真如海棠醉日，衣香鬓影，皆似美玉莹光。
照片中的许若云噙着一抹温婉的笑意，一如平常她对江淼笑得那样。
江淼忽然觉得，许若云年轻时的模样竟和许如清有那么几分神似，都是那样冷中带柔，那样美的浑然天成。
她看不懂上面的文字，内心的防线被逐个击破，很快，就只剩下了一道城墙。
女孩茫然地看着许若云，“奶奶，是真的吗？你以前……有着这样的故事？”
许若云望着yoly那胸有成竹的暗示，迟疑许久，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这一刹那，江淼好像被闪电击中。
她并非觉得不好或是怎样，只是很惊讶，奶奶竟然也是同性恋，奶奶竟然不是亲奶奶，奶奶竟然会……
如此不负责任。
毕竟在她心中，奶奶会这么爱她，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责任”啊……
betty轻蔑地斜视着江淼，“现在你清楚了吧，这就是你奶奶对我们娘俩做的好事。对于你来说，她可真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奶奶，但对于我们来说……”
“算了，不提也罢，都过去了。我们又不是来秋后算账的。”
江淼木讷地移动着目光，看着许若云，“奶奶……为什么呀？为什么你会选择离开她们，来陪伴我……”
许若云对她的爱，她一直都很感激，但知道了这背后的故事后，江淼忽然觉得，除了感激之外，她还多了几分疼痛与不安。
因为……
没有一个人会毫无理由的爱上另一个人，江淼自认，刚刚出生的她绝对比不上，也不应该比得上许若云的妻子和女儿。
yoly也跟着她的话说道，“对啊，阿云。我也很想知道，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的声音很淡定，好像刚才在那哇哇大哭的不是她。
许若云看了看在场的三人，轻声回应，“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不爱了，只是想换个生活方式罢了。”
betty听闻，却好像释怀地笑了笑，她看着母亲，“妈，你听吧，真没什么苦大仇深的原因。生活本来就是tm这么荒诞，许若云是个烂人，做出这些举动，不足为奇。”
yoly微微点点头，“不爱了是吗……那对我们造成的伤害呢？阿云，你可知道，你走的时候，小贝有多难过啊，终日茶饭不思，嚷嚷着要去找你，时而大吼大叫地说没你活不了，时而悄悄咪咪地尝试自杀……阿云，你知道你这一句不爱了，给我们造成多么大的痛苦吗……”
betty却不耐烦地挥挥手，“妈，都过去了啊，不是说好只是来叙旧的吗？我现在，早已忘记那些事了。”
yoly只瞥了她一眼，不管不顾地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拿出一垛信封，“是来叙旧的，但是我也不想让你年少时的深情浪费掉。阿云，你自己看看吧，小贝为了你，写了多少信，那些风干的泪痕，你自己好好欣赏一下吧！”
说完，她猛地将手中的信封撒向天空，天女散花般掉落。
江淼看着那铺天盖地的遗憾与痛恨，饶是冷淡如她，也不禁为之动容……
但betty只是厌恶地开口，“妈！你怎么还把这些东西带来了，有什么意义吗？那时候的我太年轻了，也太幼稚了，把她当成一切，现在看来，实在是太蠢了，她算什么东西啊？不过是小插曲罢了。”
许若云愣愣地看着她们，忽然问道，“小贝，你恨我吗？还有yoly，你们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听到这句苍白无力的问话，江淼脸色复杂，三分悲戚，六分怜悯，还有一分担忧……她默默看着许若云。
奶奶，她们，怎么会不恨啊……
毫无预兆地离开，从此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这对亲密无间的家人来说，无疑是最大的残忍。
更何况，她们本就是同性婚姻，生活本就艰难，好不容易孕下一女，还未抚养成人，许若云却如此无情地一走了之，悄无踪迹……
长情的思念终将会化为燎原的愤怒，将许若云烫伤的。
江淼冲过去抱住了许若云，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道，“奶奶，你不要想太多了。你现在是病人，要……要好好调养自己的身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不值得破坏你的心情，知道吗？奶奶，这没什么的，不要自责，也不许难过，我觉得无所谓啊！”
江淼说出这句话，她虽然当真是这么想，但是自己也知道，站在世俗三观的角度来看，实在是偏袒得有些过分了。
但出乎意料的，那两人忽然都平静了下来，yoly甚至笑了笑，闭上双眼，低吟出声。
“这些年啊……也就那样吧，还不是走过来了？就当你出意外死了吧，不管怎样，生活还得继续啊……我们今天来找你，也不是来讨伐你的，只是……觉得好久不见了，想回忆一下过去罢了。”
江淼惊讶地看着她，又看了看那个语气凶恶、毫不留情的年轻女人。
betty的眼中好像露出片刻的怀念，但很快又敛去，她也笑着，嘲讽地看着许若云。
“恨不恨？哈哈，多大的人了，还用这么软绵绵的词，恨有什么用，遗憾又有什么用？能挽回你吗？能改变什么吗？什么都改变不了，难道你死了，我就没办法了，我也得去死啊？我承认，小时候你对我真的真好，把我宠上了天，我那个时候我爱你爱的深沉，爱的要死要活的，觉得你就是我的唯一。我也承认，你走了过后，我确实难受了很久很久，浑浑噩噩，茫茫终日，但又能怎样啊？都过去了，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没有你的生活，我tm早就习惯了。”
话说到这里，yoly此行的目的，已然昭昭。
许若云的心里飘起一场茫茫大雾，她不知道她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情。
觉得她们荒诞、不可理喻、大费周章？
还是，该感激她们呢……
良久，许若云轻轻点点头，“小贝，yoly，你们说的对，都过去了。我们都有了新的生活，不必再如此拘泥于过去了。”
许若云就这样轻易地宽恕了自己的罪孽。完全没有江淼所害怕的那样，会自责，会成为永远无法释然的执念……
yoly和betty同时释怀地笑了笑，“十六年，足以改变一个人一百次了！人都是善变的，现在看到你依然这么浑蛋，我们竟也不生气了……”
yoly接着说道，“就这样吧，坐下来好好聊聊过往。”
betty有些不满，“妈，不是说好了只是顺路来看一看吗？”
yoly笑道，“来都来了，也感动过了，也愤怒过了，多待会儿吧，樂城的旅游景点真不少呢，别着急，明天再去呗。”
许若云也顺着他们的话，“原来是来旅游的啊……我就说，怎么专程来一趟呢，我早就不值得你们那样做了吧！”
两人异口同声，“当然！”
说着说着，她们三人竟然还能和睦的拉家常……
江淼觉得实在是太魔幻，但那两人和许若云确实能聊的起来，也证据确凿……
她不理解，为什么在经历这些事后，她们为什么还能这么淡然。
她抱着头不断向下坠落，几乎快要处于崩溃的边缘，“奶奶！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还有你们俩，奶奶真的对你们做了那些事，你们怎么这么冷静啊？这么多年了，就没什么想说的吗？那么多年的时光，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江淼如此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发泄着心中的疑惑，她如果代入betty，许若云在她四岁的时候离开了……
她肯定会死掉的。
然而，betty微微笑着，“怎么熬过来的……就那样咯，积极面对生活，尝试着爱上别人转移注意力……小妮子，你知道吗，这世界上没有任何苦难能击垮一个人，人的承受能力，比你想的，要大太多了。”
江淼呆滞在了原地。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这足以颠覆她整个世界的荒诞戏码，忽然觉得……
人生如戏。
长年的深情在永远向前的时间中必将如雪山一般缓缓消融，唯留水迹，唯留偶尔的回忆。
所有的刻骨铭心也不过是自以为是的一厢情愿，短暂如彗星，在漫漫人生路中，稍纵即逝。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是她把生活看得太严肃了，是她把别离看得太痛彻心扉了，是她……
太放不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