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ine从岸上回来后,开始变得沉默。有时她会躲到谁都看不见的地方默默流泪。人鱼的眼泪不会溶进水中消失,它们会像蚌忍着剧痛孕育的珍珠,结成结晶,坠入深海。
她失去了一些东西:漂亮的长发,两片金色的鱼鳞,Bella,还有她的心——碎了,偶尔会刺痛。
她还是会去岸边的礁石上张望,等Bella来见她。
改建施工的大机械步步逼近,起重机、钻地机和挖掘机轮番折磨着不远处的老海港。海浪越来越汹涌,像要酝酿一场巨大的海啸一般,不断拍击着海岸,让海水肆意倒灌进河湾,侵吞了大面积的作业区,仿佛在以怒吼和咆哮来抵抗人类的入侵。有一天,这些劳碌的机器停止了工作。冬天也降临了。
Shine对冬天并不陌生,也不畏惧,她有几件拿海藻染过色的鱼皮大衣。暖流经过她家那片海域,远洋的海面没有结冰,但近岸处却冻了层厚实的坚冰。岸边的树林,光秃秃一片,落雪积压在上面,折断树枝,发出“咔吱咔吱”声,让Shine误以为有人踏雪而来。
但没有人,更不见Bella。Shine不断地承受希望落空的绝望。
她决定再去找一次银发男巫。
男巫住在浅海的一个洞穴中,洞中有道屏障,隔离了海水,洞的另一头通往陆地。他有一副人类的模样,但却是海妖。这次,他戴着金边眼镜,正在桌旁研究地图。Shine在屏障边“敲了敲门”,他闻声点头,不紧不慢地从洞中慢步走出,踏入海水中,一层气泡贴身包裹住了他。
“小姐,您好。您还有什么需要?”
“我想再用头发和鳞片换一次上岸的机会。”Shine把自己及腰的长发揽到胸前梳理,先前她的头发有身高那么长。
他们走到了后海花园。几只小丑鱼在海葵里穿梭游玩。石头上趴着一只打盹的海星,Shine没注意,差点一屁股坐了上去。偶尔路过一两只海豚,看见Shine就立马冲过来打招呼,想要蹭蹭她,让她陪着闹。
银发男巫神色凝重地说:“小姐,你的愿望没有实现吗?”
“没有。海巫先生,如果像我妈妈一样,完全变成人类离开海洋,我需要做什么?”Shine想起了她素未谋面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抛下她和爸爸,不惜吞下诅咒变成人类,去岸上生活了。
海巫回答她:“首先,你需要丢弃你曾经作为人鱼的所有记忆。其次,在变成人的那一刻你要忍受剃鳞的剧痛,我会收下你们所有的鳞片,人鱼的鳞片是很珍贵的。以及在你上岸后,你会有人类的双脚,还要适应人类的走姿,所以双腿会很难受,甚至流血不止。最后……你在岸上必须实现自己最迫切的愿望,否则你会变成石像沉入海底或者化成泡沫消失。”
“我不会丢下爸爸和妹妹。”Shine低头哀叹,“虽然我也想变成人……和她Bella在一起。”她有点害羞了。
“这是很危险的,我不希望你最后落得一个悲惨的结局。”他说着,喝了口石杯里的茶,“再说,你上次短暂上岸之后,因为愿望落空而必须承受的负面能量已经很强了。”
“我明白。”Shine的心脏又抽痛了一下。
“最近我们这片海域并不宁静。”他顿了片刻,“我和委员会在考虑搬到西边海岛断崖下的海底村,再慢慢把它扩建成第二个Emerald Forest。”
Shine知道,每座海底城都由一个海巫庇护着,这是千百年前人鱼一族定下的规矩。海底城Emerald Forest是这位银发男巫的管辖区,一旦他的力量离开,这座城将会受到威胁。而假如他带领城里的人鱼搬离到新的海域定居,那么城市很快就会变成废墟,被抛弃或者留下的人鱼最后也会变成石像,和废墟共沉沦。
“我们什么时候离开?”小人鱼着急问道。
“很快,也许下次满月那天。”海巫平静地回答,“我不能答应你的请求。”说完,他转身往回走。
Shine垂下头,把脸埋进头发里,难过地哭泣。她又回忆起来:
当她走上岸,去海边别墅找Bella的时候,Bella不在。Bella的朋友Irene发现了赤身裸体的她,她支吾着说她想要找Bella,但Irene误以为她是Bella当救生员时救过的那个渔夫女儿,于是把她安顿在空房间休息了一晚,告诉她明天会见到的。
她真正以人类女孩的模样见到Bella,是在海城开发公司的慈善晚宴上。Bella穿着一条深色晚礼服,黑长发挽在脑后,用点缀了几颗珍珠的发梳别着——站在人群中,她就像被星星簇拥着的月亮,散发着柔和而耀眼的光。
Shine双脚踩在白色高跟鞋上,走路很吃力,因此她脱下了鞋,赤脚站在角落里。但鲜血不停顺着她的腿往下流,染红了她的白裙,浸湿了地毯。她逃离了Irene的视线范围,躲得远远的,目光却一刻也不肯离开Bella。
Bella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见Shine。晚宴大厅的玻璃灯在她头上悬吊着,每一道光线都像冰冷尖锐的刀落在她的身上。她仿佛一具空壳,安静地站在Aldo身边,一直强装微笑。数月以来,Bella都在拼命阻止开发项目的进行,同时还要绞尽脑汁挣脱Aldo的监控。因为Aldo是海城计划的执行官,而海城的海洋调查局对一些目击证人口中的“人鱼”非常感兴趣,计划重新勘探整片海域,活捉人鱼。Bella不能去见金发人鱼,否则她会失去她。
Shine听见Bella身边那个高大的红发男人对Bella告白,所有人的焦点都转移到了他们身上,所有人都在呼喊着祝福。
Shine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有东西破碎了。
她慌乱地撞开酒侍,碰倒了餐桌上的酒水。高脚杯碎了一地,玻璃片划伤了她的小腿和脚掌,但无人关心,只有那名酒侍对她发火大骂。她摇晃着支起身,给了那个人一拳。
Irene也无暇顾及她。她看见,Irene孤独地坐在一旁,脸上只剩下失落和不甘,就像她一样。
她不顾剧痛,用尽全身力气跑回海边,最终扑倒在沙滩上,无法再站起。她变回了人鱼。她想,没有人会循着血迹来找她,她很安全……但也很痛苦。
“你睡醒了吗?”我看着Yang的眼睛,问道。
我醒得很早,那个时候窗外还漆黑一片,只有床头柜的台灯还亮着,Yang在我身边呼呼大睡。我想大概是因为我梦见了故事里的场景,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让我没法再入眠。于是,我顺手拿过灯下的纸和笔,趴在床上开始写故事——我想重新用文字创作的方式再写一次《烈日灼心》。
写到第四章的最后一句话,我感觉身旁的人动了动,歪头一看,Yang似乎早已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了。
“睡醒了。”她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倒是你,醒多久了?”
我用笔杆敲了敲下巴,假装思忖道,“可能有两个小时了。”
阳光已经穿过两片窗帘之间的缝隙溜了进来,如果再强烈些,光芒就可以刺透那层薄薄的布料,把整个房间照得透亮。她踢开了身上的薄毯,翻过身半压住我,放在我腰上的手又开始上下游走。
“你为什么睡不着?”她在我耳边轻声呼气道。
“哦,不该问你吗?”我转过头,和她交换了一个吻,“我的腰很酸。”
她鼓起嘴,埋进我脖弯里蹭了蹭,“好吧。你在写什么?”我感觉到她的发丝轻轻拂过我的裸背,有些痒。
“写故事。”我伸手摸她的头,“我意思是,我想把《烈日灼心》重新写一遍。有出版商问过我,能不能出版小说……其实他们这段时间还在和我商谈这件事,我想,过两天回去的时候,我会签合同。”
“你这么快就要走了吗?”她突然把手伸到我身下,将我整个人环住,她的身体很烫。
“你知道的,我还有工作要做。”我呼了口气,把面前的本子合上,用绑带套住,以免夹在里页的各种小纸片掉出来。
她报复性地朝我脖子咬了一口,“你和工作结婚吧,宝贝。”
“是的,亲爱的,我已经嫁给工作了,虽然是被迫的。”我笑道。
接着她又咬了一口我的右肩,“算了,我帮你把工作踹开,这样你就归我了。”说着她她抽走了我的笔记本。
“Yang……”
“放心,Blake,我知道这本对你很重要,所以我不会打开。”她松开我,起床套上衣裤,拿着本子走到房间门口,继续说,“不过,在你的假期结束之前,我不会交还给你。”
“你敢偷看的话,晚上就别想上这张床。”
“好,你可以和我一起躺沙发。”说完,她就跑没影儿了,好像生怕我会逮住她一样。
剩下两天刚好是周末,我跟她把Patch岛玩了个遍。
最开始是她骑车载着我去断崖那岸看景色。断崖之上是一望无垠、连绵起伏的坡地,长满了绿草。沿着草地中间的白色小道一路行驶到头,就能看见波澜壮丽的海景。这里是整个Vale的最西端,仿佛也是全世界的尽头。海水碧蓝一片,辽阔却又有几分孤寂。
后来我们把车寄放在一家农庄的停车场里,打算去爬山。看羊的老头子让我们给点钱,但着实有敲诈之嫌,Yang不服气,讨价还价了一番。一只绵羊悄无声息地踩着草地走过来,叼走了她挎包里的零食,她追了半天才把东西讨回来,但袋子被扯破了,只剩下半袋碎成几瓣的巧克力夹心饼干。她气得差点拔了绵羊的羊毛,老头子见状,连忙赔不是,免了看管费。我在一旁捂着肚子笑了好几分钟,她黑着脸走回我身边,抱起我扛肩上,任我捶她背,反正她就是不肯放我下来。
第二天晚上,Yang拉着我去镇上参加了Patch学校一些年轻老师办的派对。我没料到的是,比起“欢乐趴”,这个派对更像一个颇有情调的小型舞会。没有刺眼的玻璃水晶吊灯,也没有扎堆挤满会场的摆花。暖色的灯光像蜡烛的火焰,不明不暗;每张木桌上只有一个花瓶,里面插了几朵白色玫瑰;我最喜欢的是将大厅和露台隔开的那层帷幔,它是一层薄纱,有深空一样蓝色,帘子上的小吊坠是金色镂空星星。其他人都穿得很正式,唯独我们非常地随意,像跟旅游团度假而无意当中闯进来的游客,显得格格不入。
“你没有告诉我这是如此‘正式’的舞会。”我抬头贴在她耳边低声说。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她皱眉道,但立即又笑出了声,“Blake,你想跳舞吗?”
“和你跳舞,你不会踩到我的脚吧?Yang。”我捂嘴偷笑,也许我曾经问过她类似的话。
“怎么可能!”
她垂着眼睛温柔地注视我,我的双手放在她的手心里。周围的人两两成对,翩翩起舞。我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三年前的那场舞会——她穿了一身白色礼裙,搭配一件淡紫色的披肩;脸上化了淡妆,耳边垂挂着两条紫色的流苏耳坠;左右两边的几绺头发被编成了两条小辫子,盘在脑后,瀑布一样的金长发一直垂及腰间。她牵起我的手,我们踩着节奏共舞。当灯光暗下来的那片刻,我们差点亲吻了彼此。
我想,当时我们就要互相告白了——如果她没有为了救我而中枪,如果我们没有因此分开很多年。
“我们有多久没有一起跳过舞了?”我问她。好像有什么东西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感觉眼眶肿胀,似乎快要流泪了。
“很久了。”
“是的,很久了。”
“你明天就要离开了吗?”她把额头贴到我的眉间,像是要再确认一遍一样,问我。
“是的。”我点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鼻尖“但是这一次我不会离开你。”
她回吻我,“我知道。”她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只是我在想,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也许现实的我们都很难为彼此妥协。她依然要留在Patch给孩子们上课,我则会在画展结束后离开Vale市,然后回Mistral忙上一段时间——上一次离开她之后,我就一直呆在Mistral,几乎是定居在了那里。
我们互相望着对方的眼睛,我无法逃避也无法欺骗她,“Yang,我们还需要一些时间。”
“我知道。”
我也知道,爱不是只有一瞬之间的激情。我们还需要生活,生活才是“在一起”的开始。
Bella又一次陷入涡流中,她疲倦得想要放弃挣扎,可她不能,她想要找到Shine。但Bella明白,小美人鱼不会再出现来救她。她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面了,她很想念她。
Irene说,她遇见了那个金发女孩——是的,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类女孩,甚至没有任何动物特征。她非常想见Bella,所以Irene好心安排,送了她一条白色礼裙,还替她精心打扮了一番,最后带她去参加了那场慈善晚宴。但晚宴结束的时候,女孩已经不知所踪。Bella问,女孩是谁?Irene想起来,女孩跟她拍了合影,只是很可惜,照片上没有Bella。Bella这才明白,Shine上岸找过她。人鱼要变成人类,需要付出很多代价,但是Shine愿意。
Bella再也顾不了那么多,她说,她要去找那个女孩,即使之前的一切都会搞砸,她也会拼了命保护她。
Shine或许是生Bella的气了,把Bella送她的珍珠发卡埋进了沙子里,再也没来过岸边。海浪一遍又一遍拍打海岸,卷走细沙,露出嵌在沙滩里的发卡,Bella蹲下身捡起了发卡。那是她亲手做的,上面点缀了几颗Shine送她的珍珠。她自己还有一块发梳,也是这样的。
她踏进海中,半身都被海水淹没。风很大很急,吹得波浪翻滚。她对着海声嘶力竭地大吼,一直不停地呼喊金发人鱼的名字,但回应她的,只有海浪的低吼和海鸥的鸣叫。海面平静得像天空一般,辽阔无边,再也没有他物。最后她走上了岸,裹紧大衣,沿着海岸线一直往远方走,她也不知道要走哪里去。
过了很久,她终于走到了海岸的尽头。她累了,坐到一块石头上,双脚浸在海水里,水冷得刺骨。她手里还紧紧捏着那块发卡。
唯一的几缕阳光消失了,天色转冷,最终变成了漆黑的夜。Bella听见了细碎的脚步声,一回头,发现是个银色头发的男人,他从树林里走来。
“Bella小姐,你该回家了。”他手里端着一个茶杯,茶水还冒着热气。
“你是谁?”Bella吓得站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面不改色地说:“我是海巫。你在找那位人鱼小姐。但是我希望你尽早放弃,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她去哪里了?”Bella急得流泪,“我要怎么去找她?”
银发海巫伸手把一个束口小包交给Bella。Bella打开一看,里面是两枚金色的鳞片。
“这是她的,我还给你。人鱼有愿望想要实现,就会找到海巫。但实现愿望的代价就是——把自己身上最珍贵的东西拿出来交给我。同时,如果没有实现愿望,人鱼就必须承受痛苦,我会取走他们的心脏。你应该有所耳闻,人鱼的鱼鳞和心脏都很宝贵。”他每字每句都说得很轻柔,就像海边的晚风,让人恍惚间以为只是幻觉。
“你对她做了什么?”Bella咬牙切齿,她感觉有股怒火正从胸中涌起。
“不要激动,Bella小姐。”他喝了口茶,“我什么也没做。我没有杀掉她,也没有取走她的心脏,我只是劝她跟随家人离开这片海,否则她会受到惩罚。”
“什么惩罚?”
“很抱歉,这是‘人鱼密约’,是禁令。你是人类,我无可奉告。”海巫的声音骤然变冷,仿佛Bella脚下的海水一般。
他们之间沉默了片刻。
“那请你……告诉我,她……去了哪里?”Bella抽噎着说,“我会……想办法……我会一个人……去……去找她。”
“你去吧,在太阳升起的的地方。”说完,他往海洋走去,一层薄薄的气泡裹住了他,好像生怕他会沾到水。
Bella目视着他消失在水中。最后她瘫倒在地上,深呼了口气,泪水依旧止不住地往下流。她想,她必须知道Shine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