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ine学会了等待，她日复一日地坐在礁石上看日出日落。

在水里，时间就是浮动的海流。他们依着太阳光线的变换感受光阴流逝。

而对Shine而言，在海面上，时间则是女潜水员的日程安排。她的一天从见到女潜水员开始，从告别女潜水员结束。

她会等下去，直到一切终结。

我和Yang之间弥漫着一种不融洽的尴尬，就好像久别重逢后聊天不知从哪里起头，两个人半天挤不出几句话。

她在沙发上睡了一晚，醒来就起身去洗澡，收拾房间，只跟我说等会儿她会做早饭给我吃。客套得我好像是个不速之客……好吧，确实算是。过了好一会儿，她换了身装扮——挂脖吊带背心配热裤，踩着拖鞋，一边用紫色发圈扎头发，一边下楼往厨房去。

虽然她的穿搭风格万年不变，但身材却更加凹凸有致，腰腿曲线有种力量感。及腰的头发扎起来，露出她的脖颈和锁骨周围一大片白净的皮肤……我想咬上去。

救命啊，别诱惑我了！

我用食指敲着额头叹气。曾几何时，她已经变成一个成熟稳重又富有魅力的女人了，而我还是那个为她着迷不停的傻瓜。

“你喝茶吗？”她像是随口问问。

“可以。”我有点失落。

我好想反问她“你就没有别的和我说吗”，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只能静静地坐在餐桌前，望着她的背影。过了几分钟，她把泡好的茶和一盘三明治放到我的面前，然后坐到我的对面吃早餐。

她很安静，安静得我不知所措，心口刺痛。她甚至从头到尾都没看过我几眼，仿佛在刻意避开我的目光，不想直视我。

如果她决意不理我，她就不会让我留下来呆一晚上。可如果她愿意理我，她为什么不和我聊点什么？

什么都可以，我只是想和你说话。

“Yang……”

“Blake……”

我们突然异口同声地喊出对方名字，打破了窒息的沉默。

“你先说。”Yang让步道。

她放下咖啡杯，视线终于落到我的身上。她的眼神多了一种诱人的魔力，好像能勾引夏娃去偷苹果。这是她以前不曾有过的。我被她这一盯，搞得心脏乱蹦，差点连话都字音都咬不准：“我……你一个人在家？”

我在问什么啊！

“我没有把人带回家过夜的习惯，就算在交往，一般也不会。”她饶有兴趣地抬起眉毛打量我，“你算第一个。”

我瞪大眼睛，脸腾地一下红了，差点跌到桌上。我怀疑她在勾引我。我又吞吞吐吐地说：“不是……我意思是，听Ruby说，你一直在家，和你爸爸还有你们的狗狗Zwei住一起。”

她皱起眉头，眼神中划过一丝不悦，声音也变冷了：“你在偷偷关注我？多久了？”

自从我认识你的那天开始，我就从来没有不关注你。

但是我说不出口，只是缓缓点头。然后我开始转移话题，硬着头皮问：“你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既然Belladonna小姐对我的生活作息了如指掌，那不用我说，你应该就知道了吧？”她冷笑道。

她又生闷气了。

“今天是周三，我记得你还要去学校上课？”我瞥了眼卷轴上的时间，尽可能轻松地对她微笑道，“给初中生上物理课，有趣吗？”

“哇，那可没有教你打排球之类的有趣。”她转而坏笑，“是吧？大画家。”

“你看过我发表的漫画和绘图？”我暗暗狂喜，虽然表面波澜不惊，“哦——毕竟我那么出名的。”

“我还知道你养了只叫Gambol的猫呢，小名‘跳跳’。”她漫不经心地说。

“那你可真关心我，Yang。”我对她抛了个暧昧的眼神。

“Blake，你不也是吗？”说完，她喝光了杯子里最后一口咖啡。

我们莫名其妙地较起劲来，仿佛要在空缺的这几年对彼此了解多少这件事上争个输赢。

我吃完三明治喝干净了茶。她站起身，将餐桌椅推回原位，把早餐杯盘叠起来，拿到厨房水槽。待一切清理好了后，她转身靠在灶台边，双手插胸，问我：“所以，你来干什么？来岛上采风找灵感吗？”

“不是，我来找你。”我摇头。

她被我干脆利落的回答怔住了片刻，然后无声地笑了起来：“你找我？”

“嗯。”

“我以为你只是来借宿的。”

也许她不是这样“以为”的，因为她一直盯着天花板，眼神游离。我想她什么都知道，知道我只是想她了，只是想见她。

“也是。”我尴尬地笑了。

“那你打算呆多久？什么时候离开？”

她问我的时候，我几乎感受不到她话语中明晰的情绪。她失望吗？她难过吗？她不甘心吗？她想要挽留我吗？我分不清楚。

“不知道。”我用指甲轻划桌面，感觉焦虑突然袭来，“我会在画展开展之前回去。”

“哦，我差点忘了，你也很忙。”她自嘲地笑了笑，“我要去上班了。”

她套上一件轻薄的开衫连帽卫衣，拿起客厅茶几上的钥匙往玄关走。换鞋的时候，她一直低垂着头，对我不冷不热地说：“备用钥匙在桌上，你要去哪里随你，有事打电话。”

我愣了好一下，缓过神才发现她已经不见了。外面传来摩托车发动的声音，于是我惊慌失措地抓起卷轴就往外跑，根本顾不了自己满头乱发、衣裤皱皱巴巴的糟糕形象。

Yang坐在摩托车上正要骑车离开，我气势汹汹地盯住她，冲过去就跨开腿坐到了摩托车后座上，然后伸手牢牢锁住她的腰。她被我一气呵成的动作吓住了，整个人一动也不动。僵持不下，最后她无奈地叹了口气：“Blake，下去。”

“不要。”我把她圈得更紧了。

“你勒太紧了。”

“如果你叫我下车，我可以勒死你。”

“呃……”我看见她整张脸都熟透了，声音也变得温和起来，“你……没头盔，我去给你拿。”

“好……”这下轮到我羞愧难当。我识趣地点点头，跳下车，默默等她锁上家门，拿过头盔过来扣我头上。然后我又毫不客气地重新坐了回去，勒住她腰。这下，她整个人都烫得要烧起来了。

但是我总感觉哪里不对，遂反问她：“你刚刚不也没戴头盔吗？”虽然她现在戴了。

“你不一样，”她遮遮掩掩地答道，“你不会骑摩托车。”

“我又不是第一次坐你的摩托车。”我翻了个白眼，打趣道，“Yang，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口不一的？”

“Blake……我快迟到了！”她被我搞得有点毛躁。

“哦。”

明明还有一个多小时，怎么可能赶不上？

我不怎么喜欢小孩子。

一下课，一群小丫头围着Yang……好吧，我现在更不喜欢小孩子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跟这群比我们小十岁的青春期小屁孩愉快相处的，反正我看一眼就头痛心烦。

我在她学校二楼的阅览室呆了一上午。那里的有层书架摆了一排我的作品，我竟然津津有味地把自己画的漫画一本一本从头到尾翻了个遍。阅览室的引导员——一位戴眼镜的热心肠女士，看样子比我大十来二十岁，她把我当成了隔壁高中翘课过来玩的女高中生，于是闲着无聊跟我谈天说地起来。

“你也喜欢她的书？”她温温和和地问我。

我有些害羞，沉默地点头以示回应。

“Xiao Long小姐也很喜欢，噢，就是现在在F教室上物理课那个。”她扭头看向Yang上课的教室，“我记得她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来看，有几次还看哭了。我问她为什么要哭得那么难过，她只是摇头，不愿意多说。不过，唯一那次，她突然有些高兴，开口回答：‘因为我知她还是喜欢我，没有忘掉我，我很开心’……我没听懂她的意思，可能这些书让她想起了谁吧……哦，对了，她来学校任教之前身体受过很严重的伤，听说昏睡了一两个月才醒，所以在校医那里也做了一年多的心理辅导。当然这并没有影响她教孩子们，因为她在孩子们面前从来不会暴露自己的精神创伤，一点点脆弱都不会展现……我有时候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这排书孩子们也总借来看，有个男孩甚至到过签售会现场拿到了签名本，还给我炫耀了一番。我对漫画和绘本不是很感兴趣，所以没看过，但是我觉得能打动那么多人，这样的漫画家一定很厉害。”

“她现在还好吗？”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明明Yang和只是我隔着一条走廊，我却觉得她离我很遥远。就像我坠入了冰海，她还是漂浮在空中的太阳，只是残缺不全。

引导员舒了口气，回答我：“不过，最近一年她确实好多了，一个人坚强地走出了阴影。”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引导员女士说得情真意切，让我不由得一个字一个字吞进肚子里去消化。

我知道，其实我早就知道关于她的一些事。我越是知道，越是想拼命躲起来。甚至不停地在焦虑反反复复发作中选择性地遗忘记忆。最严重的时候，我有点记不起她的样子，记不得我和她在一起度过的日子。我的过往被砸成了碎片，直到最近才慢慢变成完整的拼图。

我想起早上她躺在沙发上睡觉的样子，我的回忆有那么一瞬间被卷入了曾经最痛苦最混乱的那天：她穿着染血的白色礼裙躺在担架车上，医生喊着说她腹部和胸口中弹，情况危急……我被拦在急救室外面，门口的灯亮起，“手术中”那几个字刺得人眼睛发疼……然后，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窒息的痛苦，晕倒在了地上。闭眼之前，脑子里还是她躺我大腿上血流不止的画面……

所以我才那么害怕，她不会原谅我，把我推开，或者直接拒之门外。

但她现在没有。

下课铃响了，我勉强地对引导员扯出一个微笑表示感谢，接着把书放回书架，走了出去。Yang在走廊上，好几个孩子围着她叽叽喳喳，好像一点都不着急吃午餐。

离她最近的一个短棕发的矮个子女孩见我冷着脸杀过去，不禁退后了几步，对着我叫道：“你是谁呀？”

“我？我是她女朋友啊。不好意思，借你们Xiao Long女士去吃个饭，回见。”我微笑道，然后扯着Yang就杀出了小孩子们的包围圈。

哼，怎么谁都喜欢她啊？

我有点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