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找我妈妈了。”回家的地铁上，Yang靠在我肩膀上休息。我握着她的手，安静地听她说话。她的眼里空无一物，嘴唇也没有血色，手掌贴在我的手心里，我感觉很冷。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这么平静、狼狈和难过，也是我第一次发现她的脆弱和敏感。

她呼了口气，慢慢说道：“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就和我爸离婚了，准确说，是她一声不吭地离开家，丢下了我们，后来才转头把离婚申请书给我爸让他签字同意的。”

我收紧握住她的手，让她的头枕在我的肩膀上。她的声音充满疲惫，还有无助。

“这是我爸和我说的，因为我的记忆里，我妈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那之后，Ruby的妈妈Summer和我爸结婚了，她是警察，我爸是体育老师。Summer对我很好。在我眼里，我原本的妈妈应该就是Summer，我以为我们一家人就会这样，像小时候听的童话，有个好结局。”

我轻轻点头回应她。她抽噎着，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然后我六岁的时候，Summer去世了。那个时候我刚刚会记事，我陪我爸去医院，亲眼看见白布盖到满身是血的Summer身上……她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中弹，救治太晚，离开了。我在那天，第一次知道痛苦和心碎是什么感觉……我爸哭得差点晕了过去，他不是那么坚强。我有点想不起来我那几个小时在干什么……可能在哭，哭得撕心裂肺；也可能在帮忙抓着我爸，不让他发疯，虽然我那会儿就我爸腿那么高……当时Ruby交给邻居家照顾，她发现Summer不见了很多天之后，我们才告诉她妈妈死了……”

她以前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她的过去。忽然间，我感觉自己好像踏进了她的心海，她在海的中央，周遭是惊涛骇浪，我游不去她身边，只能望着她哭泣。

“在葬礼上，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亲生母亲，Raven……我才知道，我妈妈是她。我很愤怒，跑上去对她大吼大闹，质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她对我一向很平静，毫无波澜，只差一点就置之不理了。在我看来，她根本不在乎我，可能是觉得我就是个小女孩，太软弱了，不够坚强。总之，她当时对我说‘你和Tai太像了，我不可能带你回去’，然后坐上车，把我一个人扔在了路边。我憋着泪一个人走回墓地，我爸才发现我走丢了。”

她的每个字我都听得清清楚楚，尽管地铁在隧道里穿行，发出沉闷的低吼。

过了两分钟，我们下了车。走到家门口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我扶着Yang上楼。她垂着头，半张脸躲进了湿漉漉的头发里，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们一言不发。

回到家，她径直去浴室洗澡了。我的衣裙也沾湿了水，于是回房间换衣服。衣柜里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但除了一件滑落在地的大衣。我居然因为着急约会，忘记把它挂回去……我捡起衣服，伸手一摸，突然碰到一个圆形硬物，是我第一次见到Yang的时候留下来的sunflower汽水瓶盖。

我的记忆猛地闪回，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在吧台边，她会伸手拉住还是陌生人的我——不希望我离开，而是想要我陪她聊天。

那是她本能的反应，害怕别人丢下她，因为当时她脸上一闪而过的落寞……和现在一模一样。

她只是太喜欢伪装，装到她有时候也忘了自己需要什么。而我发现自己根本还不够了解她，甚至误解她。

心尖上突如其来的疼痛像潮水一样，漫上来淹没了我。

我拉开门跑出去，Yang刚好站在自己房间门前擦头发。她随便弄了件宽大的衣服套在身上，没穿外裤。不知为什么，我竟然盯着她两条光溜溜的腿看了足足半分钟，然后转移视线，尴尬地问她：“要我帮你……擦头发吗？”

她甩甩头发，嗯了声，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她已经简单清理过身上的血痕，可在我看来，那些伤口一不小心就会感染。似乎她在某些方面完全不会照顾自己，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她的一种习惯。

但我会很心疼。

我抱着Weiss之前准备的应急医药箱，拿着吹风机，在她房间里围着她转了一个小时。她一句话也不愿意说，只是双手插在胸前，抿着嘴，微微蹙眉坐在床边。

我猜她在生闷气，但是……

我忍不住笑出声，她瞪眼看我，张口问道：“Blake，你笑什么？”

“你好可爱，Yang。”我微笑着说，“我喜欢你……这个样子。”

“哦——”她把嘴张得圆圆的，转而坏笑道，“那要陪我睡一晚上吗？”

“不要。”我拒绝，虚起眼睛看她，颇为无语。“你怎么脑子里一天到晚都装着这些？你不是都有女朋友了吗？”

“没有！”她连忙摆手，“我只是……被人缠上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我不喜欢她们……你知道的，身为美女，总是会有一些烦恼。”说到最后，她骄傲得鼻子都快翘上天了。

“Yang……”我忽然哭笑不得。

“怎么？”她睁大眼睛，无辜地望着我，“我不是故意把你晾一边，我只是最近很忙……我花了好几个月找我妈。”

我想她对我的情绪变化是很敏感的，而我则对自己的感情更敏感。她总是考虑别人的想法，照顾别人的情绪；我不可避免地陷入自己的感情漩涡。我们不一样，但似乎又很像。

“哦。”我冷不丁地应了声。

“你不会一直在生我气吧？”她抓了抓吹干的头发，有点难为情地说，“Blake，我没想得那么周到……但是你还是我现在最重要的人，所以不用担心，我不会因为其他人而不理你。”

她疑似告白的话像丘比特的利箭射穿了我的心。我们四目相对，她认真地注视着我。我被搞得晕乎乎的，好像蹲都蹲不稳了，立马从地上弹了起来。

“我去收拾一下东西……”我抛给她一句话，拿起医药箱扭头就往外走。不能让她察觉到我脸在发烧。

“你要狠心把我丢在这里吗！”她嘟嘴，颇有点像在撒娇。

“你该睡觉了，宝贝。”我走到门口，开玩笑地撩了她一下。

“哇哦，你叫我什么？再说一遍。”她兴奋地喊道，“我没听清楚！”

“那你以后别听我说话了。”我回头给了她一记眼刀，以掩饰我脸上的害羞、慌乱以及喜悦。

我放好医药箱，把她换下的衣服丢进洗衣机，然后接了点热水泡淡茶喝。折回她房间的时候，床头柜的台灯还亮着，光线朦胧，她平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她床边，发现她依然蹙着眉头。她可能睡着了。我猜她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毕竟她受伤不轻。

我想知道她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她有时候很冲动，甚至不顾自己安危干些蠢事，但她几乎不会主动伤害别人。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打算回房间包装要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再看会儿书，睡觉。

然后，她又一次伸手拉住了我。

“Blake，别走。”她轻柔地喊我，“我想和你聊聊天。”

我被她的“突然袭击”吓得心脏都差点蹦出来了。但我还是顺着她，将茶杯放到床头柜上，然后屈身坐到地毯上，刚好能把手放她床边，撑着头注视她。

“我在。”我用另一只手握住她的右手。好像握她的手，已经成为习惯。我接着说：“聊什么？”

“不知道，我只是想要你留在我身边……随便说点什么都可以。”她的眼眶有点湿润，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她害怕我会像她其他爱过的人一样，丢下她？

我当然愿意陪着她。只是我还是很好奇，遂问她：“Yang，你怎么搞得一身伤回来？”

“唔，我见到我妈之前吃了点苦头，就是和她的人打了一架。因为……呃，我妈其实是Mistral那边一个黑帮的教母……”她用一种自己都不愿意相信的口吻，把一个我听了会当玩笑话的事儿一本正经地说了出来，“Blake，你信吗？”

“我不信。”我半信半疑地回答。

“是真的！”她呻吟道，“我妈真的是黑手党——”

“好，你继续说。”

“我妈这个人很复杂，我也搞不懂她在想什么。但我听说她爱过Summer……”

我差点把刚喝到嘴里的茶喷了出来。

“Blake，你不用这么激动。”她扶额笑道，“虽然我也很震惊……我妈跟Summer不同道，所以分了。我猜我爸也知道她们两个的感情纠葛，不过那都是他们的事，我没兴趣深究。很drama是吧？”

“挺好的，记下来当我以后故事的创作素材。”我点点头。

她对我的冷幽默有点不感冒。

“我之前混迹在各个酒吧夜店打探她的消息，毕竟这些地方情报多，虽然也容易被一些奇奇怪怪的人看上，尤其是阅历丰富的熟女，揪着我不放……”

我听得头冒青筋：“你可以选择性跳过，我不想听你被人疯狂追求的罗曼史。”

呵，她还是个自恋狂。

呃，熟女有什么好的？恋姐癖吗？我也比你大半岁啊。

“好，好！”她见势不对，立马转移话题，“总之，我见到了她。其实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执着于找她，找到她为了什么……可能是我一直有点委屈，我觉得我曾经痛苦的所有根源都是她。如果她没有和我爸在一起，压根没我，那也还好……”

笨蛋，好什么？

我撇撇嘴，不以为然。

“但是她生了我，然后丢了我。”她的语调又变冷起来，“Summer来了，又走了。那之后我爸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很颓废，我要帮他做很多家务事，甚至一些公事上的杂活儿。我舅Qrow也很忙，偶尔才能来看看我和Ruby。是的，我还要照顾Ruby，当Ruby的半个妈妈。她很小，还不明白家里到底怎么回事，但比我幸运。”

我预感她又要哭出来，于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们俩都尴尬得说不出话。

“呃……”我赶紧缩回手。

她装作没看见，红着脸，接着又说：“我……我一直被人依靠，被人需要，被周围人认为是个好姐姐……确实，也许我是个不那么糟糕的人，我总是要首先考虑别人的感受，把他们的需求纳入我的想法中，这样换来的结果就是……包括你在内的人都觉得我善解人意，我心无所念，我闪闪发光，像太阳一样，生下来就是为了照亮别人的。”

我握紧她的手，轻呼她：“Yang……”

“不是的，Blake，我也想有个人能一直听我说话，然后告诉我‘你也可以依靠我，不用只是把什么都给别人’。但是这个人是谁？能不能不要半路丢掉我？”她还是哭了，“我以为，找到我妈就可以缓解这种缺失性的焦虑，但是我真正见到她，和她面对面坐了一下午，我才发现，我和她形同陌路，是彻底的陌生人。我的问题还是没有答案。”

我垂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我知道她在问我。但最后她收回了视线，哭笑着说：“但是有你陪着我，我就好多了。”

我忘了那天我们怎么结束聊天的。但是她太疲惫了，先睡着了。我拂开她的刘海，轻轻吻了她额头，无声道了个“晚安”。

第二天，Ruby和Weiss发现我趴在她的床边睡着，她也安静地休息了一晚上。直到打着哈欠，叫醒我：“早上好，Blake。”

“早上好，Blake。”

我抽回思绪，发现Yang已经睁开眼望着我。天啊，我居然一直蹲在沙发前对着睡梦中的她发呆。

但是我忽然发现，这么久以来，她都没变。

还是让我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