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海沫在翻滚，Bella卷入了涡流之中。

那是水中沼泽，越挣扎，陷得越深。

她想要顺着激流向下潜游，但这个漩涡的力量比以往的都要强大，像粉碎机一样，好像能把人撕裂开。

她被海水拖着，旋转，下沉。

她被抛离了潜点，和队友失散，与航船失联。

氧气瓶里的氧气只够吸十来分钟了。

海水很冷，如尖刀刺透了她的潜水服和面罩，割在皮肤上。她发现一片蓝黑色中浮起了几缕猩红的液体，她的脚踝被珊瑚划破了。

“这附近有鲨鱼……”

远远地，她望见了一条体型庞大的白鲨，它像在巡逻猎场，慢吞吞地甩着尾巴朝这边游来。它的身躯像支利箭，从鱼群中缓缓划开了一道口子。

Bella孤身一人，无法在海里负伤前行。她潜入礁群间，但鲜血还在漫延，一丝一缕地溶进水里。庞然大物步步逼近，她紧张得几乎无法吸入氧气。

她闭上眼睛，绝望在心底滋生。她听见水流极速翻滚，不断搅动的声音，她以为那条白鲨向她冲了过来，她的身体就快碎裂了……但没有。

Bella睁开眼，看见一个半裸着的女人正趴在珊瑚边好奇地朝她探头探脑，接着女人游了过来，把脸凑近她。

她们互相注视着彼此的眼睛。

“是你救了我？”Bella用手比划着，试图表达清楚她的意思。

女人眨了眨眼睛，点点头，她在微笑。

女人很漂亮，她的长发像金色的绸缎在水中飘着，上身的肌肤白皙光滑。和白鲨比，她的身体显得十分单薄脆弱；她有双淡色的圆眼，睫毛细长。海里的光线随着水波浮动，Bella分辨不清她的眼睛到底是什么颜色，蓝色？绿色？亦或是罕见的紫色？但唯一肯定的是，她没有佩戴任何潜水装备，甚至她并不是完全的人类，她的下半身是鱼尾，金色的鱼尾。

“美人……鱼？”Bella之前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传说中的生物。不等她细想，她已经开始犯晕，氧气耗尽，她没办法再呼吸。

金发人鱼明白了Bella的呼救。在Bella无力地瘫倒前，她就抓住Bella搂进了怀中。接着她摆动鱼尾，单手划水往上游，带着Bella浮出了海面。

海上烈日高照，风中夹杂着鱼腥味和船只的铁锈味。

Bella已经晕了过去。金发人鱼把她抱到沙滩上躺下，然后又扑腾着游回海里，在礁石边露出半个脑袋困惑地观察岸上女人的情况。

她还是没醒。

这是个废弃的港口，除了金发人鱼和躺在那里的女人，鲜少有其他人光顾。人鱼若有所思地盯着女人，过了一分钟，她茅塞顿开——原来上了岸的人不再需要那个面罩！于是她游过去，取下了潜水呼吸器。

她愣了好几秒，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么漂亮的人类，但她无法用语言形容。她想，女人应该是缺氧昏迷了。但其实她不太懂“缺氧”的意思，只明白什么叫“晕倒”。她从自己父亲口中听说过，也见过同伴救治掉进水里的可怜人——只需要轻轻抬起她的头，捏住鼻子，然后深吸一口气，贴紧她的嘴，将气吹入。

她照做了，如此往复，好几次之后，女人突然双肩抖动，拼命地呼吸起来，但没有睁眼。很快，她的呼吸变得平稳了，也许只是睡着了。金发人鱼松了口气，随即她欣喜地意识到，自己救活了一个人类。她独自欢呼雀跃，跳进海中游了一小会儿。玩累了又爬上礁石，像往常一样，坐在石头上等日落。

但这一天的日落，突然变得与过去几百上千次完全不一样了。

Bella醒来的时候，暮色已经降临。她发现自己躺在岸上，脚踝被人用类似于海草的带装物包扎着，也许还涂了一些药膏，因为她嗅到了一股草药的味道。抬头一望，前面有座简陋的木屋，屋里的微光透过破了一大块的玻璃窗散落到沙滩上，落潮的海水无力地拍打着沙子，像在做最后的挣扎。一切都归于了宁静，甚至没有海鸥的鸣叫。Bella差点以为她来到了死后的世界。

她忍着痛站起来往木屋走，但还没走近，一个戴着渔夫帽，穿着牛仔背带裤和拖鞋的金发男孩打开了门，走了出来。他拎着铁桶，手拿鱼叉。看他气质和皮肤状态，并不像一个渔人，而更像是度假或者路过来玩的渔猎//爱好者，不过大学生的年纪。他看见了她，惊讶地张大嘴，愣在了原地。

Bella先于他开口：“请问你看见过一条金色人鱼吗？她有头耀眼的金发。”

“你是谁？你在说什么？”对方更加诧异了，大概开始怀疑眼前的女人脑子进了水。

“我问，你看见了那条人鱼吗？”Bella坚决地问道。

男孩摇摇头。

Bella有些失落。她没看见——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个身影纵身跳入了海里。像落石一般，在海面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你说什么——”

“我问你，干嘛给我买一大捧向日葵？”

最终，我还是坐上了Yang的摩托车。考虑到她是“危险驾驶”——指一个正常人在被球砸晕后醒来坚持要骑摩托，而且还载上了自己女朋友——我在车停下之后，才贴着她耳朵问道。但音乐广场正在开小型露天演唱会，吵得她根本听不见我在说什么。

“没想到你们岛上的人喜欢这种复古的风格，一些上个世纪的老情歌。”一首歌的间隙，我感慨道。

她停好摩托车，走回我身边，向我伸出手索要牵手。我把右手放进她的手心，她收紧握住，捧起我的手在手背和指背上吻了两下。面对她的“突袭”，我很难做到脸不红心不跳，“你怎么这么喜欢我的手？”

“你的手指很好看，Blake。”她用另一只手撩开我右边的耳发，“短发的话，露出一只耳朵也很好看。”

我的耳朵在发烧……她好像只会对着我说“好看”，初此以外，什么也不会了。

“快去吃饭吧，我饿了。”我转移视线，看向前方的餐厅。炫目的霓虹灯招牌晃得人眼瞎，但我听说过这家店，它的料理很出名。而且最重要的是，里面有我最喜欢吃的招牌菜——Mistral红烧鱼。“你可太了解我的口味了，Yang，我很喜欢吃鱼。”我用手指指背轻勾了勾她的下巴。

她对我傻笑说：“好久之前你不是说想吃这家嘛……”

我假装若有所思，“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实际上我记得我什么时候对她说过，大概是有次我们出去吃饭，在卷轴上翻广告看菜谱的时候。我抱怨偌大的Vale市居然没有一家做红烧鱼的店，那可是我爸爸最拿手的菜之一。“你居然还有印象？”

“当然。”她又搂住我，点头答道。

“那么，作为奖励……”我抬头，在她脸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我喝了三杯红酒和一小杯餐厅特供的白酒，脑袋开始犯晕，但也兴奋得有点过头，看上去是发酒疯的前兆。结账走人的时候，我直接搂着Yang的脖子挂在了她身上。奇怪，前几天整整三瓶酒下肚才晕得稀里糊涂的……还给眼前的这个人打了通电话，怎么现在反而变得酒精不耐受了……也许那杯白酒浓度太高太高，高到我一饮而尽，现在看着Yang，就想摁住她一起到床上去发疯。

“你……没喝醉吧？”我指着她问。我的脸红透了，因为我在脑子里盘算着怎么脱光她的衣服，她却毫不知情。

“Blake，我没喝多少，我现在不怎么喝酒了。”她任由我靠着，柔声轻语道，“你想睡一觉吗？”

“怎么睡？”我在她胸前蹭了蹭，笑吟吟问道，“Yang，你要……躺草地上看……看星……星吗？”我感觉眼前开始冒星星。

她摸了摸我的头，笑道，“你可以躺一会儿，但不是在地上。”

是……在公园长椅上。总之，她让我枕着她的大腿，侧身蜷腿睡在木椅上，我满脸不悦地瞪着猫眼——就像我超级不喜欢的黑猫玩偶那样吊着两只眼睛，幽怨地盯着一棵树，树的枝干在我眼里摇来晃去。她给我披上外套，把手放在我肩上。她的手很温暖，让我感到心安。我合上眼，打算乖乖睡一会儿。

Bella又回到了那个荒废的港口。她坚信自己遇见过一条美人鱼，是个金发紫瞳的人鱼女孩，而且她救了Bella一命。但Bella已经来过几次，从早待到晚，一个夏天都快结束了，人鱼也没出现。

海边小木屋修缮过，在那旁边更坚实的岸上，拔地而起，建了一栋度假小楼。Bella认识了常来这里玩的几个年轻人，他们成为了朋友。有头褐色长发、深色皮肤的女孩Irene告诉她，这个港口不久后就会动工改建，变成一座海滨度假公园的一部分，也是海城复兴计划的一环，但这必然会对附近这片海域的生态造成破坏。Bella是一名潜水员，从小在海边长大，父母是海洋学家，因此她很明白这点。

终于，九月的一天清晨，Bella照例来港口。太阳刚冒了个头，阳光还很微弱。海鸥在半空盘旋，一些贴近海面淌水，另一些争抢着跑下来进食，有一只飞到离岸边十来二十米的礁石上停下——Bella望见那里坐着一个人，她的长发垂落着披散在礁石上。她背对着Bella，Bella不确定她是否就是那个有漂亮鱼尾的女孩。

于是Bella呼喊道：“嘿——”

礁石上的背影被惊动了，她突然跳进海中，不，应该说因为惊吓过度，着急躲起来，从石头上摔下跌入了海中，激起巨大的水花，淋了旁边措手不及的海鸥一身水。海鸥展翅，狼狈地飞走了，海面又恢复平静。

太阳又爬高了一点。Bella将手放在额头上遮住阳光，目不转睛地盯住远方，一鼓作气喊道：“你还在吗——”

海上没有任何波动，也没人回应。

“你在哪里——”

依然无人作答。

Bella疲惫地瘫坐到沙滩上。难道她因为这两个多月以来的执念而突然产生了幻觉？她为什么执着于寻找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的生物？因为心存感激？因为纯粹好奇？还是为了证明自己儿时最痴迷的童话是真实存在的？

都不是。她想，她只是还想见到那个人鱼。

突然，她发现近处的海面上冒出了半个金色脑袋，两只淡紫色的大眼睛正直直地瞅着她。

“你好！”Bella打招呼道。

那两只眼睛眨了眨，露出十分惊异的神情。Bella连忙走近去，双膝着地，趴在海岸线边望着她。她的脑袋忽然再次没入水中消失了。过了半分钟，她又猛地一下跃出水面，只留鱼尾巴在水里扑腾，她扬起汹涌的水浪拍到了Bella身上。

真是礼貌的招呼方式。Bella被浇了个透心凉。

“嗨嗨嗨！”金发人鱼说道。她的身材看上去比Bella想象中的丰满许多，这次她穿了一件像人类泳衣那样的紫藻织物，不再是光裸着身子。

“你听得懂我说话吗？”Bella开心地问。

金发人鱼点头，然后她吞吞吐吐说道：“我……听得懂……大部分，我也……会说……一点儿。这个……给你……”她伸出手，Bella看见她手心里有几颗光洁发亮的珍珠。

Bella摆手道：“我不要。我想感谢你那天救了我，不然我应该就死在海里了。”

女孩见Bella不愿收下礼物，尾巴一下子没了劲儿，脸上的喜悦也瞬间垮塌了。“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Bella见她更难过了，连忙改口说，“我收下，谢谢你。”

金发女孩露出微笑，握住Bella的手，把珍珠放进了Bella手心里。她努力咬准字音说：“你……是猫吗？”

Bella动了动头上的两只猫耳朵，回答道：“我是有猫类特征的人。”

人鱼女孩似懂非懂地瞪大眼睛，摆尾往后退了两步，“你……不会……吃……吃我吧？”

“嗯……我很喜欢吃鱼。”Bella竟然点头肯定道，“你放心，我不会吃你。”

你放心，我不会恩将仇报。再说，你看起来也不能吃。

“你要……吃了我……以后就……再也……没鱼……把你……丢上……”人鱼女孩指了指沙滩，她好像不知道那怎么说。

“沙滩？”Bella接话。

“嗯……”她用力点头。

“谢谢你。”Bella又道谢，“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她快速答道。Bella猜她是不知道怎么用人类的语言说出自己的名字。

这时，新日已经浮上海面，光芒四射，照耀了整片海，金发人鱼浸透了海水的长发在阳光下宛如燃烧起来了一般。她侧身看向天空，仿佛眼中也升起了一轮朝阳。

“我想叫你Shine。”Bella望着女孩的眼睛说道。

我睡了约莫半把个小时。醒了后，我提议去海边转转，吹吹晚风醒酒，Yang欣然答应了。

Patch的海滩很小一片，出了镇，在海边公路一站，一眼便望到了头；岛的另一头则几乎都是白色断崖，高达百米，海浪日复一日地拍打着崖壁，冲刷出一道道切痕。当然，我没去过那边，我还是更喜欢柔软细腻的沙子。

和最开始那天一样，我脱了鞋踩在沙滩上，走到海水边，感受夜晚的海浪轻抚脚踝的触感。海水残留着落日的余温，月亮已经升起，但它不再破碎。月圆了，落了的海潮又涨回，远处暗流浮动，更加汹涌。

音乐会随机发放了礼盒，我们拿到的是细细一根的烟花棒。Yang抽出一根点燃了，递给我。我看着手中一团火花绽开，星点四溅，在夜里像转瞬即逝的火焰一般，很快就消失在了海风中。接着她又点了两根，拿在手里，两团焰火交汇，照亮了她的脸庞。

“烟花热度很高，烫伤了我可不管你。”我蹲在海边，托脸歪头看她。

她盯着手中的小烟花，眼里好像燃起了火，她没有回答我。然后烟花灭了。

“你在想什么？”看她难得安静，我不禁好奇。

“Blake，故事中的Bella是什么时候爱上小美人鱼的？”她若有所思地问。

“为什么你又想听故事了？”海风吹动她金色的长发，我望见她的头发在月光下起舞。也许是因为《烈日灼心》本身是一个关于海洋与太阳的故事。站在海边，就会想起它。我垂下眼帘，笑道，“我想，是在海里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

“一见钟情？”她蹲下来，与我平视。一根烟花棒在我们之间又燃烧了起来。“你相信吗？”

就像这样，就像我们第一次遇见的那样，彼此对视，在对方的眼中望见了自己。

“我相信。”

她又问：“所以Bella找到她了吗？”

我愣了愣，移开目光，不敢看她，“找到了。”

火光映着她的笑容，“那太好了。”

烟花烧尽。她倾身靠近我，我的心跳加快速度。我以为她会吻我。但她没有。她用手拍起水浪，水花溅到我和她的脸上，她露出得逞的坏笑，遂又拍了几下海水。

“Yang！”我没好气地看她。

她对我摆出一张鬼脸，“你试试看——”

我干脆浇水泼她身上，她撒腿就跑，我立马追了上去。

踩水玩了会儿，我们往回走。我跳上路边一节高高的台阶——看上去是已经废弃的旧工程留下的遗迹——在上面偏偏倒倒地往前走，Yang则在下面牵着我的手紧跟着，好像生怕我摔了。

“你为什么一直抓着我，我又不是小孩子。”我眉眼带笑地说。

“但你喝醉了。”她很认真，但也笑着。

“不要像老师一样对我，Xiao Long女士，我已经醒酒了。”我很喜欢她认真对我的样子。

“好，Belladonna，你要走到尾了。”她转身对准我，张开了手臂。

我从石阶上跳下，扑进了她怀里。她把我抱了起来，我勾住她的脖子，低头看向她，我们再一次对视。我想，她的心跳也很快，快得就像一道利箭，射穿了我的心脏。

这时，天空闪烁起来，数朵巨大的烟花在夜幕上绽放、飞舞、降落。我突然想起了某一天，于是问她：“那天你在摩天轮上到底说了什么？”

她睁大眼，有些吃惊，最后微笑道：“我说的大概是……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那你现在再对我说一次。”

“我爱你，Blake。”

我吻她，接着我说：“Yang，我也爱你。”